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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韩琦 ...
熙宁八年的春意来得格外迟。草木未绿,满目萧然,似乎春风也吹不度相州城。我更觉阴寒畏冷,病痛缠身,这沉疴老迈之身,已将行至末路,时日无多。
生死有命,并不足惧。想我这一生,金榜题名时杏花满鬓,位极人臣处紫袍加身,靖烽烟,镇边州,襄盛治,安国本,酬君志,全臣节。如今辞官奏疏已上,身后诸事已备,叶落归根,求仁得仁。纵有些许难舍牵挂之憾事,也合该放下,不必强求。
可我偏偏放不下。
千帆过尽,覆水难收。病骨支离之际,我所思所念,唯此一事。明知结局不过一如既往,可我仍想试这最后一回。
我铺展开信笺,斟酌措辞,蘸墨落笔:“琦顿首再拜,奉书于致政富公足下……”
心底纵有千言万语,下笔却只寥寥数言,是不知从何说起,更是无力详说。这病弱之躯,握笔之力都难以为继,写不下两三个字便须停笔小息。这一手曾被赞为端雅雄劲的小楷,如今也笔力虚浮,不复从前了。
支撑着写完最后一笔,冷不防一阵呛咳袭来,一时压抑不住,几滴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与墨迹一同狼狈地晕开。我将染血的信团在一边,另启新笺。
忠彦闻声赶来,满目忧色:“父亲何不叫人代笔?”
我示意无妨,若无其事地擦净掌心和唇角的血迹,重新提笔。
忠彦向来孝顺,不忍见我自苦:“十年了,每逢富公寿辰、年节时庆,父亲无论身在何处必亲笔致贺,书礼俱往洛阳。可富公从未收受,亦无只字回音。父亲这又何苦……”
我抬眼看他:“小子焉敢妄议富公?”
他当即噤声。
新信写就,火漆封缄,我吩咐他:“遣人往洛阳,面呈富公。”
忠彦应下,又迟疑:“若富公仍是不收……”
“那便告诉他,”我望向窗外迟迟不来的春色,“我请他为我撰写神道碑。”
忠彦倏然红了眼眶:“父亲……”
我摆摆手,止住他想说的“妄言不祥”。这世间生死聚散,岂是避而不谈就能躲过的。
此后数日,我气力不济,神思昏沉,却总惦记着有无洛阳的回音。
信使归来时,我强撑起身。那年轻人跪呈书信,信封上“谨呈致政富公钧座”八字,仍是我亲笔。
果然如是。勉强咽下的汤药在胸腹翻涌,化作一片苦涩。默然良久,竟从这苦味里品出几分释然。
也好。从此,便彻底断了这念想吧。
我一心破局,他岿然不动。我们同样固执,从未改变。
忽然忆起一桩旧闻:“可有见到富公府上的凌霄?”
信使恭敬回道:“回相公,凌霄花期未至,无缘得见。只见满院修竹,据说是富公亲手所植。富公……还让小人带一句话给相公。”
“哦?”枯瘦手指不自觉收紧,“但说无妨。”
信使伏地不敢起:“富公说……对竹岂敢忘旧主。”
我气息一滞,牵动年深日久的沉疴,剧痛沉沉弥漫开来,满口尽是腥甜。视线一阵模糊,所有浮动的光尘渐渐落定,最终凝成一个清隽的身影,眉目如旧,悲悯地望向我。
官家……
我的官家。彦国的旧主。仁宗陛下。
周遭万物如水波般淡去,光晕流转,悄然融化成五十年前的满殿春晖。
那是天圣五年三月,年方弱冠的我在殿试中蒙官家青眼,御笔亲点,擢为榜眼。文德殿前,春晖盈庭,映照少年天子如玉容颜,恍若神人。
临轩唱第,正至我名,天际忽现五色祥云,华彩流溢,举朝皆惊。于万众瞩目间,我整襟上前,从容拜谢。抬首刹那,正撞上官家眼中一抹未及掩饰的探究,那是十八岁少年藏于帝王威仪下的真性情。
因这吉兆,官家待我格外优容。二十五岁入馆阁,二十九岁擢司谏,圣眷日隆。至宝元元年,天下大灾,四位宰执却庸碌无为,致使灾民流离。我年少气盛,深恨其尸位素餐,一纸奏疏直斥御前。同僚曾劝我明哲保身,我慨然应道:“既为谏官,自当以直谏为责,岂可因畏权而避祸?”
谁知片纸落去四宰执,竟成我大宋立国未有之事。官家赞我是国之司直,朝之诤臣。他目光灼灼,眸中跃动着火光。
从前我觉得官家性情如水,温润内敛。那一刻,我却触到了净水深流下的岩浆,那是少年君王不甘沉寂的壮志,炽热得要将烧出一个太平盛世,烧得同样年少的我胸怀滚烫。
随后,他委我以川蜀赈灾之重任,郑重嘱托:“稚圭,你我君臣,共守这江山无虞,百姓安泰。”
这句话,我记了一生。很多年后,故人零落,独对孤灯,我在无数难以成眠的深夜终于懂得,君王的托付,于臣子而言,是至深的信重,亦是一生的枷锁。
不久后,西夏反叛,李元昊寇边,我军败于三川口,延州危在旦夕。我刚从川蜀返京,便临危受命,与范公同驰西北。
在边关,我们整军备,修城防,广募士卒,枕戈待旦。第一次披甲巡边,眺望边城落日、金戈铁马,广袤恢宏的天地间,年少时读过的那些诗句与报国之志,忽然都有了归宿。
是李长吉的“提携玉龙为君死”。
是王少伯的“不破楼兰终不还”。
我外表斯文,骨子里却尽是锋芒,力主集结精锐,直取兴庆府,以求速战速决。官家深以为然,范公却力陈此策太险,主张以守为攻,徐图缓进。我与范公因此相争,他劝我无必胜之把握切忌盲目举兵,我则自信回敬:“我大宋幅员万里,兵多将广,焉有不胜之理?”
那时,彦国亦赞同范公。他为我条分缕析:西夏骑兵骁勇,更兼地利,我军若长途奔袭,必受困于粮草水土,夏军则以逸待劳,若中途设伏,我军危矣。
说起与彦国相识,全赖范公延誉。范府宴上初相逢,我方知何为“洛阳才子”。其人冰壶秋月,端方雅正,其才经纬天地,世所罕见,我真心仰慕。我们年岁相仿,同负报国之志,一见如故,结为至交。此后纵使天涯相隔,书信亦未曾断绝,直至治平年间,戛然而止。
论语有云,君子和而不同。我与彦国便如是,我激进,他持重,纵然政见共识如出一辙,施政方略却常相去甚远,一如此番攻守之争。我果决专断,他刚正耿直,我们御前相争,各执己见,各不相让。但国事之争从未让我们生隙,情谊反因砥砺而愈加深厚。
彼时,官家有意采纳我之战策,命我整兵备战。恰逢李元昊进犯三川寨,我遣任福奇袭白豹城,围魏救赵,大胜而还。军心振奋,我求战之心亦愈盛。
不料三月后,便有好水川之败。全如彦国所料,李元昊诱敌设伏,任福贪功冒进,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战报传至镇戎军帅帐,满座皆惊。部下劝我速退渭州,我断然拒绝:“身为主帅,岂有畏死先退之理?若敌至,唯死战耳!”
我即刻派兵驰援,亲收溃兵,传令各寨严防死守。李元昊大举而来,幸得防线稳固,加之范公自庆州出兵策应,夏军方退。
此役,万余将士战死,任福、王珪等数十员将领殉国,后派援军亦无一生还。
战后我回京请罪,在城郊正遇死难家属举丧,白幡漫天,悲声动地,他们泣血哭问:“韩公,我等亲人为何一去不归?”我向来心志刚硬,兵败之际尚能临危不乱,此际却再难自持,勒马驻足,泪如雨下。耳畔蓦然响起彦国昔日劝诫:“为帅者,一念之差,身后便是万千孤儿寡母。慎之。”
是我之罪。
回京时,彦国出城相迎,温言宽慰,称此战盖因任福违令冒进,非我之过。我默然无言。罪在任福么?是。然识人不明,决断失误之过,我无可推诿。若非我亦存轻敌之心,任福何至于此?上万士卒,数十将领,万千孤儿寡母……皆因我一念之差。即便官家未加惩戒,我仍上表自劾,自请贬官。非为求谁宽宥,只是身为主帅,必须给天下、给朝堂、给官家一个交代。
为帅者,可以持重而受谤,不可轻进而误国。
这血的教训,我记下了,但我不认输。我重回西北,我与李元昊之间,还有血债要算。
好水川一役,万千忠魂的骸骨,教会了我持重。年轻的君王亦被迫收回了剑指兴庆府的雄心,西北之策自此由攻转守。
我与范公同心协力,将一座座堡寨楔入边州,将大宋防线一寸寸推进。直至数百战后黄沙尽染,直至数万英魂永镇边关,李元昊终于递上求和的表章,西北烽火暂熄。
与此同时,彦国持节北上,两使契丹,绝虏主割地之念,一言退兵百万,立下不世之功。
我与他,一西一北,远隔千山,共守大宋山河。
彼时西北战事虽止,朝中积弊犹存,官家立志革新图强。庆历三年,官家开天章阁,问策于范公与彦国,采其纲领,颁行新政。
三月后,我自边关回朝,与彦国同拜枢密副使,协理新政。那段时光,我至今亦常常回望。上有励精图治的君王,中有志同道合的师友,下有渐见清明的吏治。我与彦国既于朝堂之上共理万机,亦常在月下对酌,彻夜倾谈。范公常笑言:“彦国与稚圭,真乃当世双璧。”
我曾妄想留住这千秋盛景,然世事终不遂人愿。新政方兴未艾,反对者已群起攻之,污我等结为朋党,更以篡逆大罪构陷彦国。
彼时的彦国,远不如后来持重。刚硬耿直,锋芒毕露,故为小人所忌,伪造书信污他怀伊霍之心,欲行废立之事。闻此歹毒构陷,我愤然于御前立誓:“彦国之忠,天日可鉴。若此罪属实,臣愿与他同罪伏诛!”
幸而官家素知彦国品性,未加追究。适逢辽夏交兵,边陲不宁,彦国奉命宣抚河北。然数月后,终因谤议沸腾,被罢枢密使,远谪郓州。
至此,新政条款渐废,范公、永叔亦相继离京,独我一人困守朝堂。
有人劝我与旧友割席,以免惹祸上身。我不为所动,反为远谪的彦国奋笔上书,力辩其冤。
好水川一败,我早非意气少年。然而彼时,我见彦国一心为国却遭此不公,不平之气在胸中激荡,终不能自已。于是提笔直抒胸臆,洋洋洒洒数千言,纵然大势已去,孤掌难鸣,亦愿以此一腔孤勇为挚友发声:君子同心,非为结党;国士蒙尘,天理何存。
后世常说我重事功而薄情义。若论我此生因情废事之举,便唯此一桩了。可惜彦国并未领情,他那时虽心怀郁结,仍郑重相劝,让我以大局为重,保全此身以济天下,不该任性涉险。
我懂他的心意。外人只见他刚硬倔强,唯独我知他内心柔韧。他心系黎庶,忠君爱国,亦珍视知己。谋逆之罪非同小可,他不愿我受他牵连。我遂回信与他:“惟义是从,进退与共。”
为此,我付出了意料之中的代价,官家罢我枢密使,出知扬州。临行前,照例入宫朝辞,内侍引我至偏殿,官家正对着一副棋枰出神。
“稚圭,”他示意我近前,“偶得一谱残局,陪朕看看。”
枰上黑白纠缠,白子一条大龙气息奄奄,恰似我们新政的处境。
“容臣一试。”我拈子欲救,官家却轻轻按住我手。“看仔细,”他指尖划过棋路,“若在此纠缠,非但救不了,反而会尽折于此。”
我不死心,数度尝试,左冲右突,皆被他轻巧化解。那片白棋的生机,在我眼前一点点湮灭。
“陛下。”我声音发紧,“就真的……别无他法吗?”
他没有答,只取走那几枚死子。棋盘豁然开朗,余下的白棋竟因此显出新机。“稚圭,你还是舍不下。”他叹道,“执于一隅,便看不见全局。过刚易折,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陛下是要臣磨平棱角,与小人虚与委蛇?”话一出口,我便知冒犯。
官家却不以为忤,反而笑了:“只许你们是君子,别人便都是小人么?人非棋子,岂能非黑即白。”他目光扫过棋枰,“永叔说君子小人各有其党,朕却觉得,若因政见不同便斥他人为奸佞小人,这朝堂,只怕是永无宁日了。”
我怔在当场,无言以对。
他语气转沉:“朕罢新法,是不愿见政见之争沦为意气之争。党同伐异,永无休止。届时朝堂不稳,又何来天下太平。”
我涩声问:“那被舍弃之人,又当如何?”
“朕从未舍弃你们。”他摊开手,方才那几枚白子皆在他掌心。他拈起一枚,落于棋盘右上空处,“此乃彦国在郓州。”又落一子,“希文在邓州。”再落一子,“永叔在滁州。”最后落一子于右下:“稚圭,你在扬州。”
“外任亦可造福一方,何必困守中腹,承受明枪暗箭?”他抬眸,眼中火光未熄,“此非弃子,而是活棋。是保全,更是历练。”
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句:“保重自身,留待来日。”
我望着那盘因舍弃而重现生机的棋局,所有不甘,终是化作了一片澄明。我深深拜下:“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那是庆历五年,我离京南下,出知扬州。两年后,又奉调北上,长镇河北,以御契丹。
彼时河北军纪废弛,兵将骄纵,乃至贪墨横行,为祸乡里。我查实罪证后,无论官职高低,一概明正典刑,军风为之肃然。此后,我将西北军务之经验施于河北,筑城寨,募乡勇,行将兵之法,严令禁绝扰民,河北防务为之一新。
与此同时,彦国亦辗转四方,政声卓著。与我的雷霆手段不同,他亲见民生多艰,愈发悲天悯人。在青州任上,黄河决堤,流民如潮,此事本非其责,甚至更易惹朝庭忌惮,他却慨然道:“吾岂以一身易万民之命!”遂开城接纳数十万流民,设粥棚,募丁壮,以工代赈,措置有方,活民五十余万。其《青州赈济策》被官家颁行天下,奉为赈灾典范。百姓感其功德,为他立生祠。
我亦曾赈济川蜀,见此亦自叹弗如。他非止于活人性命,更是授民以恒业,予死者以尊严。此非仅经世济国之才,更是慈悲仁爱之心。孟子所云“养生送死,王道之本”,正是如此。
我与彦国书信不断,却遥隔天涯,难以相见。直到至和二年,我因病调离并州,彦国奉诏接任,方有数日小聚。此时,我们已一别十年。
我为他设宴接风,宴罢犹不肯歇,又秉烛分茶,对月畅谈,我二人相对而坐,恍如重回早年西府宿直之时。只可惜,如今眉宇间俱是风霜积染的沉静,再寻不回昔日纵论天下、挥斥方遒的疏狂。
唯情谊未变,日久弥深。
是夜月朗星稀,万籁俱寂。我望着他微霜的鬓发,想到已逝的范公与师鲁,又念及自己病体衰微,一时怆然。
“彦国,”我正色道:“倘若我先行一步,莫忘了庆历,莫忘了我们昔年之志。”
他气急:“韩稚圭!妄言不祥!”
昔年西北战场,我已见惯生死,更不讳此言:“生老病死,终不能免。范公与师鲁皆已作古,若是我也……”
“莫作此语!”他骤然截断我的话,语气执拗如孩童,“你得好好活着,长命百岁,活到海晏河清,你我同见天下大治。”
可是生死有命,岂能随我心意,我本欲笑他这把年纪还如此天真,却见他眼中有亮光一闪。
竟然是泪。
心头蓦地一软:罢了,且让他这一回。
半年后,彦国回京拜相。消息传开,士林额手相庆,以“真宰相”称之。端谨如官家亦喜不自禁,对庞公盛赞彦国,谓之“万人称贤”。彼时我尚在故乡相州养病,闻此佳音,亦举杯遥祝。我暗忖,倘若我渡不过此劫,他亦必会秉持我们共同的理想,在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幸得官家垂念,遣太医携珍药为我诊治。次年,我病体初愈,返京任枢密使。至嘉祐三年六月,彦国拜昭文相,我为集贤相,同日并执宰辅之印。
那日艳阳高照,盛景如织。我们并肩立于大庆殿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堂之巅。此时距庆历风云十余载,我们终于等来了官家所言的“来日”。
御座之上的官家,鬓边亦生华发。这非但未损其天人之姿,反添了光华内敛的雍容。他行事愈发从容宽和,那双温润眼眸中的火光依旧,却不再是灼人的炽烈,而化作烛照般的温暖绵长。
“朕当与卿等共治天下。”他如是说,随即放权委政,信重有加。纵有流言偶伤我与彦国,官家亦尽力回护,从不生疑。
由是,均税赋、改茶盐、理法治、平狱讼、重文教、兴贡举、开言路、恤民生……昔日不得不废止的新政条目,也如春雨润物,悄然化入日常政令。虽无雷霆变法之名,却有泽被苍生之实。
官家欣慰,称我二人为社稷之臣,谓有贤相如此,乃江山之福。我们却深知,得遇明君如此,方是天下之幸,更是臣子之幸。唯有同心戮力,以报君恩。
数年之间,吏治澄清,文风鼎盛,府库充盈,狱讼日稀,政通人和,万民归心,成就史笔流芳的“嘉祐之治”。
我与彦国共执东府,理四海之繁机,掌万钧之国事,分歧在所难免。彦国刚正君子,慈悲心肠。早在庆历年间清退冗官时,他便落笔踌躇,实不忍闻一家之哭。如今他行事愈发持重悲悯,凡事必深思熟虑,务求周全。
我则愈发重事功。天下万事,难求万全,为大局计,有所取舍亦是常情。争论由此而起,我言他审慎太过,失却当年革新之锐气,他说我操切过急,国事岂可不千万慎之。
偶尔争至面红耳赤,各自倔强,互不相理,一度令中书省后辈噤若寒蝉。然而僵持从不久长,或是我若无其事递过一纸和解的诗笺,或是他目不斜视推来一盏斟满的香茗。
于是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直至数年之后,我独掌中枢,方知高处不胜寒,亦彻悟彦国当年之审慎。为相者,佐天子,总百官,治万事,一念之差便可致万劫不复,届时又何止万家之哭?只是那时,我身旁已无同我把定方向的故人了。
嘉祐六年,彦国因母丧返洛丁忧。我们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离别。岂料,一朝风烛,终成万古埃尘。待他守制归来,那个一直盼他回朝的官家,已经不在了。
嘉祐八年,国有大丧。
实则前一年,圣体便已屡有不豫。而国本未立,为社稷计,我不得不屡次奏请早定皇嗣。
官家膝下荒凉,几位皇子皆早夭,若立嗣,唯有从宗室中择选。我深知他心中的不甘与隐痛,然江山社稷重于泰山,我惟有硬起心肠,再三恳请。幸蒙官家宽仁,未加斥责,终准我所奏,迎濮安懿王十三子入宫。
这便是后世所谓的定策之功。世人赞我刚直敢言,能为他人不能为之事。然而他们不知,至和年间官家染疾时,彦国便已首倡此议。只是他光风霁月,不忍在君王病榻前苦苦相逼,更体恤官家连丧亲子的彻骨之痛,故在圣体康愈后,便按下不提。
他不是不能为,而是不忍为。但国之大计,终须有人以铁肩承担。或许,正得益于“重事功而薄情义”的性子,我才能将这关乎国运的一子,沉沉落定。
立嗣之后,官家气色颇有好转。我暗自庆幸,以为上天眷顾,自此便可转危为安。全然未曾料想,那最终的离别,已近在眼前。
那日情景,如今已漫漶不清。只记得噩耗砸落之际,未有预想中的摧肝裂胆,反是神魂俱散,堕入一片无悲无喜的鸿蒙,惟余躯壳循着数十年为臣的本能,自发运转开来。
为了这江山无虞,百姓安泰……
扶新君,告宗庙,祭先皇。
我如一件冰冷的礼器,精准而机械地履行着宰相的职责。我想我本该痛哭,眼底却干涩得发痛。
直至那日,身为山陵使的我,独立于永昭陵前。残阳如血,衰草连天,我望着即将完工的陵寝,一个念头忽如惊雷劈开混沌:即将在此长眠的,不是史书上的某位帝王,而是待我以诚、与我相知三十七载的官家。
文德殿前的如玉少年,力主革新的锐意帝王,宽和包容的隐忍君主,泽被天下的仁德圣君……所有过往如烟尘散尽,如今已幽冥永隔,再不能见。
直到此刻,大丧那日的钟声才真正震彻我周身,积蓄数十日的悲恸如江河决堤,轰然奔涌。
自好水川之后,那是我唯一一次落泪。在帝陵的残阳旷野里,哭到不能自已。
逝者已矣,生者却仍须前行。朝中急报新君突发疾病,神志不清,我匆匆返京,处置政务,在世人眼中,依旧是那个“临大事巍然不乱”的韩相公。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一部分的我,也随着永昭陵的墓门落下,永远封存。
那时我犹不知,我与彦国的知己之情,也将随着先帝的离去走向终局。
先帝在时,曾五下诏书,召丁忧中的彦国起复回朝,乃至空悬首相之位相待。彦国曾询我之意,我坦言,夺情起复,终非美事,恐有损清誉。之后,彦国五辞诏命,即便先帝亲派使臣至洛阳宣诏,他仍固辞不受。
后世多有人以此讥我恋栈权位、排摈友人,此言有失偏颇,却也不尽不实。
我不讳言,首相之位,我确曾属意,亦自信才德可配。此乃人性,我亦不能免俗。然当是时,我所虑尤深者,惟彦国之清名。
我大宋以孝立国,若因国事夺情,未能终丧,纵是奉旨尽忠,亦难免完璧蒙尘,招致物议。彦国乃天下清流所仰,亦是我平生挚友,他理当盛名无瑕,我不忍其清誉丝毫有损。终是我力劝官家,成全其孝心。
未料想,此番回护之心,竟铸成彦国毕生之大憾。他自此与官家天人永隔,未能再见一面。
我与彦国同蒙圣眷,然天心所寄,实有分别。官家重我之敢为,是信我能担重任,而对彦国,则是悲悯同心,仁念共鸣,君臣之外,亦有几分如知音。如今思来,官家最后那段岁月,心下或许更盼长伴左右的,是彦国,而不是我。
我平生决事未尝有悔,唯独此事,不知自己有无做错,亦不知故人可曾怨我。
之后便是太后撤帘之事。彼时新君初立,两宫失和,我与彦国皆居中调停,可惜左右斡旋,终是徒劳。
我大宋已有过临朝称制的章献太后,绝不可再出一位把持朝政的太后了。只是彦国仍想以情理相劝,我却深知此事已非劝谏所能解,唯有行险一搏。最终,我在朝堂之上强请太后撤帘,还政官家。
此事,我未与彦国商议。下朝后,他面沉如水:“稚圭,此等大事,竟不相谋。”
我语气平静:“事若不成,罪止一身。非为疏远,实是不愿牵连。”
他默然不语,目光极为复杂。我知这套说辞瞒不过他,天下皆知韩富一体,若事败,我唯死而已,他亦必受株连。实则我素知他心性仁厚,不忍逼迫太后,若事先知晓,定会阻拦。届时情义与国事两难,徒增纷扰。既如此,不若由我独行独断,一力承担。只是这番权衡算计,我不愿承认,尤其不愿在他面前承认。
他大约是看透的。相识数十载,他第一次未与我争执,只低叹一声:“稚圭,你变了。”话音里尽是疲惫与疏离。
那日我独坐中书,想起庆历旧事,范公曾于此处同杜相言:“天下始终不变者,惟敢保韩富二公也。”
我变了吗?或许吧。这几年,彦国不在朝,我大权独揽,行事愈发专断,机谋手段亦非复当年。在故人眼中,只怕早已面目全非。朝野中常有人说我贪权恋栈,精于权术,可我何曾以此谋过私利?不过是为政令通达,国事顺遂罢了。
而彦国,他大抵是未曾变的。依旧光风霁月,初心如昨,甚至仍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天真,以为凭着情理真诚,便可化解朝堂僵局。可这世间事,又岂会这般容易?
但我羡慕他。能始终如一,是何等可贵,亦是一种福分。只是这份福分,我已无缘拥有。自先帝以棋局教我取舍之道那日起,我便明白了。
如今回想,我们之间的裂痕,彼时已悄然滋生。之后的濮议之争,不过是决堤之水,将我们彻底冲散,再难回头。
太后撤帘之后,新君权柄日盛,欲尊生父濮安懿王为皇考。太常礼院以“与礼不合”力拒,新君不悦,遂将此事下放两制,令百官共议。
按礼法,新君舍小宗而入继大宗,自当奉先帝为皇考。此事本无争议,我却深知其中的牵扯。新君非先帝亲子,承继大统时便曾遭非议,是我一力压下。此时再议名分,早已非关礼法,而是关乎新君威仪与皇权稳固。
新君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先帝亲选的唯一继承人。我既已扶他上位,自当助他坐稳江山,方不负先帝托国之重。昔年“共守江山无虞”之约犹在,言者已逝,此诺未终。
于是,我与永叔引经据典,奏请称濮安懿王为皇考,然礼仪规制须降等而行,不可与先帝同列,亦不入太庙。
此议如巨石投潭,激起千层浪,最终演变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朝堂论战。
最先反对的,便是彦国。
那日朝堂之上,我此议既出,满朝顿成死寂。余光里,彦国凝固的侧影,如一座骤然封冻的冰川。
是夜,书房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推门而入,不请自来。自撤帘事后,他久未踏足此间。烛火摇曳,映得他面色平静如水,唯眼底沉着一片化不开的浓墨。我缓缓搁下笔,心知终无可避。
他开门见山:“稚圭,先帝待你我,恩重如山。”
我亦无意迂回:“莫非连你也以为,我是在逢迎新君?”
他默然不语,目光沉沉,似要将我看穿。
在他面前,我无需矫饰:“以彦国之才,当知此非礼法之争。今上初登大宝,意在借此树立威仪,稳固君权。先帝将国事寄予我等,我等竭力辅佐新君,有何不妥?”
他神色渐冷,如覆秋霜:“哪怕此举有损先帝法统,有碍先帝尊荣?稚圭,你扪心自问,当真对得起先帝?”
“先帝一生,最重江山社稷,而非虚名虚礼。”我试图剖白心迹,“一个‘皇考’的虚名,一座降等的陵庙,若能换来朝堂安稳、江山无虞,即便先帝泉下有知,也未必在乎。他……”
“但我在乎。”彦国猝然截断我的话。他素来重礼,鲜少如此失仪,令我一时怔忡。
他复又开口,声轻如羽,却重若千钧:“稚圭,我不知道他在不在乎,但我在乎。天下士林在乎。你……也不该不在乎的。”
如锐刺直刺肺腑,我猝然闭目,索性揭破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你以为我不念先帝之恩吗?不,我与你一般,深念于心,无一日敢忘!然则,仅靠追念怀思,就能守住这江山社稷?我知你素来清高,不屑我权术机变。可朝堂事天下事,何处不需权衡取舍?不过稍作变通,何至于此?”
他静默地听着,眸光渐渐沉痛:“稚圭,你的权术机变,我虽不尽赞同,亦知你忠于国事。只是,你不该拿先帝的法统尊荣当做权衡取舍的筹码。”
我扬声反问:“那我该当如何?坐视今上皇位不稳,威仪尽失?”
他寸步不让:“你身为宰辅,自当以正道规劝今上,不能任他违制妄为!”
“如果规劝有用,我又岂会如今日这般!”深切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我心神俱疲,不想再做无谓的争执,“我意已决。彦国……你若视我为友,就请别再阻拦。”
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起身,衣袂振风,声如金玉:“道既不同,不相为谋。”
刹那间,我胸腔里似有琉璃迸裂,发出唯有自己能闻的碎响。一个清晰的预感冲上心头:我就要失去他了。
未及细想,我倏然起身,近乎失态地攥住他的衣袖:“彦国……”
他眼底是彻底的失望,淡淡地,如同对一个陌生人那般,将那片衣袖从我手中抽出。随即,他敛衣,正冠,头也不回地离去,留我独自一人,在摇曳的烛影里久久伫立。
我试图挽回。我曾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和而不同”,然而我很快领教了他前所未有的决绝。朝堂之上,他风骨凛然,是与我对立的中流砥柱。退下朝来,他与我片语不通,私谊尽断。昔日我入富府如归家,如今却屡屡被阻于门外。门僮垂首恭谨,辞令娴熟:“相公抱恙,不便见客,望韩公海涵。”
初时,我尚自欺,忧心他当真贵体欠安。直至在一次次相同的托词中,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不是病了,他只是不愿见我。
他竟当真,连见都不愿见我了。
半生情谊,托生死,同进退。而今,形同陌路。
我们本不该如此。
朝堂上的争议愈演愈烈,我几乎与天下清流为敌。失去挚友的我,亦收获了……汹涌如潮的弹章与詈骂。为官近四十载累积的贤名,一夕之间,尽数倾覆。在无数奏疏中,我成了专权误国的跋扈奸臣。
台谏官员接连上书,言辞狠厉,其中尤以范公之子纯仁最为激烈。他屡次痛斥我“豺狼当道”、“奸邪蔽朝”,行文酣畅,才气纵横。其才华甚类其父,直言敢谏也极具范公“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风。
呵……不是不难过的。我待纯仁如子侄,欣赏其人品才华,亲自举荐他入谏院。而今,他成了攻我最厉、责我最深之人。有时迎上他那双酷似范公的眼眸,我甚至恍惚觉得,是范公在透过他的眼睛凝视着我。
若范公尚在,也会如此弹劾我,斥我挟奸擅权、败坏朝纲吗?可这大宋江山,仅凭礼法是守不住的,总得有人去做那千夫所指之事。先帝曾教会我取舍,那我便舍了这毕生名节。
我以不甚光明的手段取得太后手诏,明令濮安懿王可称皇考,一锤定音。然而言官们的弹劾仍未止息,我又添了“阴结宦官”、“图谋不轨”的罪名,连过往政绩也被翻出,指证我包藏祸心已久。
事已至此,岂能半途而废。最终,纯仁等一众言官被罢官出京,也坐实了我“专权独断”、“党同伐异”的恶名。
蓦然想起,很多年前,范公因弹劾吕相而被贬,我曾犯颜直谏:“黜忠臣,塞言路,非社稷之福。”何等讽刺。如今的我,竟成了年少时最不齿的模样。
可我,落子无悔。
至此,历时年余的濮议之争终告平息。也正在此时,彦国上书请辞。
自我出示太后手书那刻,他便知事难转圜。他不能违逆懿旨,遂称病不朝,做最后的抗争。及至我贬谪言官,在他眼中,想必又是对先帝“开言路、重纳谏”之风的背叛。他宁可舍却宰执尊位,也不愿与我同列朝堂。
即便如此,他对我也未置一词恶语,更不曾借言官弹劾而落井下石。
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太史公之言,便是他写照。
彼时朝堂元气大伤,我亦声名受损。新君素重彦国才德,欲以其声望重整朝纲,故执意挽留。彦国去意已决,连上二十八道奏疏,坚决请辞。新君最终许他以使相之尊外判河阳府。此后,新君再三召他还朝,他固辞不受,终英宗一朝,再未踏入汴京。
犹记治平二年,彦国离京那日,京城秋意已深。他为官数十载,清正爱民,天下景仰,不仅同僚纷纷前来相送,更有无数士子、太学生与百姓早早聚在城门,送富相公出京。
当我出现时,人群骤然静默。所有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交织着不解、失望,乃至鄙夷。我深知,在他们眼中,我已是逢迎君王的弄臣,独断专行的权相,邪议误国的奸佞。我从不后悔,亦不畏人言,只是在那一刻忽然明白,我已不能再走到他的面前,对他道一声“珍重”。
秋风瑟瑟,黄叶凋零,我驻足于人群之外,遥遥相望,千言万语皆哽在喉间。他亦远远望来,面容沉静,不见波澜。
下一刻,他登车而去。车声辚辚,渐行渐远。明知他不会回头,我依然拱手俯身,深深一拜。
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守道不阿,去之粹然。
彦国永远白璧无瑕,孤光自照。我自知不是这样的人,但我敬重这样的人。
那日回府后,我病了一场。朝堂百番论战耗尽心神,言路连章弹劾蚀刻筋骨,终究损及根本。我有意归老林泉,岂料天意难测,宫阙再传噩耗,新君病入膏肓。
短短四年,我再次请立皇嗣,扶立新君,监修山陵。这套流程,竟已做得熟了。旋即,又有人劾我跋扈,我顺势请辞,今上大约早已心存芥蒂,即刻准我知相州。
尚未成行,西北有变,遂改判永兴军。于是,在飒飒秋风中,我再次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战场。暮色四合,边声连角,我独立苍茫,忽然想起范公旧作:“将军白发征夫泪”。
如今我亦白发苍苍,但我无泪。此时大宋精兵劲旅,良将如云,堡寨绵延,军备齐整,这一切,皆是仁宗陛下在位时的布局落子。
一年后,契丹陈兵北境,朝廷恐其南侵,我奉诏离陕,北上大名府,安抚河北。此时的彦国,奉诏回京,再登首相之位。
今上雄心万丈,锐意变法,却无平衡朝堂之智,亦乏包容异见之量,更缺爱惜民力、不筑功业于百姓血泪之上的仁心。彦国旗帜鲜明地反对新法,批判新法“言利”、“生事”,主张修养德政,节用爱民,复行仁宗之政。论及边事,他更直言“愿二十年口不言兵”,使天下苍生得以休养。在这泥沙俱下的新法浪潮中,他依然如中流砥柱,壁立千仞,不随波,亦不可折。
却不合时宜。
新君不悦,君臣嫌隙日深,终至罢相。
我与彦国,当年曾随范公力行新政,皆非墨守成规之辈。庆历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变法非一日之功,最忌操切。如今新法本意虽善,然施行过急,吏治不清,终使让利于民沦为与民争利,惠民之策反成害民之举。
我在大名府亲见州县骚动,百姓不堪其扰,遂上书请罢青苗法,今上不纳。而出判亳州的彦国更为决绝,他不惜抗旨,拒不发放青苗钱,不肯以此苛敛百姓。所幸他清望举世、士林仰望,今上亦只得改判汝州,将此页轻轻揭过。
兜兜转转数年,这轰轰烈烈的变法,将我们推回了同一阵营。
可惜,也仅止于此了。
我曾无数次去信致意,试图重修旧好,他始终不为所动。
之后,诚如仁宗陛下曾预见的那般,政见之争沦为意气之争,新旧党争势同水火,朝政再不复清平气象。彦国心灰意冷,称病求退,屡疏之后,终在熙宁五年以使相之尊荣归洛阳。此乃本朝致仕臣子中,独一份的殊荣,世人皆羡。然我心知,这非他所求。而他真正期许的盛世与圣君,终究是再也求不得了。
这些年间,我与彦国总似参商,无缘相见。我在京城,他在河阳。他返京师,我又远在北疆。待他最终致仕归洛,我仍羁留于大名府。
曾有一回,我借返京之机绕道洛阳,期冀一见。昔年富府的门仆已生华发,竟还识得我。“韩相公!”他面露惊诧,随即浮起熟悉的愧色,“相公沉疴未愈,实在……不便见客。”
我不愿令他为难。只是这同样的托辞,从治平到熙宁,拒我近十年。
曾听旧友说起,彦国宅院中的凌霄甚是不凡,不依他木亦自立亭亭。我总想一览风致,奈何举目望去,只见高墙寂寂,庭院深锁,未肯流泻一丝春色。
我又至富郑公园。此园无垣墙之隔,专为与民同乐。我独坐亭中良久,但见山水如画,风物清华,只是不见故人。
后来得知他精研佛法,我也寻来经卷,焚香静参。略有心得,便修书与他,谈空色,论因缘。他依旧片纸未回。由是可见,他佛理造诣亦并不比我高明,同样得不了道,破不了执。
他这人,风骨太过清绝,奈何尘缘深重,至情难舍,六根不得清净,纵使日日诵经,怕也难得自在。
我读经本为寻个由头,聊寄寸心,不想竟也悟出些许道理。想来,彦国修的是菩萨道,悲智双运,济世渡人。而我行的,大约是护法道吧,我不入泥犁,谁入泥犁。
再后来,我久病缠身,终于知相州,归故里。彦国长居洛阳,深居简出。
洛阳有水,名洛水。相州亦有水,名洹水。当我在洹水畔的昼锦堂独对一川烟波,总会想起洛水畔的彦国。不知他此时,是与耆老诗酒唱和,还是与高僧谈禅论道,亦或只一人独饮,坐忘山河。
他是否会想起曹子建写于洛水的千古绝唱:“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他是否,也会有片刻想起我。
逝水无声,各自东流。
日升月落,星霜几易。
如今,已是熙宁八年。
我与彦国相识四十载,前三十年金石同坚进退与共,后十年音书断绝邈若山河。
如今方知,十年前京城送别,那遥遥相望的一眼,竟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我曾怨他绝情,最重情的他,为何独独对我如斯。此刻,听得这“对竹岂敢忘旧主”之言,我竟全然了悟。
与我守护江山与国祚不同,他想守护的,只是官家其人。
既然留不住斯人,便守住他的精神、他的理念、他的遗风。
既蒙君待如知己,便“士为知己者死”以报君。
这便是彦国的道。
故而守道不屈,宁为玉碎。若时局已容不下此道,他便殉道而去,绝不同流合污,舍弃圣眷、权位、盛名,做一个逝去时代的守灵人。
只是,盛景虽逝,山河犹在。这天下,终归要有人来守。故,仍以老病之身跋涉千里,西抗党项,北御契丹。昔年承君此诺,永铭于心,不敢有丝毫懈怠,亦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此身不死,此志不改。
这,便是我的道。
我亦不负官家,不负社稷。
“对竹岂敢忘旧主”。
我与彦国,此心同,而道不同。
我们都没有错,只是各奉其道,各尽其忠,各行其路,终至……殊途。
这日之后,许是心头那点念想终于断了,病势骤然沉重,竟至无法起身,无休无止的疼痛啃噬着昼夜,片刻不得安宁。忽忆起多年以前,彦国执拗地要我长命百岁。如今,我终究是要食言了。而他,大约也不会在意了吧。
忽有一日,周身剧痛竟悄然消退,我难得地沉入一场安眠,更难得有梦。梦中花草葳蕤,溪云舒卷。水光云影深处,立着一道身影,如松如竹,如玉如璋。我觉得无比熟悉,却始终看不真切。
是仙去的官家,是离散的知己,亦或是……很多年前意气风发的我自己?我想靠近,那身影却渐远,最终融入天光水色,杳然无踪。
一丝怅惘漫上心头。我想,若真有另一重天地,大约便是这般武陵春色,云外仙源。也许有一日,我们所有人,终能在那里重逢。
惆怅前春,谁向花前醉。愁无际。武陵回睇,人远波空翠。
(完)
后记:韩公去世后,有人重提嘉祐、治平年间事,欲污其名节。富公力证其定策之功。最终,天子御笔亲题“两朝顾命定策元勋”,赠谥忠献,配享英宗庙庭。
真没想到我有朝一日竟然还能更新这篇,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看……
其实韩相公这一篇可以独立成文了,它还有个名字,叫做《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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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韩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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