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赵祯中心] 闲咏平生》六月风荷

8、（八）富弼

　　初瞻龙颜的时候，我二十七岁。
　　那是天圣八年，圣上恩诏开制科，承蒙范公仲淹举荐，我得以应考。那时的官家只有二十一岁，端坐在崇政殿的龙椅之上，淡雅的眉目温润俊朗。
　　制科是考策论，我埋首于题纸之间，却忍不住偷偷抬头多瞧了他几眼。他察觉，却并不责我无礼，而是向着我淡淡一笑。他的笑容极之动人，带着些许少年心性，在三月的春光中，有一种朝阳般炫目又温暖的光彩。

　　那次制科，我终以茂才异等身份夺得魁首，从此开始了仕途。先至河南，再迁绛州，事必躬亲，克已守廉。范公告诉我，官家曾赞我有王佐之才。我深感惶恐，生怕有一丝一毫懈怠，愧对了他的赞许。
　　景佑五年，我回京为官。时隔八年，他容颜未改，气度却更加成熟雍容。他早已不是从前刘太后身后的少年天子，而是大权在握的大宋明君。他看着我微笑，道：“当年崇德殿制科之情景宛在眼前。”我有些惊讶，想不到时隔多年，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带着乡气的洛阳士子。
　　他封我为集贤院学士，后来又在开封府供职。时值康定元年，李元昊反叛，率西夏军十五万犯延州，破金明砦。鄜延都监黄德和逃回京城，声称大将刘平兵败叛变，已经降了西夏，而他自己则冒死逃离，回京报讯。
　　满朝皆惊，皆言要严惩刘平及其全家。我与刘平将军并不熟识，却一直敬佩他的为人，进士出身的一代儒将，文武双全，忠贞刚直，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我上书言道，此中必有隐情，不可偏听偏信。官家下旨彻查此案。
　　真相水落石出。原来刘平、黄德和率军一万余人救延州之困，于三川口与李元昊十五万大军遭遇。刘平等宁死不退，与十倍于己方兵力的西夏军激战三日，终于全军覆没。而黄德和临阵脱逃，为保命又反诬刘平。天子震怒，下诏将黄德和腰斩于市，大快人心。他嘉许于我，升我为知谏院大臣，又赞我耿直。其实，正因我耿直而不知变通，不知曾得罪过多少人，其实也不乏朝中大员。

　　庆历二年，与西夏战事愈加严酷，辽国也陈重兵于边境，并遣使入京讨要关南十镇。此时西北已然动荡，若北方再开战，只怕生灵涂炭，天下易主。但身为天子，又怎可坐看国土沦丧。官家意欲命人出使大辽，与辽主谈判。满朝重臣无一人请行，只因辽人心思叵测，都怕身遭不测，有去无回。丞相吕夷简便举荐我为入辽使。
　　永叔与我亲厚，知我曾数次得罪吕相，深恐吕相是欲借辽人之手除我，告诫我不可成行。又连夜赶就奏折，以唐朝奸相卢杞借刀杀人，派颜真卿去劝谕叛将李希烈，以致颜真卿被李希烈所杀的故事来求官家收回成命。
　　我知永叔是担心我的安危，但我不能领他的好意。我跪伏于地，向官家叩首道：“主忧臣辱，臣不敢爱其死。”
　　官家动容。他走到我面前，亲手扶我起来，唤我：“彦国……”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字。我抬起头，看见他双眸晶亮，泪盈于睫。这样的他并没有所谓的天子威仪，却更令我不敢逼视。我低下头，拱手道：“微臣拜别皇上。”
　　“彦国，朕等你回来。”离去之前，我听到他如是说。
　　我脚下一顿。若彦国有命归来，就让微臣继续为君驱驰。若是身死北疆，也要用一腔热血浇灌君之盛世繁华。但是这话，我并未说出口。

　　我纵马北上，出高阳关，抵辽境。胡天严寒草木萧瑟，我并非毫无忧虑，只是早已顾不得生死，只求不辱使命。与辽人的谈判历经数月，很是艰辛，所幸辽主耶律宗真尚算开明通达，最终不再坚持割地，仅以增加岁币订议。我得以返京。
　　在大辽的时候曾收到家书一封，未曾拆阅便被我烧毁。此时家中纵使有天大的事情我也不能回头，那又何必在谈判未成之前乱了自己的心思。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最疼爱的女儿，在那时病夭。
　　但我顾不上回府，而是先行入宫。官家早已得知我的行程，正在文德殿内等我。他见到我的时候面露喜色，唤了一声“彦国”，却又双目濡湿。我知他是为我爱女夭亡之时伤怀，这种痛他也曾亲身遭受。我怕他想起早夭的皇子而难过，忙转开话题道，虽已与契丹结盟，却并非太平无事，仍需卧薪尝胆，不忘修政。他点头称是，随后便要封我为枢密副使。
　　自幼寒窗苦读，谁不愿封侯拜相。但我不敢接受。此番谈判，虽说绝了契丹割地之念，却也增加岁币十万，实在是情势所迫，只得权益。官家不加责罚已是万幸，我又岂敢因此位居高位。我听说，朝中已有大臣弹劾于我，却被官家斥责。我知他护我，心里感动，但我实在不能接受他的封赏。他见我坚持，只得作罢。过了月余，他又要拜我做枢密副使。我仍固辞不受，最终他无奈笑道：“朕此番任命是因你确有经世之才，而并非出使大辽之故。”他如此说，我便无法推辞，终于受了枢密副使一职。

　　那时的官家刚到而立之年，励精图治，锐意革新，经常召我与范公倡议国事。庆历三年九月，秋风飒飒，金菊遍地，官家诏两府大臣齐聚天章阁，恭敬的祭拜了太祖、太宗、真宗三位皇帝，遂在祖宗灵前设坐问策。他命我等众人畅所欲言，尽数指出时弊提出对策，以求兴国。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满满的期待与渴求，尤其是说起“兴国”二字，眼里的光芒让我等无不为之动容，每人皆是下笔万字，知无不言，不惜肝脑涂地，惟恐不能相报。
　　后来，官家以范公的条陈十事为主，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罼恩信、重命令，下诏革新。又以范公为参知政事，我与韩琦为枢密副使，主持新政。
　　新令逐条推行，积弊渐去，却引发朋党之争，我与范公等人愈加受旧党排挤。又有人伪造书信，诬告我与范公意欲谋反。官家自是不信，将此事压下，对我二人信任如常，仍然托以大任。朝中又有人暗讽官家偏袒我二人。范公为官多年，刚正不阿，怎堪小人恶意中伤，愤而辞官明志，请求外放。我虽不计较个人荣辱，却不愿他人非议官家，更知当时局面之下，官家必须有所割舍才能弱化矛盾平衡时局。他不忍贬我，可我又怎忍他为难。于是我也主动上书，自请贬官出京。
　　官家无奈，最终命范公镇延州，主持西北防务，命我抚河北，主持北方防务，却并未贬官，仍然让我二人各自以参知政事与枢密副使的身份出京赴任。我知他已尽了全力维护我二人。
　　离京之前，我进宫拜别。他的神情有几许落寞，同去年金秋时分推行新政时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相比，多了些许萧索与无可奈何。他依旧叫我彦国，眼神里有愧疚与不忍。“彦国，朕愧对于你。”他轻声道。
　　我大惊，惶恐跪地。彦国何德何能，天子何愧之有。我诚挚拜道：“惟愿天子保重龙体，臣远在千里之遥也会拜谢皇恩。”他扶我起来，叹息良久，才道：“彦国，你也保重。”

　　那是庆历四年八月，我赴任河北。适逢河北洪灾，逾七十万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我努力说服当地官员乡绅开仓赈灾，又募集公私住宅十万余所安置灾民。我恐这些都非长久之计，便鼓励灾民生产自救，下令凡我辖区之内山川菏泽之利，任灾民取以为生。
　　有人私下里提醒我，我的做法可能会让朝廷起疑，若引人弹劾，则福祸难测。我不为所动。并不是他所说的我没想过，只是我岂可因我一身而不顾七十万民众的死活。更何况，我知官家素来爱民如子，在京数年间，我多次见他为黎民之伤难过落泪心痛难当，甚至缩减宫内开支以赈济灾民，我又岂能因一己之私而不为他分忧。
　　后来，官家因赈灾有功而对我嘉奖，我没有接受，只说是尽了本分而已，不敢求封赏。后来，他又数次加官于我。他如此器重于我，我唯有更加恪尽职守，以报天恩。那几年，我辗转郑州、蔡州、河阳、并州各地，后至回京。
　　至和二年，他拜我与文彦博为相。朝堂依旧，人事已非。官家已经年届不惑，我也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而于我有知遇之恩的范公，早在数年之前就病逝于颍州，我甚至无缘到他坟前祭拜。每念于此，黯然伤怀，心痛难安。

　　官家向来体弱，近年更是多病。至和三年正月初一，元日大朝，官家突然病倒。我担心牵挂，数次请求入见都被内臣挡了回来。我担心官家龙体，也深恐朝政生变，遂与文相商议，决定两府大臣留宿大内，并将宰执的办公之地搬到福宁殿侧殿。
　　有内臣阻拦，说是外臣岂可进入内宫。我心急，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大声呵斥道：“宰相安可一日不见天子！”大约我这些年一贯温文，内臣从未见我蛮横至此，竟也不敢阻拦，只得由我们去了。
　　那日我见到病中的他，在福宁殿的寝宫里安睡未醒，御医和内臣都侍奉在侧。看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我心痛如绞，恨不能以身相待。自那日起我与文相就在福宁殿侧殿安驻了下来，代为处理国事。日日进内殿朝见天子，询问病情，夜夜焚香祈祷，求上天赐福。
　　官家的龙体渐渐康复，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待得官家痊愈，重新上朝理政，我与文相搬出大内，并跪求官家治我僭越失礼之罪。官家并未有一丝怪责，只温言笑道：“何罪之有？你一片忠心，难道朕还不明了么。”他走到我近前，深深望着我，“彦国，辛苦你了。”我凝视着他，面容仍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与消瘦，漆黑的双眸更加幽深明亮，目光里是说不尽的信任，与谢意。我却莫名其妙觉得心酸。

　　那几年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夷狄朝贺，万民归心，堪称太平盛世。韩琦等人与我率百官联名上表，请求圣上加“大仁至治”的尊号。群臣上表五次，每次他都不允。后来我劝道：“官家自是当得起这个尊号的，又何故屡次推辞？”
　　他摇头叹道：“黄河水患未平，西川蝗灾又起。还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三餐难继，朕又岂敢妄称‘至治’？”又道，“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说吧。朕也并不在意这些虚名，只愿治下清平百姓安乐，所愿足矣。”
　　我诚服的看着他。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是历朝历代，除了官家，还能有哪一位天子真的做到民贵君轻？这就是我的皇上，我愿意用一生追随辅佐的君王。

　　然而，嘉佑六年三月，我的母亲病逝于洛阳家中。噩耗传来，我悲痛欲绝。母亲养我育我，而我为官在外，宦游多年，并不曾有多少时光尽孝膝前。而今，却再也没有这个机会。我悲从中来，潸然泪下，随即连夜入宫觐见，请求辞官回乡为母服丧。
　　他陪着我黯然神伤，让我节哀。对我的所求，他明明不舍，却也不得不准。他说，这是为人子应尽的孝道。我知他心中有不为人道的隐痛。他幼时被刘太后抱养，从不知生母是谁，直至生母过世都不曾见过一面。这是他最大的遗憾。
　　我谢恩，告退。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过去，就如三十年前初初见他一般，明知道越礼，却偏偏忍不住。灯光照着他的容颜，淡定不惊的神情一如从前，只是眼尾与前额已有了抚不去的清晰纹路，鬓边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如同亘古不融的雪花。
　　三十年的光阴到底去了何处？而今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天子，我也不是昔日的布衣青衫。都说少年子弟江湖老，其实江湖也好，庙堂也好，都是一样的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我们总是不得已的跟着时光前行，而我们的心神却被远远的抛在后面，仍然迷醉在当年的梦中，堪不破，冲不开，无法自拔。
　　他正静静的望着我离去，见我回头，脸上漾起一丝笑意。这一笑的光彩仿佛与三十年前重叠，眩亮了我的双目，错乱了我的时空，我甚至以为仍是当年初相见，大把大把的时光还握在我们手中。可如今，伸开手掌，却发现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握住。
　　“彦国，你……” 这些年里，他一直叫我彦国。他面对着我站着，像是有话对我说，却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你保重。”我转回身到他面前深深的拜了下去，道：“如若官家不弃，等彦国丧期届满，仍愿以此身为吾主驱驰。”
　　这一次我离去的时候没有回头，我怕我如若再回首，便再也无法狠下心离去。

　　我回了洛阳老家，青藤古井，老院寒鸦。我守着母亲的牌位，麻衣挂孝，素食素餐。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的我只能以这种方式略尽孝道。
　　官家派使臣专程前来为我母亲致祭，又常派人来探望我，带来他的赏赐，于是我也不致失了他的消息。我听说在韩琦等人的主张下，他终于立了宗室子弟赵曙为太子。我也知道，他始终空悬着首相的位置，没有任命给任何人。他仍把这位置留给我。
　　他前后五次遣使者带来他的手诏，诏我回朝为相，我没有答应。我知朝中历来有人责他偏心于我，我不愿再因我让他惹人非议。我请使者回复说，虽然历来也有丧期未满夺情起复的先例，但那大多用于非常时期，太平盛世下最好还是不要夺情起复的好，就请让臣满了三年丧期再回朝吧，就请官家再多等臣一段时间。

　　可是，他并没有等我。嘉佑八年三月二十九，从汴京传来消息，说是官家晏驾归天了。当时洛阳百姓皆罢市祭拜，面东而哭，纸烟蔽空，天日无光。我不肯相信，怎么可能呢，他不是还在等我回朝为相吗？直到汴京的使臣到了，亲口告知噩耗，我才如晴天霹雳一般目瞪口呆。心里痛得恨不能随着去了，泪却是无论如何都流不出来。
　　那日我茫茫然在院子里坐到天黑，什么知觉都没有，只是一直在想着：他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了啊……想得自己满心茫然，竟不知此身在何时何处，更不知该如何自处。后来绍庭对我说，那一日里我便苍老了很多。那年我六十岁，在此之前，看上去还同五十岁一般矍铄精神，而自那时起，竟枯槁憔悴如同古稀老人了。
　　后来我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才发觉，我请丧回乡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答应过会等我回来。人大约是有灵性的，难道从那时起，他便隐约知道自己是等不到我了么。可我竟然无知无觉。若知如此，早该不拘礼法，答允了他夺情起复，总好过就如此天人两隔。

　　三年丧期届满，我应新君赵曙之诏回朝，如今朝堂之上，当真是故人凋零了。新君任我为枢密使，仍是宰执之位，但我已经意兴阑珊。这些年来为官入仕，本以为好男儿自当如此，建功立业，辅佐君王，成就一世功名。可如今才知，原来我真正想守护的，只是那一人，如今斯人已逝，纵使我居庙堂之高又有何意义。加之与永叔、韩琦等政见不和，仅剩的故友也渐渐分道扬镳，更是心灰意冷。
　　我上表辞官，新君不允，再三挽留。后来又几经起落，不堪详说。等我真正告老还乡的时候，已经又是一朝新天子了。那时我已是三朝丞相，被封为郑国公。可我早已不在乎这些浮名，唯一忧虑的便是天子年轻激进，好大喜功，恐被奸人所用，矫祖宗之所为，坏了大宋的江山。只可惜我已经年老体衰，纵满怀担忧，终无力回天。

　　那日我终于离了汴京回老家洛阳，中途去拜了他的永昭陵。陵上芳草萋萋，大约墓木已拱。我在旁边跪了很久，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还是等到日后泉下相见再说吧。我已入古稀之年，那一日大约也不远了。惟愿官家届时不要怪臣无力保全祖宗基业，惟愿官家仍允许臣相随于泉下。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蹒跚着离开。临去之前，我在残阳如血的暮色中回望他的陵寝。我知道，这一次，他一定会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