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宋祁 ...

  •   天圣二年,我进士及第,名列一甲第十名。第一名是我的哥哥。据说,礼部拟的名册本是以我为第一的,但刘太后觉得弟弟不该排在兄长之前,遂以我哥为第一,将我排在第十。
      这事情流传了出去,我兄弟二人名声大噪,众人称我俩为“双状元”,并以“大宋”“小宋”呼之。我哥因这事对我心怀愧疚,觉得是他抢了我的状元名头,对不起我。我便笑他多心。我二人自幼贫寒,家徒四壁,自安州入京赶考之时身无长物,惟一身才学。若是此次不中,怕是连回程的盘缠也无处筹措。此时我二人同时及第,从此扬名京城,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前程似锦。这已然十分完满,至于第一或是第十的浮名,又有何妨?更何况,对于我哥的才学,我也是十分服气的。
      我哥与我,文风颇有不同,他古雅朴实,而我则华贵瑰丽。时值太平盛世,世人多爱华美旖旎,因此偏爱我多些。加之,我常常谱些新词巧韵,教给歌姬吟唱,于是青楼画栋之所柳陌花衢之间,多有我的新曲传唱,我的名头便越来越响,甚至超过我哥,后来又因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博得“红杏尚书”的美名,更是名噪一时。世人因此觉得我的才学胜过我哥,其实并不尽然。我哥从乡试、会试到殿试,连中解元、会元、状元,才学自是胜过我的,但若单论诗文,大约是我略胜一筹。

      自我俩为官出仕,官家赏赐丰厚,很快我们便不必再过从前那种清寒困顿的生活。加之汴京风物繁盛让人迷醉,我很快便入了绮罗乡。我夜夜设宴摆酒,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花烛璀璨帷幔轻扬,在座的多为名士风流,伺候陪伴的均是最美的歌姬舞娘。丝竹悠扬,笙歌吹唱,金樽醉月,舞袖飘香,而我与友人赋诗行酒,听曲赏美,纵情欢乐,通宵达旦。
      我哥从来不喜这些。他只比我大两岁,性格却清约稳重得多,不喜交际,不爱奢华,只是酷爱读书,若是得了一卷好书便比我得了一位绝代佳人还要喜不自禁。他闲暇时候多是守在他的书斋中读书,并不与我厮混。
      那年上元之夜,京城里处处是蜃楼海市落星雨,火树银花不夜天,无比繁华热闹。我在家里摆了酒宴,呼朋唤友共度佳节。彩袖捧玉钟,歌舞醉春风,又是一夜尽欢,直至天明。我本是要我哥与我一起过这上元节的,但他不肯。如此佳期如此夜,他却不懂得及时行乐,竟然独自在书斋里对着一盏青灯研读《周易》,还真是无趣的很哪。
      而他自然也看不过我的纵情声色奢靡无度。第二天,他责我不该太过奢侈,他说:“子京,勿忘昔年上元之夜吃齑饭的清苦时日。”我宿醉未醒,只歪在榻上看着他,故作讶然道:“昔年吃齑饭守清贫,不就是为了今日尽情享乐么?”他闻言气结,我则哈哈大笑。
      他与我,性情真是相差甚远,但感情一直深笃得很。

      官家对我二人很是欣赏。因我诗文流丽,被封为翰林学士,主持修订礼乐,后又命我编撰《新唐书》。而我哥正直稳重,则被委以政事。当时,刘太后不喜欢我哥的名字,不愿官家重用我哥。我哥本名宋郊,太后认为宋乃国号,而郊,交也,不吉利。官家却不以为意,只笑道,这有何难?随即取过纸笔,题了一个“庠”字,赐予我哥,于是我哥从此改名为宋庠。庠,祥也,很好的彩头,太后便也不反对了。
      后来我哥对我说,官家未及弱冠之龄,便有如此聪慧,日后必是一代明君。而我则更惊艳于官家的御笔。那个“庠”字乃是飞白体写成,龙飞凤舞,气韵天成,这般功力与气度,很难想象是出自一名十余岁少年的手笔,让我为之叹服。

      几年之后,又是一度上元节。汴京城内车水马龙热闹熙攘,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我正悠闲漫步于繁台街,这时,数辆装饰华贵的车子迎面驶将过来,我侧身让在一旁,耳旁忽听得一声娇俏的呼唤:“小宋!”我定睛一瞧,这马车中的某一辆里,有一女子正掀起绣帘注视着我。这女子当真称得上花容月貌,秀丽无双,纵使我见过美女无数,竟无一人能比得上她这般美貌。我一时惊为天人,看得呆住了。
      而马车并未停留,很快驶了过去,此时我才发觉,那些车子装饰典雅,华贵端丽,分明是皇室之物,原来是宫车出游。那秀丽无双的丽人,也必是后宫之人。我想到自己文采出众,声名竟已传至后宫,连后宫佳丽都识得我,不禁有些得意,转念又想到如此丽人,却因宫门似海而无缘相识相知,又觉得惆怅得很。
      那日回府之后,我忆起方才的情景,辗转不定,心动难抑,便提笔做了一阙《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我下笔如神,一气呵成,将所有情愫诉诸笔端。意外相逢,意惹情牵,而伊人远去,宫门深锁,蓬山万里,何日能见?绵绵相思,何时能已?
      正巧我哥来看我,见了这词,赞道:“词句倒是清丽婉转,引用义山的句子也不着痕迹。不过——”他略蹙眉头,看向我:“你又看上了谁家的姑娘?”我从不对他隐瞒,便将一番缘由说与他听。他惊道:“子京,你怎敢对后宫女子存下这等心思!万勿再与他人说起,免得惹祸上身!”他再三叮嘱,我自然晓得。
      那夜我照旧设宴。宴席之间,我将这阙新词交给歌姬吟唱。那些女子早已与我相熟,见我又有新作,争相传唱,又见了这词中所写,便纷纷掩嘴笑道:“小宋公子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竟也有求之不得的意中人么?”那时温香软玉在侧,莺啼燕语在耳,我却念着日间那丽人,相逢不相识,可望不可及,真让人黯然神伤。加之酒酣脑热,便把我哥的叮嘱都忘了,将长街相逢那一幕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于是,这阙词,以及这个故事,便这样在坊间传唱开来,没几日竟然传遍了汴京城,甚至传入了皇宫大内,而我却还蒙在鼓里。

      数日后官家召我入宫面圣。他设座赐茶于我,却只是与我闲话家常。我那时犹不知我那阙新词已经上达圣听,正暗自揣测圣意,忽听他道:“听闻小宋公子做了一阕新词?”我顿时一惊,而官家竟然开口,将我那阙《鹧鸪天》一字不差背了出来。他的声音本就温润好听,此时更是不同于平时朝堂之上的庄重语气,轻缓宛转,竟将这阙词念得说不出的委婉缠绵,甚至让我也有瞬间的失神。可我随即头皮发麻,惶恐不敢开言。而他又品评道:“上阕述及相逢,下阕写尽相思。化用李义山的诗句,竟至浑然天成,天衣无缝。端的是柔情丽语,风流旖旎,情深意浓,动人心扉。子京果然才华横溢,才名不虚。”
      他夸奖于我,我却更加惶恐无依,冷汗汩汩而下。觊觎后宫女子,这罪名怕是不轻,我慌忙跪地道:“臣罪该万死,请圣上恕罪。”他让我平身,我起身的时候,分明看见他带着些许孩子气的笑容,却不知他在笑什么。他轻轻击掌,我想这大约是讯号,是要侍卫把我押入大牢吧。可我万万没想到,并没有什么侍卫冲进来,只有轻悠悦耳的环佩叮当声自我背后响起。我惊讶,忍不住回头,只觉得一阵馨香扑面,而眼前是一位盛装美女,婷婷袅袅的站在我面前,一双翦水秋瞳正脉脉凝望着我,竟然正是当日唤我小宋的那名佳丽。我正惊愕,听到官家笑道:“蓬山不远矣。”
      我这才明白官家的用意,原来他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替我寻出那名女子成全于我。乍惊乍喜之间,我连谢恩都险些忘记,而他却只是笑着,拉起我的手放在那女子手上,让我俩的手交握在一起。
      得君如此,蓬山果然不远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