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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周文昭·第三回·2020年3月2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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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20日,中午13点15分,周文昭第二次遇见了周泽钦。那时广州已经开始进入到夏天了,天渐渐明亮起来了,而全国疫情防控局势已经明朗起来了。就在三天前,首批49支国家援鄂医疗队全部撤离武汉,返程回家。在五天前,广州已经解除封锁,除越秀区外,其他各区已经降至低风险,解除了社区封闭和道路管制。广州已经连续16天没有本地确诊病例了,366例确诊病例,已治愈出院335例。
那天天气特别好,美得像漫画中的颜色,天蓝、草青、云白、风清。周文昭心想,我们终于熬过了至暗时刻,迎来了希望;而我也再次迎来了她。
13点15分,是第二批去吃饭的时间。周文昭是第二批,在等程栩和陈政绍第一批吃完回来换班。广州其他地区和街道已经放开了,听说方乐煜之前所在的天河区那边已经撤退了,方乐煜已经休疗养假了,但是他们位于越秀区的广州站,仍然要站最后一班岗。
周文昭隔着玻璃明明看见陈政绍和程栩走到门口了,却没想到过了五分钟,他们还是没有进来。周文昭还以为又出现什么强闯封锁线的突发事件,赶忙跑出去支援。万万没想到,程栩和陈政绍原来是路边在追女仔。
陈政绍隔着马路围栏,在和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的女生聊天。这时程栩还在两只手比划着讲什么。隔着两百米,即使看不出防护服也看不清模样,但是那女生的身高、体态异常出众拔群,一眼就能被看见。
周文昭走过去,没好气地拍了拍陈政绍肩膀。陈政绍还问妹子要手机号。那妹子在摇头。
周文昭拍了拍陈政绍肩膀说:“算了吧。走了。我好饿。”没想到陈政绍直接把周文昭推到前面,和那女生讲:“你总认得他吧?他跟你说过话。”
那女生摇摇头。她也是全副武装,防护面罩下带着蓝色口罩,眼镜上全是呵起来的雾气。周文昭正好奇“她认得我什么”的时候,再定睛一看,她那副金丝眼镜泛着冷冷的光,雾气氤氲的镜片遮不住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眉眼色浓得如同水墨丹青。
周文昭瞬间想起来了,是她。他心里微微一笑,这广州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他先开口道歉,可能是紧张的原因,声音比平时放轻缓了许多,原本低沉的嗓音更柔和动听了,他尽力想让自己显得更容易被接受和信任:“您好,那天没来得及道歉。我们当时因为疫情紧急召集。您给我一个支付宝账号或者卡号,赔您的衣服,也表示一下心意。”
程栩笑起来:“这还真是有缘千里来防疫,有志青年齐聚革命地。”
周泽钦皱着眉头,心想怎么这三个大男人这么莫名其妙,现在都有这种搭讪套路了吗?口罩虽然遮住了她的表情,但是她肢体的微动作是在后退的。三个一米八几的年轻男子并排在面前,像座小山一样挡着光。
周文昭见她不信,有些无奈,不过四个人这次相见都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防护服下还带着口罩和防护面罩。别说那晚匆匆一面她不记得,就是亲妈此刻过来认儿子,在一堆白白胖胖的防护服里也不能一下子认出来谁是谁。
周文昭望向她,眉眼含笑,声音不觉温柔起来:“刚好是两个月前,我们在护民路15号见过。那晚下着雨。您还记得吗?”
周泽钦极快地扫了他们三个一眼,又看见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警车和防疫测温点,点点头:“哦,怪不得。”她明白过来了。
周文昭笑起来:“什么?”虽然隔着口罩,讲话有点瓮声瓮气的,但能分辨出来她竟然意外地是御姐音,女生中很罕见的中低音,既沉郁又清新,尾余那点娇、那点傲带着丝丝性感,这音色辨识度极高。周文昭脑海里甚至浮现了上世纪港片里那种香港摩登女郎,穿着vitage香奈儿套装,抽着黑色吸烟斗。
周泽钦点点头说:“那就解释得通了。你们也是警察。”她转身就利落走开了。随着她转身,她背后露出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广州李嘉欣”,那字迹不像是红色马克笔写的,仔细看,原来是口红,那抹浓郁如血的膏体饱满鲜艳,炽热明烈,在将近四十度的灿阳天中,那抹红极为潇洒亮眼。
程栩听得一头雾水,在后面叫她:“仙女姐姐,你在讲什么?”
周泽钦转身笑起来:“粤A950718!你们三个给我等着!等我放出来!再找你们算账!赔我羽绒服——”
三个人同时愣在马路护栏的另一边,看着一个拿着电动喇叭的街道红袖章大姐叫她“小周!小周!新接的孕妇见红了!赶快!”
她连忙哎了一声,跑开了。拐进了街道口,一个闪影,就匆匆消失了。
程栩回过头来问:“她该不会真的是间谍吧?那晚她就瞥了一眼,下那么大的雨,天那么黑,她隔了两个月还能记着车牌吗?”
陈政绍开玩笑说:“两种可能。一,她是过目不忘的天才。二,她早就盯上周队了,那次偶遇是有所准备,她认真做过功课。”
周文昭心里一沉,这种事倒不是没有发生过。
周家富贵,到如今已经五代了。周文昭高祖父是清朝光绪年间进士,曾祖父是当时民进党领袖之一,为革命多次筹集资金,曾任广东省第一届政协委员,姑婆是香港知名珠宝设计师,抗战时捐飞机捐大炮,建国后又捐文物赞助修学校和博物馆;父亲周奇转到地方后定的是副部级;外祖父这一支同样是门当户对,曾外祖父是黄埔军校三期生,日军入侵大亚湾进攻广州时,于粤北会战中壮烈殉国;外祖父是空军少将,几个舅舅同样效力于空军部队;周文昭在军校读书时就带衔,研究生毕业后转到地方公安局定岗24岁起步就是正科,家世出身没得挑。再加上外形英俊,从小到大身边从不缺追求者。他在广州这部日常代步的奥迪,是辆开了好多年的不起眼旧车,唯一特殊的是车牌,是他外公在他出生那年送他的。粤A950718,因为他是1995年7月18日出生。
周文昭顿了一下,自言自语:“小周。她也姓周。会叫周什么呢?”
程栩扭头看向他:“诶,周队,你不是最烦妹子追你吗?”
周文昭低声讲:“如果她真的是,在追我,那说明她很用心啊。我不觉得讨厌。”
程栩和陈政绍互望了一眼,程栩讲:“我们其实到现在都没有真正看清她的样子。说不定她口罩下是我这样的——”程栩咕咕咯咯地学起来呲牙大狒狒。
周文昭忍不住笑起来:“这样的广州李嘉欣吗?”
陈政绍也笑起来:“这好办,打听一下就出来了。这街上,这会儿除了我们,就是街道办和医院的人了。她看样子秀气斯文的,应该是医生。”
程栩笑起来:“哇哦。当医生的漂亮姐姐。像是在小说里看到的情节。”他拖着周文昭的手臂开始无限畅想:“霸道女医生爱上我——我下班回到家后,她摘了金丝眼镜,让我乖乖脱下衬衣,然后,让我乖乖趴扶在墙上,她按着我嘘声说,小弟弟不要乱动哦。她的红唇,吹了吹滴药水的针头,开始给我打针——”
周文昭皱起眉,觉得这种漫无边际的幻想既幼稚又极羞耻,却没想到程栩一直在闹。但当他顺着程栩开头的这个玩笑往下想,竟然会莫名地觉得心动。
“走啦靓仔,去吃饭了。你不是早就饿了吗?”陈政绍拉着他,“今天的盒饭里有烧鸭翅诶。”
周文昭经他这么一提醒,这才想起来肚饿这件事。他们回去的路上,周文昭虽然觉得甚是羞赧,但忍不住问:“我刚才,没有丢脸吧?没有说什么不该讲的蠢话吧?”
陈政绍摊开手:“没有。你没有说蠢话。”
周文昭觉得这话头不对,问:“后面有‘只是’吗?”
“只是你说话时变声了。”
周文昭脸红透了。
周文昭过了全身消杀喷淋区,撤掉了手腕和胸口的医用胶带,摘掉了外层的防护手套,全部扔入明黄色医废垃圾箱里,然后拉开拉链,脱了上半身的防护服,打开的一瞬间,感觉整个人都蒸腾到升华了。啊,上身的皮肤终于可以呼吸了。他弯腰撕开了裆部、双腿的胶带,两只脚踩掉了防护服的裤脚,将整件衣服脱下来,只听见水声哗啦啦流出来。他将两只泡在汗水里的脚拔出来,彻底脱掉了防护服,仔细叠起来,反复检查之后,确认各处无破损,才将防护服反面折叠收起,脱掉蓝色鞋套,一并投入医废垃圾箱。摘掉防护眼罩,扔掉。摘掉眼罩的那一瞬间,还能听见清楚地“噗卟”一声,橡胶密封压条在气压和汗水的双重作用下,吸得格外紧。最后一步,将手上的医用橡胶手套和医用口罩脱掉,丢进去,用杀菌酒精免洗液反复搓洗。
他终于坐下了。
坐下那一瞬间,感觉大脑完全被白辣辣的热气蒸熟了,一股恶心感从胃往心口涌。他就背靠着一棵路边的绿化芒,坐在马路牙子上。高挺立体的鼻梁被勒出一道极深的压褶,红得惊人。整个脸缘全是口罩压出来的皱巴巴纹路,一直延伸到双耳后。他那双修长优美的手,十指泡得发皱,指纹都模糊难辨,像是福尔马林溶液里打捞出来的一具浮尸的手。
同队和他一起换班来吃饭的同事,给他带来了两瓶饮料,一瓶宝矿力一瓶纯净水,还有一提盒饭:“周队。”他说了陈政绍说的同样的话,“今天有烧鸭翅诶,他们说还挺好吃的。”
周文昭此时已经饿过劲了。长时间的高温蒸桑拿、大量失水、电解质流失,他难受得吃不下去任何东西,只想干呕。
他接过来说了“谢谢”,一口气喝了一瓶纯净水。
他靠着树干,歇了一会儿,又喝了一瓶宝矿力。清醒了十分钟,才终于清醒过来。大脑慢慢恢复了意识。双手有力气端盒饭了。
旁边在树下乘凉的两个小年轻,脱得只剩下背心裤衩,脚上一双凉拖,在聊着这星期哪个支队哪个老同志中暑了昏厥了。
周文昭目前最引以自豪地是,抗疫这段时间他从来没有请过假,没有换过班,也没有中暑过。他从18岁起就开始在军校训练,每天负重40斤跑5公里,24小时安保执勤作训,对于魔鬼式训练早就习惯了。他每一次都以为自己扛不过去的时候,总是跟自己讲,再忍15分钟,我还可以再忍15分钟,于是一次次撑下去。
他很小的时候就问过自己一个问题,我这辈子即使什么都不做,我也随心所欲、舒舒服服地过完一生,那我上学读书的意义是什么?他一路读的都是名校,他身边那些极优秀聪慧的同学读书是为了赚钱,为了当官,为了阶层跃升,为了出国,有的甚至是背负着整个家族的使命。然而周家给予了他一切。普通人终其一生都汲汲追求的东西,他生来就有。周家的子孙不可能出国,根始终在中国,就这一条,除此之外,周家对他这个长房长孙没有任何要求。父母对他从来只要求有礼貌、身体好这两条,不过问他的学业,也不干预他的人生道路。
高考那年,他在清华和国防科大的招生办两边的邀请下,几乎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去国防科大。祖父和外祖父,两家老爷子坐在一起喝早茶,聊起来周文昭的从军选择,都是一脸骄傲:“昭仔啊,从小就是个让人家里省心的好孩子。”
他来到长沙,在开学典礼上,他遇见了许许多多和他一样同时带着困惑和信仰的志同道合之辈,校长告诉他们:“你们是中国驾驭国防科技的工程师、科学家、战略家,你们是驾驭未来战争的设计师、指挥家、军事家!父母送你们完成了人生的第一个阶段,而从今天起,你们要开启人生的第二个阶段,与国共荣,与国共发展!”
他们这些年轻人在喊着“厚德博学、强军兴国”的校训中进入学校,若干年后,谨记着这样的校训离开。他们今年又再次重聚在武汉,在湖北。
周文昭强忍着高温带来的虚脱感,起身去洗脸,又喝了半支水。他今天看着镜子里唇色发白的自己,水滴顺着眉梢眼角流下来,他再一次跟自己讲出了那句话:“再撑15分钟,我还可以再撑15分钟。”
周文昭回来坐下,打开饭盒,今天的饭菜有花椰菜、苦瓜烧肉片,他这盘盒饭里没有烧鸭翅,他来晚了,只有一勺鸭脖子和鸭胸架的混杂。热得吃不下去,也只得硬着头皮吃了,不然下午还有八个小时要干到晚上。
程栩过去给他拿了一根香蕉:“今天的香蕉熟了诶。可以直接剥了吃。”
周文昭突然间问:“很明显吗?”
程栩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大笑起来:“很明显。先吃饭了啊周队。你是铁打的吗?”
“变声会不会听上去去很奇怪?”
“听上去是有一点点紧张。但是还好啦。她对你不熟悉,不清楚你平时的声音。再说了你戴着口罩,没有那么明显。只有我们熟悉的人才听得出来这些差别。”
周文昭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周文昭发现一件事,每当他开始想周泽钦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那就意味着,我可以每天都想她了?
她应该不会生气吧?
从那之后,周文昭夜里总是会梦见她,梦里她在医院昏暗的走廊里,那条逼仄狭长的走廊尽头似乎隐有淡淡星光。他朝那长长的走廊往更深处寻去,在后面不停地叫着她“小周”。
她过了很久才缓慢停下来,那双极深邃的眼睛冷静又略带好奇地审视着他。口罩下的面目都很模糊,神秘莫测,那双眼睛如同夜空般静谧无垠。无穷无尽的该死的疫情,让他们就连在梦中相遇都还是戴着口罩。周文昭上前,她却又要走。而每当她终于要摘下蓝色口罩的时候,他就醒了。
周文昭就靠着想她,扛过了一个又一个15分钟,最后熬到了广州疫情的全面解封。
大概在神明出现之前,女人应该就是芸芸众生的信仰吧,美好圣洁又神秘,令人神魂颠倒,令人魂牵梦绕,愿意将额头贴伏在她们脚下洁净晶莹的玉石砖面,愿意将身与心奉上,愿意为她们献祭一切忠诚,愿意自此称臣,永生永世。
周文昭从来没有想过夸耀这次抗疫的功劳,但是念及一段歌剧——如果哪天再遇上,她矜贵又不失礼貌地伸出手对他讲:“Thank you for all your service.”
他也会微笑欠身:“If it takes fighting a war for us to meet ,it will have been worth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