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之恋》萼荔

2、周文昭·第二回·2020年春节

　　第二天，2020年1月21日早上6点，所有人准时起床，十五分钟洗漱整装完毕吃完饭，十分钟穿防护服和雨具。方平通报了今天市政府传来的湖北最新疫情消息和广州机场、海关、港口等临时布局情况，重新跟各小组确认了任务，各自分散开。
　　在当天吃晚饭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新闻。广东省人民政府在广州举行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及应对防控情况通报会。很多平时不看新闻、不关注医疗方面消息的年轻孩子们，是第一次通过这个通报会，认识了钟南山。
　　晚饭都是端着盒饭聚集在职校教室的老式电视机下，边吃边看。钟南山在向记者讲述：“现在已经知道它出现人传人了，要做的一个事情就是对患者严格隔离，对紧密接触者的密切追踪，这恐怕是最重要的。”
　　陈政绍低声讲：“我二叔在省卫生厅，他今天看见新闻上公开通报了，才跟我们家里人说了。国家卫健委已经在17号来了一个督导组。来广州。”陈政绍同样是来自一个根基深厚、颇有能量的大家族，叔伯们兄弟们均在广佛深三地的政军两界。
　　广东省电视台还在播放着钟南山的讲话：“到现在为止，新型冠状病毒还没有针对性的有效治疗药物。”
　　陈政绍说：“不过好消息是，就在我们被召集的前一天，各省已经收到了卫健委下发的核酸检测试剂。一旦完成首批大量生产，我们要开始对重点人群进行核酸检测了。”
　　果然，在22日，他们所在的支援点就分到了核酸测纸，开始对所有入穗、离穗人群进行检测，机场突然激增大量想要出境保平安的人群。因此，他们身边的一队、二队、三队被调去了白云机场。而此时，美国通报，国内今天发现了首例确诊病例。

　　最初的那三天，他们几个人共用方乐煜买的两支牙膏和洗面奶，每天早晚也就是白粥对着小菜馒头匆匆吃两口就走，夜里饿了就吃方乐煜的巧克力。方乐煜那大兜超市采购成了他们几个的精神支撑。这次执勤召集得如同这次疫情一样突如其来，警方为了保障春节平稳渡过，不断地扩大增援人数，而后勤只能优先保障医用物资，日常用品物资跟不上。
　　深夜里，程栩靠着墙，累得瘫软，就闭着眼剥糖纸往嘴里塞，对方乐煜轻声说：“等出去了，我给你买十箱巧克力。老子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这辈子会这么喜欢吃这玩意儿。”
　　方乐煜盯着手机，突然间没了说笑。
　　陈政绍问：“怎么了？”
　　方乐煜拿起来手机给他们看：“武汉要封城了。”
　　他们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冷气，广州潮冷冷的湿气进入肺中，顿时间清醒异常——新中国成立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紧急状态全面封城的情况，他们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大疫情。2020年1月23日10点起，武汉封城。
　　接下来的24小时内，湖北各地陆陆续续封城的消息传遍了全国。
　　而广东，在这一天也同样拉动了重大公共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

　　2020年1月24日，阴历是春节除夕。方平不知道在哪里拉来了赞助，给这些执勤的民警找来了两口大锅。筷子也是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有一次性的，也有日常家用的，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很难有人凑到一对整齐的筷子用。锅里的饺子也是各种馅的，包得七歪八扭的，但是好歹煮熟了，好歹让他们在寒夜里吃了顿热乎的。
　　方平在开饭前，走到最前面讲：“各位同事，各位同志。今晚是除夕。我知道有些北方人家里是除夕算过年，有的是除夕中午吃团圆饭，有的是除夕夜吃团圆饭，有的南方是吃大年初一中午这顿饭。而今年这个形势，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办法回去过年。我老妈刚才还给我打电话。我老妈七十八了。她跟我说，还能在一起过几个除夕呢。她说得我心里很酸，我跟我媳妇儿视频时还差点哭了。我家里人，一大家子人等着我回去。相信大家家里的人，都在等你回家。还没有给家里人打电话的，吃完这顿饭的，都去打一个。但同时要跟他们讲清楚，我们是不能回家的。到昨天，全国已经有830例，重症177例，死亡25例。这数字意味着已经有人今晚吃不上饺子，已经有人永远回不了家了。”
　　屋内的民警们，一片肃静，气氛格外沉重。
　　“我们过了今晚，会重新按各个区的需求分配支援点。我们会离开这个临时点，奔赴下一个岗。打电话的时候跟家里人讲清楚，今晚不回去，为的是来年春节我们阖家的团圆。我们既然是警察，就要守护一方人民。大家明白吗？！”
　　“明白！”
　　方平点头：“开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
　　饭后，支援点的所有民警在一起拍了一张大合影，老中青三代俱全。许多人在大群里要了照片之后在朋友圈里发了动态：“广州加油！中国加油！”

　　程栩拉着方平，跟他们四个年轻人合拍了一张。照片从左至右依次是程栩、周文昭、方平、方乐煜和陈政绍。由于方平站在中间，被左右的高个子夹着，拍照形成了一个盆地。方平看了照片，连忙摇头，程栩拉着他说：“方队方队，我们重新拍——”
　　方平直接拒绝了，他笑起来：“我老同志就不跟你们四个大长腿一起拍了。来来来，你们站着，我给你们拍几张。”
　　于是程栩、周文昭、方乐煜和陈政绍四个搭着肩，拍了一张合影。方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好家伙，我要拿这张去给广州市公安局微信号去做宣传照。”方平又后退多拍了几张，然后一拍脑袋，笑起来：“好家伙，我才反应过来。你们是四个单身狗。齐刷刷的。”
　　方乐煜举手：“我可不是单身狗。”
　　方平笑起来：“你小子都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你。没事没事，等疫情过去了，方队给你们找女朋友。”
　　等到出勤前，都换上了防护服，四个人又穿着防护服拍了一张合照。然后就是道别。周文昭所在刑侦支队也被重新分配了支援点，去了广州站，与边防警察、武警一同在站执勤。而方乐煜因为有丰富的解决现场矛盾冲突的经验，被组织调配，一开始去了医闹冲突严重的中山三院；在医闹事态控制下来后，他又被分去了广州体育馆执勤。
　　方乐煜临走前还在开玩笑说：“你们吃完了我的零食，就拍拍屁股走了。”程栩说：“真的，疫情过去后，我请你吃椰子鸡。讲真的。”

　　各自的队伍分流后，程栩在开往新驻扎点的车上发了动态：“除夕夜，我们继续守护羊城。”陈政绍本来没打算发的，见程栩发了，也就发了这两张合照：“继续守护羊城”。程栩给陈政绍点了赞之后，凑过来问：“陈警官，你是不是要考虑给我结一下文案费？”陈政绍笑起来：“不是吧，阿sir，这都要收钱？”
　　不一会儿，周奇给程栩和陈政绍都点了赞，每一条下面都在评论“天佑中华！天佑少年！”周奇一直在等儿子的动态，然而周文昭什么都没有发。

　　就在这个特殊的除夕夜，周文昭们这边在广州跨年执勤。而在他的朋友圈和央视新闻里能够不断看到他之前国防大学的本科、研究生同学请愿前往湖北一线支援的画面，一篇篇请愿书刷屏了。那些毕业后天南地北分散的同窗好友，多少没约定再见，却不约而同积聚到了湖北。朋友圈刷出来都是抵达汇报：
　　“24日23时53分，抵达武汉！”
　　“24日23时39分，抵达武汉天河机场！”
　　“轮到我了，24日22点17分，汉阳港平安抵达。开始作战！”
　　这种刷屏持续到了第二天。
　　“25日凌晨一点，炮兵三连2班报到，武汉中心医院支援！”
　　“25日早5点34分，陆军总医院普外科前来报道！”
　　“抵达十堰！”
　　“抵达孝感！”
　　“抵达黄石！”
　　“37团全员抵达武汉！”
　　“终于到我了！25日凌晨三点，已进入江夏区！”
　　“武汉我来了！”
　　“我也来了！”
　　“到我了！”
　　“大年初一，吾辈少年应召抗疫，已平安抵鄂，望顺利！祝各位亲友新年快乐！”
　　“孩儿立志出乡关，抗疫不成誓不还！”
　　更多的人只是发了位于湖北某地车站或医院的定位，发了一句“武汉加油！中国加油！”

　　周文昭三个在广州站每天站岗超过18个小时，风雨无阻，全副武装，先戴好医用口罩、一次性医用手套，弯腰穿上鞋套，然后穿上连体防护服，拉上所有的拉锁，医用胶带一圈圈地封起所有拉锁口、连接处，再然后戴上护目镜，每个缝隙都按压严实后，再放下透明的防护面罩，最后再在防护服的外层再套上一双手套、一双鞋套，最后的最后，再缠上一层层胶带。每分每秒都在检查一个个来往旅客，不断重复地测温、登记身份证、来往动态和交待疫情注意事项。
　　那段时间根本不敢喝水。
　　因为喝水要上厕所，防护服穿脱极麻烦，而且一开始物资供应很少，每人每天就只有一套，特别珍贵，周文昭为了不浪费，就减少饮水和进食。每天只在早晚两餐时喝水，其他时间都是舔一舔嘴唇，尽量保持嘴唇湿润，自己骗骗自己罢了。
　　每晚回到打地铺的学校，累得不想说话，瘫在水泥地上就能入睡。在此之前根本没想到会在寒冬腊月衣服被汗水全部打湿，每一次都能拧出来三斤水，抖一抖还能抖掉一斤盐。即使夜里不穿防护服，也不敢放开喝水，就五六个小时睡眠时间，喝多了夜里起夜频繁，更困更难受。
　　周文昭本来就因为缺水嗓子哑了，也因为连轴转熬夜上火，跟父母每天匆匆报了平安，就躺下闭目养神了。打呵欠时扯到嘴角，嘴角的干皮被拉到，血丝顺着裂纹的细缝蔓延。但是什么都顾不上了，饿也好，冷也好，疼也好，周文昭什么都顾不上了，困到疲惫困到麻木的时候，一心只想睡觉。
　　然而这样体力消耗着实是太大了。程栩每天晚上都饿得睡不着，睡前总在念叨：“要是方乐煜还在就好了。我饿了。”陈政绍笑起来说：“可我们早就把他的零食吃完了。”

　　没想到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方乐煜奇迹般地托人捎来一大包巧克力、常温酸奶和坚果，巧克力棒巧克力条巧克力饼干巧克力豆，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买到的，在如今超市关闭、快递停业、交通管制的匮乏情况下，能吃到除了白粥、烧茄子和烧白菜的任何东西都是万分感恩的。
　　为此，程栩给方乐煜发了一条感谢消息：“烽火连三月，巧克力抵万金。”方乐煜整个白天都没有回复，应该是在忙。
　　到了深夜，方乐煜才打了视频过来，他同样是嘴唇破裂，一双手捂得发白，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泡过一样，双方互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没有说，大笑起来。但是大笑时嗓子也干扯发疼。
　　方乐煜说他在体育馆内好一点，没有那么冷，只是这边床褥不够，他前半个月都是睡那种运口罩的大纸箱拆开的几层瓦楞纸，踩平了就躺上去眯一会儿。他笑起来还是灿烂的小狗眼，说好在体育馆内铺着木地板，没那么大的湿气。

　　过了几天，方乐煜又通视频，兴高采烈地给他们看，附近的幼儿园老师知道这边缺少床垫和被子，把小朋友们的床垫褥子被子全部带过来了，他们一群人终于不用再睡瓦楞纸板了。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还给寄了一些手写的卡片，上面画着小猪佩奇，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警察叔叔们加油，谢谢你们”。视频那头，一群躺倒的大男人都枕着五颜六色的儿童床垫褥子，虽然仍然很小很薄，但是他们已经开心得不得了了。
　　这边每次在收到方乐煜的零食补给时，都说等到疫情结束后请方乐煜吃椰子鸡，没想到吃椰子鸡的时间从14天后推迟到了4周后，最后推迟到了14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