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米伽时间河》夜游星

2、现实的边缘

　　第七纪元3118年6月30日

　　三号堡垒。霓虹绚丽的中央聚居区内，水银表面的坚固合金筑起六千米的高塔，其上承载着名为“流星花园”的空中平台，那是第一阶级的年轻人们夜宴游戏的专属社交场所。
　　派尔基因公司制造的精致完美的面容，旗下的第三代基因宠物，古老文明复造的面具羽扇，无处不在的增强功能香水，连同那些各色材质的衣摆与指间的珠宝一齐在沉沉星空下绽放出极尽靡华之花，盛开在华服贵族的眉眼笑语之间。
　　楚泓戴着银色合金边框的智能眼镜，身穿缀有洛士塔牌天然钻石的丝绸礼服，把自己裹在纯白轻裘内。
　　高空夜晚的寒气被不可见的力场隔开，而寒冷却从内心生发至肌肤，那里如一片冰封的雪原，抚开积落的雪花，冰面下依稀可见纯真往昔的光影。
　　修长的腿交叠起来仰靠在金丝软榻上，已不知饮了几杯，白皙的脸颊染了一层薄红，依旧如钻石般闪耀的碎发下，微微眯起的眼睛淡漠地看着眼前的繁华浮沉。
　　两天前，一位黑发的小姐在情感博弈的游戏里输了，她的哭声惊动了十多人，而今晚，她染成了金发，挽着另一位青年——又一次博弈游戏的对手，眉飞色舞地讨论下月的互动剧预告。
　　某个昨日还换了四次舞伴的新贵族青年今日破产，音乐喷泉旁的两位小姐窃笑的是此事么？但显然这事不能给她们多少消遣，于是两人又比起了基因宠物。
　　“明天就七月了啊，楚泓。”身旁传来一声清冷而不失柔美的嗓音，“为逝去的六月干杯——”
　　一只细长的酒杯堪堪出现在他视野边缘。
　　楚泓猛然感到心中一阵刺痛，逝去的六月，他知道饮冰的话别无他意，可这番话依然刺激到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落入苦涩的回忆。
　　六月，承载着的那些独特的时光记忆。
　　楚泓浅浅吸气，抬起手腕，将手中勾着的酒杯与对方纤白的手所执的杯盏轻碰，一个琉璃般的音符隐没在旁边忽然爆发的笑声中。
　　他甚至没有抬眼看她，刚才的情绪波动让他宽慰于自己戴着宽大的半透明智能眼镜。
　　“楚泓，”饮冰似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觉得无聊吧。”
　　这不是一个问句。
　　这次，楚泓侧过脸来，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宛如天使一般的少女。
　　若是平时，他定会勾起嘴角，笑问“怎会？有你在。”
　　而现在，或许是方才因一个“六月”而飘向过去的思绪还未回来，他看着微微的夜风中饮冰如银丝般的发丝，看着她温柔睫毛下那双明智的、略显无奈的浅色眼睛，吐出一个夹着酒气的、厌倦的字：
　　“是。”
　　有“噔噔”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他的余光瞥见一抹鲜艳的红。
　　饮冰抬眼一瞥，向来客微微一笑，又对楚泓说：
　　“无聊就不要来了。”
　　身着红色旗袍的瑞波莉款款走近，楚泓忽然展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清声道：
　　“为了陪你。”
　　瑞波莉听见了这几个字，一抹不悦在美丽的脸庞上一闪而过，她挨楚泓坐下，光洁的手臂贴近楚泓的狐裘。
　　“实在太冷了，那力场要加厚点才行！”
　　一阵奇靡之香扩散开来，是“夜之妖娆”香水，促进荷尔蒙释放，楚泓不动声色地说：
　　“冷就快回去吧。”
　　他转向瑞波莉时，并没有看到饮冰失笑地摇头，为他刚才的虚情假意。
　　瑞波莉正欲说什么，另一边饮冰先说道：
　　“容我再说一句。楚泓，我来这里为陪你才是真，你若嫌这里无聊，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
　　“你想去哪儿，我家？”楚泓挑起眉毛。
　　饮冰的微笑消失了，她颇为冷漠地看着眼前俊美的少年。
　　瑞波莉掩不住妒意，她摇了摇楚泓的手臂，娇声嗔道：
　　“好呀，楚泓，你现在可是都不看我了么。”
　　镜片后，楚泓阖了一下若羽的睫毛，同时，大脑中浮现出数种回复。
　　游戏的，冷漠的，平常来往的。
　　可在这睫毛一闪的刹那，这左右暇顾的现在，有一行字不适时地浮现在心灵的冷冰上：
　　“太阳，坐在她们身边很温暖吧？”
　　仿佛还能够听到她刺刺的声音。
　　“是她们要坐在我身边。”
　　多少次，相似的情形下，他总是回忆起他们之间的对话。他曾那么骄傲，可骄傲是他的错吗？一个生来就会站在六千米高空花园的少年，一个从小就接受特权教育的少年，骄傲是他的错吗？
　　再后来，她离开了，消失了。像是得了重感冒一样，所有的感觉似被包裹住一般钝化，他依然记得那一天，记得她和他说的天狼星在高空的闪光。
　　而后，他选择沉在这花园晚宴中，如一株漂泊的植物想抓住依凭，他褪去纯真，披上锦裘，掩去真心，戴上面具。
　　他想，和自己相同的少年男女在一起，浸泡在自己本应享受的虚华之中，总会弥补那空缺的位置，淡忘那些往事。
　　繁华之酒，他饮了数月。不知是基因中的注定，还是一种空寂的不适，缭乱香气的华梦之中，那个预言的芒果时时出现。终究从这场大梦中醒来，当他梦醒时，大雪铺天盖地，冷风呼啸而至。
　　从哪里找那双闪动灵气的海蓝色眼睛，哪里还有明月般静谧的容颜，再没有那样聪明、神奇的灵魂。
　　他找到了饮冰，一个天使般美丽的银发少女，最重要的，她是难得一个“真正清醒”的人。
　　楚泓没有理会瑞波莉，对脸色冷峻的饮冰笑道：
　　“你不相信……”
　　就在这时，智能眼镜显示出一条警报：发现身份不明者。
　　精致的面容上长眉皱起，盗贼？
　　“稍等。”
　　楚泓一边说，一边调用别墅中的飞行摄像头追踪，猛然嘴角嫌恶地抽搐，居然有个披发的女子蜷缩着躺在他的床上。
　　楚泓按了按眉心，忍着厌烦耐心控制摄像头去看这个黑发的女子是否见过。
　　真是大胆荒唐，楚泓在心中冷冷嗤笑。
　　酒精让他的大脑处于迷蒙混沌之中，而当黑发女子的睡颜映入眼帘的一瞬间，似有一股极强的电流击穿重重迷雾，将他瞬间惊醒。
　　一双星眸霍然睁大，楚泓倏地起身，速度之快令周身之人纷纷侧目，其后，价值不菲的纯白锦裘方缓缓滑落于地。
　　楚泓忽然的举动让饮冰也惊了一下，只下意识问得：“怎么了？”
　　“楚泓，怎么了？”瑞波莉吓了一跳，担忧地问，抬手要去拉他。
　　此时楚泓心跳飞快，时间流速在他的感知中开始扭曲，他不可思议地再次控制摄像头观察，确定方才所见并非幻觉。
　　而后他轻易摆脱了瑞波莉柔软的手，抬起长腿疾走两步，接着跑了起来，同时呼叫不远处等候的岚，启动飞车直接停靠高空平台边缘。
　　他已等不及乘坐电梯，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返回，来看看究竟是何人与他开的魔术玩笑。
　　在路过一位金色长发，长裙曳地的高挑女子时，楚泓抬手示意，快速说道：“Blanny，我有事先走了。”
　　等不及对方回话，楚泓已向边缘悬停的电磁飞车奔去。
　　“什么事这么急呢，明儿个再来。”布兰妮对远去的修长背影嫣然而笑，轻摇着手中的金色孔雀羽扇，指上的蓝宝石辗转宴会的光华。

　　云玖睁开眼睛，周围的环境让她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复古式的落地灯亮着，发出柔和的暖光，天花板如星空般撒下点点光辉，她坐起来，下方是如天鹅绒毛般柔软的床榻。
　　宛如隔世的记忆纷至沓来，云玖的手一抖，真的——不是梦。
　　身穿自己的薄睡裙，云玖一边下床，一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宽大的卧室，中间隔着一道镂空深木屏风，探身向屏风后看去，她看到一整面大型鱼缸做的墙，幽蓝的水中，是游弋而过的斑斓鱼群。
　　被蓝光微微照亮的宁静房间中，忽地响起了扑扇翅膀的声音，云玖一惊，抬头寻找，适应了光线的眼睛看到一只绿鹦鹉。
　　鹦鹉向她飞来，云玖后退一步，盯着它。
　　“月辰、回来了、回来了、月辰！”
　　鹦鹉停在落地灯罩上，歪头打量着她，又张开翅膀，看起来很兴奋，用奇特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着这些奇怪的字。
　　“什么？”云玖不解地皱起眉来，“这里没有人吗？”她自言自语又像是问眼前的鹦鹉。
　　不料，鹦鹉居然真的能听懂她的话，拍着翅膀盘旋着说：
　　“出去、又、出去了！楚泓！”
　　听到那个名字，云玖猛地呼吸一滞，楚泓！？
　　——难道，她再次环顾房间，这里就是那个人的家？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云玖陷入到一种好奇与惶恐的颤栗中。
　　“他、他什么时候回来，哪里有衣服？我需要一件衣服……”
　　云玖握了握拳，让自己冷静下来。
　　“衣服、衣——夫！”鹦鹉向屏风飞去。
　　云玖小心地跟了上去，转过屏风，路过一些暗影中的沙发与外表简洁、不知何用的金属外壳，来到一排立柜前。
　　鹦鹉停在旁边的鸟架上，趁着云玖伸手拉开柜门时，猛地飞来停在她的小臂上，用脑袋蹭了一下她的胳膊。
　　云玖僵住了。
　　“月辰！小鹦！喜欢、喜欢！”
　　鹦鹉飞开，云玖才回过神，如坠云雾般打开门，迅速捡了一件白袍披上系好。
　　觉得自己稍微体面一点后，她开始心事重重地考虑起自己的处境，前方却是一片空白，无从选择。但她知道，她需等一个人。
　　楚泓。
　　透过两面墙上敞开的门，云玖猜测着这里不知有多大，但她没有乱走，而是回到起初醒来的地方，四周寂静，透过窗户她看到屋外夜中的山林。
　　莫非这是一栋山间别墅？那这个主人……脑海中浮现出她那个时代独居山中的人，随后摇头，提醒自己这已是另一个时空。
　　她忐忑不安，目光瞥到飘窗的软垫旁有一柄紫竹笛，云玖伸手去触碰。
　　“月辰、笛子！喜欢！”
　　鹦鹉又在背后叫唤。
　　云玖的手有些颤抖，她不知道鹦鹉是想说：“月辰喜欢吹笛子”，还是“我喜欢听月辰吹笛子。”
　　但有一个想法，在她脑中渐渐成形。
　　“我不是月辰，小鹦鹉。”
　　云玖转身走向鹦鹉，静默许久，终于叹着气和那只兴高采烈的鹦鹉说。
　　那个梦中的朋友，那个“她”也许才是月辰罢。
　　可为什么鹦鹉会叫自己月辰？难道她……她不由自主抚摸自己的脸庞。一个巨大的、惊疑的谜缓缓升起。
　　落在屏风上的鹦鹉忽然不再说话了，不知是难过还是不理解。
　　时间似乎暂停了一秒。
　　在后来云玖回忆时，她觉得这一秒是一道分割的裂口，这一秒结束了她所熟悉的“正常”世界，这一秒，她从现实的边缘跌落，从此坠入一场迷幻大梦。
　　下一瞬，云玖感到后方一阵疾风从耳侧略过，她还来不及转身去看，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
　　窗户大开，夜风涌入，纱帘扬起，鹦鹉飞走。
　　有一种冷冽的气息刺破浓郁的香气，仿佛被冰凝结的花碎裂开来，这种寒冷与华美的冰晶散在空气中。
　　云玖第一眼看到的是月辉般的衣襟，颗颗钻石闪耀于极尽繁复绮丽的花纹间。
　　她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就像一只被猛禽抓在空中的小田鼠。
　　她来不及自己做什么、想什么，只是被动地——擒着她胳膊的手将她向前一拉，于是她不由得仰头去看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在习习夜风中，云玖吃惊地睁大眼，她已全然失去心神。
　　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人类”吗？他仿佛是从人类的想象中显现到现实的天使。
　　纯银色的柔软发丝间，宛如画笔描画的眉毛因某种令人心碎的忧郁而折起，一双眼睛摄人心魄，竟似乎可将星辰容纳其内，右眼角下的一颗痣在莹白无暇的脸庞上散发着令人屏息的魅惑力，鼻梁高而立体，玫瑰色的双唇在激烈的情绪中抿起。
　　她只能用眼睛看到这一切，这超出过去时代的美的张力，让大脑忘记思考，只剩下了对美的惊叹与凝视。
　　“那你是谁！”
　　浓郁的酒气迎面扑来，天使的目光死死锁住她，他的声音亦如桐木鸣琴，只是这句话，却像用了他大半的气力，让他一字一顿地低喊出来，带着长久燃烧后余烬般的味道。
　　云玖骇然。她自然不知，从她醒来后，就有一个隐形摄像头无声地跟随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传输到楚泓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