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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相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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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言仁叹了一口气,知道在仆人这里是问不到什么东西了。他仰着头看了看,除夕应该不会下雪,只是天空压得很低,阴沉沉的,不痛快。
门口的保镖不让他出门,他现在也没心思逃走,来回踱着的步子都走得极慢,折腾了好几天,他也累了。
天边悠悠地浮起来一朵云,很白,与暗沉沉的天不相配。很单薄,但确实是冲着那阴沉的天色去的。他忽然想,过了今天就是十八岁了。
突然孑然一身,就像是温室里一株娇贵的兰花,被风掀掉了房顶,被雨溶解了四壁。就剩下它独自在花盆里扎着跟,等着肆虐的风暴来。得迈出去,他想,得壮大起来。
路上渐渐集结了许多人,敲锣打鼓的热闹了起来。邻里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偷跑出来,隔着栅栏看正在吃肉的大黄狗,看地上放过的烟花壳子。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穿着却破破烂烂的,祝言仁往旁边的宅子看了看,可能是乡下找亲人逃难来的。
有个穿长袍马褂的来拍了拍门,把祝言仁的目光拍了回来,随即笑嘻嘻的露出一颗金牙:“少爷,我来制衣服的。”
仆人代替祝言仁给他开了门,便兀自张罗起来,给大家都量了身子,说是过了年就送来。
贺天干恍然想,这是要过年了。他把手从冷冰冰的水里拔出来,在裤子上拍了拍,抖落了许多棉絮出来,他就捡起来,再塞回去。
踮着脚往窗户里头看,窗户角透出祝莺散落的长发。他便放了心,又把手扎进水里。
他跟母亲从外面逃过来的,原来做的是些粗生意,凭着身强力壮,也有一点积蓄。一听日本人要打进来,他带着母亲就往这边跑,好不容易进了租界,才发现掉入了泥潭,母亲到底年纪太大又有旧疾,一来就病倒了。花光了积蓄,又没什么大本事,为了照顾母亲便越过越穷。
母亲昨夜死在医院里了,他也说不清难受还是轻松。也心疼,也想念,可他就只舒了一口气,没落下一滴泪来。就好像,他本就知道,也等待着,来了,便接受了。
他现在还没有钱,剩下的钱全给了医院,算是尸体暂放的费用。他需要赶紧去谋差事,不然找不到体面一点的地方埋了母亲。
他把衣服提出来,抖了抖,快步跑到屋里去。从炉子旁边摊开。拼命的措手,一边跳脚一边歪着身子往祝莺屋子里面看:“冷不冷啊?”
祝莺像是听不见他说话,贺天干便不问了,如果她冷了,大概率会发抖,能让他知道。而他去问也只是因为觉得太冷清,想找个人说话。
从他把祝莺带回来的那一天开始,他便看出来了,祝莺好像是疯了。但怎么个疯法,如何疯了他也不知道。
“今天就过年了,吃点热的。”贺天干把手晾干了,有走出去,锁了门到巷口买食材去了。
他刚出门不久,外面呼呼啦啦的跑去了许多日本兵,冲冲撞撞,大家都极力往两边躲。他们跑得很急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他也夹在人群里往那看,不一会便从路上挤出来一只救护车,是朝着一个地方去的。冲撞了许多人,这边的人多是贫穷且麻木的,裹着破烂的衣裳匆匆躲开或逃去。
他也不敢上去买东西了,从路边买了五个鸡蛋。又买了两张温热的包子,就折回家里去了。
易公馆的晚餐丰盛极了,仆人们也喜气洋洋的。易家歌与纪云不在,他们便将祝言仁当成个主人,年画贴在哪,菜做几分熟都来找他问。他虽然不懂得,但养尊处优惯了也很好意思指手画脚,倒是相处的有几分快活劲。
“小少爷,这菜要不要再拿回去热一热?”祝言仁独自坐在餐厅,钟表指针已经过来九点半,易家歌与纪云却都没有回来。仆人们张罗个没完没了,屋子被打扮的红通通的,喜庆的不能再喜庆了,才有个女仆想起来餐厅还坐着一个没吃晚饭的,趁着喜庆也想跟他搭上两句话。她也不知道该叫祝言仁什么,易家歌平时与他闹口里总是“祖宗少爷的叫”叫祖宗太没规矩,她便兀自折了个中,叫他小少爷。
祝言仁朝她一抬手:“不必了,等他们回来再热。”他说着老气横秋地一指一只扒鸡:“厨子热过三遍了,再动一下就要散。”女仆听了深以为然,觉得祝言仁生的白静又受看,便问他:“少爷怎么长的这么像洋人?”她想了想,有些害羞:“像个安琪儿。”
祝言仁停了一笑:“你还见过安琪儿?”女仆点点头:“教堂里有呢!是个不穿衣服的娃娃。”
祝言仁听了,脸色变了变,觉得是被人侮辱了。可不好吃人白饭还端主人架子,于是换了话题:“你们家老爷原来是干什么的?”
“这你可问错人了。”祝言仁听出来她是有话要讲的架势,便拉开了一旁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女仆往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的摆摆手:“我站着…”她说着倚靠在柱子后头指尖点着下巴:“我来的不算早,不知道多少。但是听别人提起过老爷发家并不久。”她说着很活泼的笑了,脸上红扑扑的:“也久不了,老爷年轻的很呢!听说是原来做过些投机生意,所以发了家。”她欲言又止。
祝言仁知道,能凭投机生意发家的,不是杀人放火便是走私鸦片烟。国难财大都是这样发的,祝言仁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但是老爷确实是个好人,原来的生意也不做了。现在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就是忙了些。”她想用她的话去跟祝言仁交换,便问他:“小少爷,你呢?你看着也不像是老爷的表弟呀。”她看见祝言仁很惊讶,便补充起来:“老爷告诉我们的。但我们能猜个大概,你的父亲便是原来报社的主编祝慈吧。”
不用祝言仁说话,她便理解了,因为他眼眶没预兆地红了一圈。她突然进退两难起来,祝言仁端起周边的茶水灌下一口:“我没关系,只是有点想家。”接着他又问:“你家是哪里的呢?”
她刚想说话,外面突然有人喊:“娟儿,你去哪啦!有东西进了围墙到了你房间,快去看看。”
“唉”娟儿答应着跑出去,走之前还很快活的看了祝言仁一眼。
娟儿去了才嗔怪厨子大呼小叫,跑来的东西早不见了。随即孩子似的东一句西一句的拌起嘴来。
祝言仁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没什么事他便去了易家歌书房,翻出一本崭新的书来看。可书的本身大概是有问题,又长又晦涩,还全是英文,封面印着“the Odyssey”。只一会他便放下书,楼上楼下的乱走,感觉自己健康极了。
外面有人放了一声巨响的炮仗,把屋内的人吓了一跳。都赶出去看,原来是隔壁,再看看天,已经是快午夜了。从门口一路延伸过去,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一辆车子从尽头极不和谐地一拐,又一正,朝着这边开过来。祝公馆里的大小人物都被吸引过去了,这赫然就是老爷的车。
车摇摆着在门前停下,门往外一扑,纪云先从驾驶位滚了下来。紧接着他连滚带爬的往后座去,几乎是后门一开,祝言仁就闻到了血腥味。这味道让他难受起来。
祝言仁提着长衫往外走,一挥手:“你们两个分别去打电话,赶紧叫个医生来。”
祝言仁不知道,仆人们却清楚易家歌确实是有个随身的医生,姓孙,叫什么则记不得。随即赶紧跑去打电话。祝言仁则极快的开了门,迎出去,他发现不只是易家歌受伤了,纪云身上也沾着血。
他抿了嘴好把怀疑压进肚子,与纪云合力,搬起易家歌往公馆里面走。易家歌脑袋垂在他脖子上,气息灼热的喷。那么鲜活,祝言仁突然想到,易家歌向他提起过自己的属相,算过来今年也就二十四岁,本就是是个鲜活的年纪。
发生了什么呢?纪云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他脚上擦破几块,自己包扎过了。
中午是纪云开着车子去的,直接往法租界。停在了华懋饭店。坐在车子上,易家歌不断地摩挲手里的枪,摩挲了一会,点了一支烟,慢慢的吸了起来。
沉默在空气里面飘荡着,直到纪云闪了闪灯光,低声叫他:“人来了。”
对面一辆车上走下一个胖子,易家歌按熄了烟,将枪按进腰后枪套里面。有人从饭店里跑出去,朝那胖子张开双手,接着两人勾肩搭背的进了饭店。易家歌看着两人的背影,确定了“狩猎”目标,那个胖子,段乙升。
纪云接过易家歌的枪,放在副驾驶垫子下。关上车门,往下压了压帽子,与易家歌一同也跟上去。二楼定了雅间,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都是商会的长辈,易家歌坐在末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那会长似乎是对易家歌很有好感,走上来拍拍他肩膀:“占良啊,你们家那宅子真不错,下次还得去你家喝茶。”他意有所指的,像一位长者或老者:“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怎么提拔你的。”他知道易家歌与日本人也搭着线。
易家歌笑了:“叔,我不会没良心,要不是您,我恐怕已经饿死了。将来有我一口汤,一定少不了你一口肉。”
他似乎满意极了,哈哈大笑起来:“后生可畏,当初我没看错你!”他说着又坐会了正位,与旁边的人交谈起来。易家歌则继续吞吐着那只只剩下尾巴的烟。不动声色的观察者目标。
其中一人与胖子似乎很有话要说,坐在一起不知道在密谋什么,间或要低声笑一阵。这个会开的虽有似无,不一会便做鸟兽散了。陆陆续续地起了身,胖子一动,易家歌忽得发现胖子身后那扇窗是朝着黄浦江开的,景色一览无遗,沿江的行人笑着,跳着,小商贩叫着唱着,透着喜气洋洋的哀气,江水粼粼泛着暗色的光,却真真是好看极了。
他按熄烟头,起身,跟了上去。
那人拉着段乙升往外走,一起上了前边那人的车。朝着法租界一家中国人新开的妓院里面去了,保镖全部被驱散,只跟了另一人的保镖四五人。易家歌脱了毛呢外套,先换了一件马褂,又套上一件两面穿夹克。他们去的巧,与他们一同进去的有几个配着刀,穿和服的日本人。见了胖子一点头。
胖子似乎觉得在这处碰到熟人面子上很不好看,那日本人却硬要跟他说话,把他拉到一边,与他说了一会话。
纪云听见易家歌突然下车,他一怔,在后边拉了他一把:“时机不好。”易家歌点点头,往别墅右侧点了点,他要去那边等着。
纪云目视他到了右侧,看他把嘴里的烟立着放在了围墙上,左右看了看。纪云便打了方向盘准备先走,这是他一会不上车,独自逃走的暗号。
这条路通着一位对他倾慕已久的麻美子家中,他已经规划好了路线。得了手就往那边走,脱掉衣服晃他们,然后从西侧矮围墙上越过去,直接向她家里跑,最好能悠闲的在路上买一盒糕点。有个拜年的样子。
他盘算的津津乐道,突然起了一声枪响,易家歌扣在枪套上的手一紧。这子弹不是他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