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寐》官匪

1、浮云遮望眼

　　千岩万壑之间，一道惊空遏云的鹰唳响彻云霄，一只皋鹰带着丝丝血意，跃过崇山峻岭，飞过苍翠欲滴，不惧高下野兽怒嚎。远看薄云之上盛日当空，近闻溪声潺潺澈鱼轻戏。

　　境内一处，一桃李女子乍然睁开紧闭的双眸，眸内并无半点风悦，尽显苍意薄凉，她捏着指前拆开的信封，淡淡的轻叹。她拢了拢衣领，拿着信走出卧房，递给门前静立的门生，眉眼凛然。

　　“回去复命吧，告诉那群冥顽不化的老东西...”女子轻嘲:“我愿意继任家主。”

　　险地之上有一人正踱步前行，皎衣男子像是心有灵犀般举起手臂。皋鹰最后随着带血的翅膀落下，利爪稳稳的站在男子臂上，赤色瞬间将衣袂染红，他歪头皱眉。

　　与此同时，荒凉大漠边疆交界兵戈相向，浴血厮杀，黑云压城城欲摧，雕檐玲珑间黑子落盘嘈嘈切切，青袍含笑注目。细手未收，棋盘将成！

　　尚有白子于中位，黑子虚虚包围，看似活局又似死局，一棋下错便是粉身碎骨，寸步难行。

　　青袍亲昵的抚摸着白玉棋盘，眸光爱切怀思，莫待春风总吹却，可早已没了丝毫恍若隔世般的音容笑貌。

　　“阿缪……”青袍痴心呢喃。

　　可看着这盘棋，又徒生几分厌恶。

　　非乱世分三国，南易，北崴，东芜，其余四族四宗平分秋毫，各就其位鼎立于修真界之间，其余小门小派，仙门百家穿插其中，黎民百姓遍布天下。

　　邶山云氏处南易边界，为驻守南易的仙门世家，时间长久后便与南易君王达成了协议友好往来。

　　云氏长子云以杉因而结识了云祈的母亲——南易当今君王的同胞阿姊明德长公主。二人互相倾慕许久，得父母之媒妁，婚后不久明德诞下云祈、云清姐弟。云以杉无心继位，夫妻二人远游多年杳无音信，这个大梁自然由下一辈挑着。

　　她是长孙长女，傲雄万里的雕鹫一旦被困住，就再无重回虚空的可能。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大雪飘零，云祈穆立于蒹葭堂檐下，无声无息，仿佛她的呼吸都凝结在白雪之间。披着厚裳，灵力充沛，自然不会多冷。风姿绝色在雪青下更是摄人心魄。

　　背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修仙之人耳目聪颖，云祈自然察觉到有人接近。

　　薄暮冥冥中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出现在云柒背后，赤衣家袍修身，青葱白皙间遮掩不住的松木俊朗，剑眉星目，眉眼坚毅又透着孩子气的忧伤，与云祈竟有四五分相似。

　　云子岿低声喃喃:“姐姐……”

　　云祈斥责道:“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出来作甚？”

　　他仿佛被戳到了痛处，愤然道:“我不是这里的人！你也不是！姐姐，我想……我想回家……”

　　少年声音愈演落寞清寂，愤懑和阵阵心酸上涌，不敢再去直视长姐的眼睛。此刻几片落雪飘到云子岿头上，丝丝雪意眏的少年面色更加悲戚。

　　云祈攥紧双手，只觉血腥气哽在喉间，气血上涌她抬手扇了云子岿一巴掌，少年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在霜雪中显得尤为明显。

　　这一巴掌扇的很重，生生把少年打偏了头，少年默不作声，只得先将不甘咽进肚中。

　　云祈怒斥道:“这种话不要让我听到第二遍！”她眼前一黑，强撑骂道:“云子岿！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顽童？！还看不清眼前的形势，需要我来指点你吗？！”

　　静默半刻后，怒意消散几分的她将瘦削的少年紧紧搂入怀中，滚烫的泪珠落下。云祈一遍又一遍的抚着少年削瘦的背，试图让幼弟安宁，云子岿也看出了姐姐的难过，懂事又生涩的拍了拍姐姐的肩膀。

　　是啊，她和云子岿不是这里的人。为什么他们的灵魂会来到这里，他们的父母是否也来到了这里，一无所知。

　　云祈痛苦道:“是姐姐无用...护不住你。”

　　......

　　堂内假山前绿水清池，几条青鱼赤鲤在里边随意自在游来游去，飘雪丝毫没有影响到，只是其中一条青鲤剑走偏锋，偏偏要鱼跃龙门，可这一跳，迎接它的不是春暖绿阳，而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寒冬凛冽。青鲤挣扎着，在地上奄奄一息，云祈漠视着直至死亡。

　　南易靠山依林，地势多险峻，自是野兽毒虫居多，因此南易皇宫内多是走兽飞禽的壁画镌刻，灯影绰绰，多了分肃严，少了几分辉煌华丽。

　　“阿祈，你是我阿姊的独女，长女……”宋怀诟沉默许久后幽幽开口，看向正襟危坐的云祈。云祈前些年染病，他并未去照拂一二，作舅舅的当真失职。

　　云祈不作声低眉喝着清酒，薄凉的身子渐暖。皇亲国戚与君王，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场简陋的鸿门宴罢了。

　　“陛下，我尚有一弟，也是我母亲的孩子。”云祈又攥起杯饮了一口酒，不动声色的反驳。

　　威严君王猛地一怔，他愧疚，只记牢云祈这差，却不曾想那个年幼的外甥。

　　此时一宫人在君王的耳边低语，宋怀诟挥挥手，宫人退下。云祈拂手，不曾想半杯清酒随蛊而碎，宋怀诟应声看过来。她镇定自若的起身向君王鞠揖，身后壁画间孤鹤傲然的振鹏展翅。

　　她扫了一眼殿外，雪又开始下了。

　　“家中多事，还请陛下见谅。”

　　云祈扬长而去，连挽留的瞬息都没留给宋怀诟，君王伸出的手堪堪停在半空讪讪收回。鹰唳在不远处响起，纷纷扬雪落在赤红的家袍之上，衬得云柒更显刻薄敛息。

　　此时正殿前走来一人，她迎着风雪抬眸，如廊桥遗梦，冬日焚香般缠绵悱恻，晃了她的心神。

　　来人步履缓缓，负手提步，衣袂翩跹，一身皎衣白服肃静通透，在满地清白中似掩匣韫玉，同孤傲鸿鹤。

　　仙君手中把玩着枚老旧沉灰的古戒，大雪逐渐覆盖来路上他身后徐徐踏过而留下的一深一浅。只是臂膀之上沾了丝丝不明显的血迹，使得云祈心中躁闷，她眉眼微皱，陷入沉思。

　　秦赋自是察觉到了迎面的骄艳女子，赤焰家袍，邶山云氏……回想起多年前在一次旅夜中见过匆匆一面的的女子，与眼前的这位重叠几乎毫无二致，只是年长了许多。

　　他内心大抵有了答案，应是邶山云氏即将继任的那位长女。当时知晓是邶山云氏的嫡长女，却不曾想听闻之后不过几月这位便突患恶疾在各仙门世家前再没露过面。

　　他容间的木色转瞬即逝，笑若朗月，朝云柒颔首鞠揖，温文尔雅道:“云祈小姐的病可好些了？”

　　云祈斯抬斯敬回了一礼，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警惕之心愈发炙烈。

　　年轻的继承人内心挣扎，他万一是仙门中人，识得她这身家袍在所难免，可匆匆一瞥便能看出她是云氏哪位？原身性子温润通透，也不喜抛头露面，历练外出屈指可数，想必也没有多少生人见过她。若真与原身相识为何记忆中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存在？又结合刚刚一瞥下的隐隐血迹……

　　云祈瞥视到这人深浅的脚印，眉眼间尽是从容不迫:“询者何人？倒是云某见公子的脚印一深一浅，可是患有脚疾还是受何人所伤？”前者语气温和单纯询问，后者慢慢染上了冰碴子，言语间都透着刺。

　　秦赋知道面前这位巾帼是在试探自己，泰然道，“北崴秦赋。”

　　“听闻邶山云氏长女最是心细如发，还真是传言不假，这么容易看出我的脚受了伤。多谢云小姐关心，不过是小伤，疼痛难忍提不上力罢了。”

　　云祈心中腹诽:说话倒是滴水不漏，可何谈容易，凡是眼尖的一律看得到，再者外面何来说她心细如发。

　　她咬牙，这个人，当属不容小觑之派。

　　秦赋见云祈敷衍几句走远后，收回目光，凝视着森穆的石柱上亭立的云中鹤，屈指放在嘴前，吹了一口长哨，示意不远处的皋鹰警惕。

　　云祈……似乎是师父提到过的人。

　　而宋怀诟对于这位不请自来的北崴的毓王殿下实在没什么好感。原因无他，三国之间交集不深，贸然来访令人深究。

　　这位毓王是北崴雍德帝的六子，听闻是那老皇帝最爱的前皇后所生。老皇帝座下虽子嗣兴旺，但大多是有皇子命没皇子运的。

　　其中不是战死沙场就是遭人毒害，或是卷入朝廷堂纷争。竟只剩一病秧二皇子，四皇子与秦长赋，两位巾帼也独留一位。可秦长赋，听闻最受老皇帝偏爱，也是最反叛的一位。

　　儿臣不留儿，只称臣。

　　宋怀诟还未开口，秦赋先行出言，孤高自许，翩然尘世。他就这么干净利落的站在大殿中央，即使孤身一人前来，也未让宋怀诟降低警惕。

　　“还请陛下恕在下的唐突，此番仅是秦某个人相求。”言辞间并无半点行差踏错，反而先行礼谦言道错，妥帖的一丝不苟让人心生好感。

　　宋怀诟无动于衷，敷衍道:“是吗？那秦公子有何事相求？”

　　“恳请陛下助我一臂之力，逼北崴皇帝退位。”秦赋淡然处之，幽幽开口。

　　宋怀诟瞬间攥紧了手中的酒蛊。

　　他曾以为秦家皇族父子不和不过是坊间传闻，谁知竟为真事还愈演愈烈到逼父夺位的地步！

　　“难不成还要扶你上位吗？”宋怀诟面色不改。“陛下多虑，秦某并无争权夺利之意。”

　　宋怀诟哈哈大笑，颇为嘲笑:“可朕凭何要答应你？”

　　“可若是你的江山呢”秦赋不急不缓，擒住了宋怀诟的命脉。

　　宋怀诟勃然大怒:“黄口小儿！你竟敢威胁朕？！”与一个君王用他的江山做赌注，无疑是与虎谋皮，可秦赋仍不卑不亢站在原地。

　　宋怀诟眯起眼，怒视着面前的闲散君子，心中做着思量。

　　“该道的都道尽了，还请陛下多做考虑，秦某先行告退。”秦赋风骨宛然，向宋怀诟拂袖行礼，随即转身离去，古戒还正紧握在手中。

　　清风朗月之辈，虽并不是毫无野心之意，韬光养晦，深居简出，也只是尽了基本的孝义不让他那卑劣的父皇难堪下不来台罢了。

　　皋鹰从高墙上俯冲而下，负伤的寥翅也已痊愈，稳稳的停在主人的肩上，秦赋伸手安抚着有些暴躁的皋鹰。

　　风雪扬起仙君的衣袍，一深一浅的脚印也被大雪掩盖了踪迹，仿佛无人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