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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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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曲荡山。
苏茉兰指尖抚过《粟粟医经》泛黄的页边,烛火将字迹映成活物——那些墨痕深浅不一的批注,是她的阿萝姑姑二十载孤灯下的心血凝结。阿萝曾踏遍曲荡山十八峰,将粟粟族口耳相传的秘方与战场急救之术熔铸一炉,夜啼的每一味安神散,咳喘的每一剂平喘汤,都化作纸页间蜿蜒的墨河。
"戊戌年惊蛰,岩腊热毒侵心..."页角蜷着片干枯的赤藤叶,正是当年从孩子襁褓掉落的那枚。蝇头小楷旁绘着星象图,天蝎座尾针直指"白蹄驹鬃毛三缕,混冰泉外敷"的偏方。苏茉兰忽觉指腹刺痛,原是墨迹里嵌着半根银针尖——阿萝总爱将用废的骨针当书签。
医经第七卷的夹页突然滑落张桦树皮。背面是岩腊抓周时印的朱砂掌纹,正面则密密麻麻记着:"亥时三刻,东南流星过紫微垣,当取崖东蓝尾鸢雄蕊..."字迹在"蕊"字陡然歪斜——那夜岩腊高热惊厥,阿萝咬破指尖在药方上续写,血珠晕染处恰似二十八星宿中的危宿。
一处治小儿夜啼的方子旁,绘着幅未完成的骑射图。小马驹背上的女童发辫银铃飞扬,分明是八岁时的苏茉兰。阿萝用银针在宣纸扎出星点针孔,连起来竟是北斗指引市集方向的暗记——原来那些策马同游的路线,早被细细标注在医经穴位图间。
苏茉兰对着烛火展开书页。光晕穿透"产后血崩急救篇"的墨迹,显露出叠在背面的糖渍梅子核拼图——正是她生辰时,阿萝笑着塞进她新缝的药囊:"把这些核儿凑齐了,姑姑带你去江南游山玩水。"
医经末页突然飘落缕银丝,缠着片未化的冰凌花——阿萝临终前最后添注的"蓝尾鸢嫁接法"旁,歪斜画着戴虎头帽的小人儿,手里攥着糖画与银针,站在开满紫色花浪的崖边,望向王城方向。
苏茉兰阖上《粟粟医经》的刹那,檐角铜铃忽地静默。泛黄纸页间腾起的蓝尾鸢香凝成细雾,在烛火里勾勒出阿萝深夜伏案的剪影——总有一缕银发垂落砚台,混着药汁在页脚结出冰凌花的形状。
四岁的苏茉兰蜷在母亲织机下,指尖缠着未理清的彩线。月光将孔雀蓝丝线投在墙上,像极了娘亲咽气前最后那缕散乱青丝。阿萝推门时带进山风,白蹄驹鬃毛间别的蓝尾鸢扑簌簌落满织机,盖住那些未绣完的并蒂莲。
"芹丫头,小雀儿该去啄晨露了。"阿萝解下染着血竭香的披风裹住她,冰晶坠子故意撞出碎响,"溪里银鱼今日换新鳞,再不去看就要游进云彩里。"
最痛的那夜,苏茉兰撕烂了母亲遗留的绣帕。阿萝不发一言,背着她攀上鹰嘴崖顶。星子坠在浸过药汁的襁褓布上,拼出模糊的娘亲轮廓:"你看,最亮的那颗在眨眼呢。"苏茉兰哭累睡去后,阿萝用骨针细密缝补被扯坏的布偶,自此,布偶浸透当归与合欢皮的药香。此后每夜,苏茉兰都抱着这只能散出安神气息的布偶入眠。
记忆里最鲜亮的画面,是暮春时节阿萝策马带她闯市集。马蹄踏碎青石板上的晨露,岩腊在后头抱着新蒸的米糕大呼小叫,糖霜沾满他虎头帽上的绒球。阿萝会突然勒马停在糖画摊前,用三根黄连换只腾云的小马驹,糖丝在阳光下扯出金线,比她爹案头的鎏金砚台还耀眼。
苏茉兰忽从药柜暗格摸出半块霉变的千层酥——阿萝临终前塞给她的最后甜食,油纸里裹着张泛黄笺纸:"阿芹及笄礼,当以崖东蓝尾鸢制胭脂。"
……
阿萝殁在蓝尾鸢开得最绚烂的春分。送葬那日,九岁的苏茉兰与岩腊并肩跪在药圃,掌心各攥半块发硬的千层酥——那是阿萝最后一炉炭火中抢出的遗物。
马钏师傅携柳景明入山时,恰逢第一场秋霜覆满药囊。柳景明腰间别着鎏金铃,摇出的韵律竟与阿萝捣药时的铜杵声暗合。他有时趁苏茉兰晒药时,用弹弓射落檐角的冰凌,碎冰碴子混着蓝尾鸢粉,在岩腊的虎头帽上凝成星图。
"看好了!"柳景明突然策马冲上鹰嘴崖,白蹄驹后裔的飞马踏碎薄冰,"这是战马,能嗅着蓝尾鸢香追三千里!"少年抛来的缰绳缠着金丝银线,却不及苏茉兰发辫的发带鲜活——那是阿萝亲手做的,浸过七七四十九味安神草。
……
苏茉兰父亲苏又青的信鸽撞破药帘时,马钏正教她辨七叶莲。
信鸽落在晒药匾上时,翅尖金粉簌簌染黄了七叶莲。苏茉兰展开洒金笺,陌生字迹刺得眼眶生疼——"吾女茉兰"四字工整如药柜标签。她忽然想起阿萝教过的字谜游戏:父字八画,撇捺间该有体温,可这纸上横竖皆似寒针。
"蜀地舅舅前日捎来青城雪芽..."她攥着外祖父补了七回的麂皮药囊,指节发白,"您不是说开春便带我去尝云雾茶?"
外祖父的铜药杵在夤夜敲出三更漏断的调子。老人从暗格取出褪色的百家衣——原是苏茉兰周岁时十八寨妇人各献的布头缝成,如今又添了块蜀锦:"你爹在朝为侍郎,圣上指了婚约..."檐下突坠冰凌,将"侍郎府"三字倏地晕湿。
离山那日,苏茉兰的藤箱里塞满冻土气息的念想:柳景明刻的竹哨、外祖父塞的雪芽茶饼…
"阿芹——"
柳景明的嘶吼混着飞马蹄音刺破晨雾。少年发间的玉冠被疾风掀斜,冠上嵌着的东珠串绦寸寸崩断,滚落官道,溅起星子般的碎芒。他策马踏碎溪涧薄冰,腰间佩着苏茉兰赠与他的铃铛锁,撞得叮咚乱响,恰似他掩不住的心绪。
"阿芹!你要等我——我会去找你的!"
嘶哑的尾音劈开山岚,惊起崖顶栖息的雪鹀。苏茉兰攥紧轿帘的指尖几乎掐破锦缎,柳景明昨夜偷塞的穿云箭硌在掌心。箭尾雪鹰翎羽间缠着的发带,正是上元节被他射落的。
苏茉兰没有告诉那个骑马追风的少年她去往何方,就此一别离,人生已殊途。
别了,曲荡山!别了……
这辆通往京城的马车碾过官道第五个驿亭时,苏茉兰袖中那封苏又青的亲笔信滑落半角。洒金笺上"吾女茉兰"四字筋骨嶙峋,正是父亲最擅长的瘦金体——笔锋如断崖冰棱,撇捺似寒铁折戟。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家中书架上的经书典籍,皆是这样峭拔中藏着三分温润的笔意。
四岁生辰那夜,他执着她的小手在《千云集》扉页描红,狼毫笔尖悬着欲坠的墨珠:"茉兰的兰,沐冰泉而绽..."话音未落,窗外忽起惊雷,墨珠坠在"绽"字最后一笔,洇成母亲病榻帷帐上永久的阴影。
母亲缠绵病榻的第三个年头,苏又青的笔锋渐染功名锈。他伏案的青玉笔洗里,再不浮着为苏茉兰调色的朱砂粉,取而代之的是各地举子的荐书残页。某个雪夜,苏茉兰捧着新焙的安神茶叩门,却见父亲将母亲绣的《春花鉴》垫在砚台下,澄心堂纸吸饱墨汁,盖住了并蒂莲最后一瓣。
"爹,娘说心口疼..."
"去找阿萝姑姑。"苏又青未抬眼,笔尖勾破"策论"的"论"字。鎏金烛台投下的影,将他面上最后一丝温存切成碎屑。那夜苏茉兰蜷在阿萝怀里,嗅着药囊里的醉鱼草,听铜杵捣碎冰凌的声响,竟比父亲笔走龙蛇的沙沙声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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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曲荡山。
窗棂漏进的晨光在苏茉兰眼睫上碎成金箔,柳文卓软糯的呼唤如溪水漫过记忆的裂痕:"娘亲,蝴蝶钻进绣绷里啦!"四岁小儿举着半幅未完成的绣帕,银丝线头缠满指尖,瞳孔里跃动着与她幼时如出一辙的星光。
苏茉兰将阿卓揽入怀中,嗅到孩子衣襟上沾染的檀香——那是她仿着母亲旧日制衣时熏的香料。阿卓肉乎乎的手指点向案头褪色的《苏氏绣谱》,指尖划过"兰"字最后一捺的飞白:"这个钩钩像小马驹扬蹄!"
阿卓忽然从绣筐底翻出只褪色的布老虎,棉絮从针脚缝隙漏出几缕。"是外曾祖父藏的彩绳!"孩子将五彩丝线绕上母亲手腕,"系在窗棂上,长到云朵那么高,就能顺着爬到曲荡山山顶了!"
苏茉兰喉间蓦地发紧。这布老虎正是母亲生前缝的那只,当年塞满彩绸的肚腹,如今成了阿卓藏宝的秘境。她望着孩子将丝线抛向晨光,虹影里晃动的眉眼漾着母亲挑灯绣花的柔和弧度。
老梅枝在庭院沙沙作响。苏茉兰望着阿卓追线团的小小身影,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句呓语:"丝线穿过九十九道晨光,茧子里自会有新蝶。"此刻风正扬起孩子颈间的银铃——那里面藏着的,是她昨夜新折的早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