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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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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腊踮脚去够檐下风铃时,刘昶的掌心已护在他后腰。孩子咯咯笑着将晒干的蓝尾鸢撒了他满身,紫花瓣粘在墨色衣襟上,像散落的星子坠入夜空。
"看箭!"刘昶折了根药草作弓,岩腊肉乎乎的小手被他整个裹住。竹箭歪斜着扎进晒药匾,惊起一片山雀。阿萝捣药的手顿了顿——那箭落处,正是两年前她替他剜毒时,他咬碎的第一根竹片的位置。
暮色漫过药圃时,岩腊蜷在刘昶怀里酣睡,发顶翘起的发旋抵着他下巴。刘昶用披风裹住孩子,指尖无意识摩挲那道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耳垂弧线。阿萝在灶前煨着米粥,火光将她绷紧的脊背镀成暖橘色,仿佛真是炊烟寻常的妻。
"阿萝。"他忽然轻声开口,岩腊的呼吸声成了最好的掩护,"朱雀门外新辟了药园..."
药杵撞在陶罐上发出脆响。阿萝搅动米粥的手背微顿:"曲荡山的蓝尾鸢离了冰泉活不过三季。"
刘昶的指节在岩腊襁褓上掐出深痕。孩子梦中攥住他垂落的发丝,琥珀色瞳孔映着最后一缕霞光——与那夜暴雨中阿萝被他压在药毡上时,眸中晃动的烛火何其相似。
"我会在惊蛰日立朱雀旗。"刘昶将熟睡的岩腊轻轻放回摇篮,指尖掠过孩子发顶柔软的毛发,"药园后殿引了冰泉水,檐角挂着粟粟族的风铃..."
阿萝突然掀翻药罐,蓝尾鸢汁泼湿他龙纹靴面:"殿下的泉水养不活山野根!"她发间骨簪在火光中晃出残影。
岩腊在梦中抽噎,小手无意识抓住刘昶垂落的绦带。阿萝掰开孩子手指的动作带着狠劲,却在触及他温热的掌心时泄了力道:"三更霜要落了。"
刘昶解下玉簪放在晒药台。簪头蓝尾鸢衔着粒东珠,珠面阴刻小字"惊蛰"——正是那年暴雨夜,她为他剜毒时哼过的童谣名。
柳林的马蹄踏碎山雾时,新帝的披风扫过药圃篱笆。檐下风铃突然齐响,二十八个铜舌晃出《破阵子》的调子,刘昶在列队簇拥下离开了曲荡山。
……
索伊的铜药杵碾碎最后一味解毒藤。老族长望着檐下晃动的二十八枚风铃,青铜舌齐刷刷指向东南官道,却在山风转瞬的间隙又归于原位。
"蓝尾鸢开得比往年早。"索伊将新焙的药粉装入岩腊的护身囊,"你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早春,追着山雀跌进冰窟窿。"他忽然轻笑,眼角皱纹堆成鹰嘴崖的沟壑,"那时你攥着断箭说,要当粟粟族最勇猛的巫医。"
阿萝腕间的骨镯撞上药罐,星辰砂洒在刘昶留下的玉簪旁。索伊拾起簪子插入神祠梁木,簪尾蓝尾鸢正对着山涧流云:"王城的琉璃瓦能接住雨,却养不出带着冰碴的蓝尾鸢。"他忽然掰开女儿紧攥的拳,"就像岩腊,在曲荡山能辨百草,到了朱雀门...怕是连蒲公英都认成毒药。"
岩腊的啼哭惊起崖边白鹇,索伊将孩子塞进阿萝怀中。小娃娃抓着母亲的袖口,琥珀色瞳孔映着满山新绿:"你瞧他这双眼,跟你在冰瀑下救回的白狼崽一个样——白狼崽子关进金笼子,三日便绝食而亡。"
老族长忽然指向东南方翻涌的乌云:"惊蛰雷要劈的是盘根老树,不是新抽的嫩芽。"他拾起刘昶遗落的披风盖在药圃上,"腐叶归土才能养花,但若把整座山都掘了..."药杵重重敲响晒药匾,"那便是连根都绝了。"
山风卷起蓝尾鸢花瓣扑进竹楼,索伊在神祠点燃驱魂香。烟气缭绕中,阿萝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当年背她出冰窟的宽厚脊梁,如今已弯成一把陈年药弓,却仍绷着守护整座山林的弦。
"阿爹,若他再来..."
"便让他看岩腊射落今年第一只山雀。"索伊突然将破云弓塞进外孙襁褓,"粟粟族的儿郎,三岁要自己猎狼——"他浑浊的眼底闪过鹰隼般的锐光,"可不是学那些王孙公子,在锦缎堆里数金珠子。"
……
阿萝的指尖抚过药囊内层二十八格暗袋。龙胆草片在鹿皮囊底沙沙作响,她数到第七格时顿了顿——那里原本备着的醉鱼草粉少了一钱,定是昨夜给刘昶安神散时用去的。
"三根银针,五枚骨刺..."她低声呢喃着将骨针盒挨个扣紧,冰蟾膏陶罐在晨光里泛着青釉色。索伊抱着岩腊立在门边,老族长浑浊的眼底映着女儿有条不紊的动作——这是她七岁起养成的习惯,每当心绪翻涌,便要借清点药囊找回分寸。
阿萝顺势将孩子拽落的坠子塞回暗格,指尖触到个硬物——是那支刘昶留下的玉簪,不知何时被她放进暗格。
"黄连片要添了。"索伊忽然开口,药杵轻敲石臼边缘。阿萝抬眼,见父亲用眼神示意墙角晒匾——新焙的黄连正与蓝尾鸢交错铺陈,是她独创的防潮法。
山风卷起两片蓝尾鸢扑进药囊。阿萝撷出花瓣夹进岩腊的脉案簿,泛黄的纸页上还沾着孩子周岁时打翻的蜂蜜。当最后一枚骨针归位,檐下风铃恰撞出三声清响,二十八枚铜舌齐指隔壁一户人家的方向。
“阿爹,我去芹丫头家看看。”
"酉时前归。"索伊将岩腊举过门楣,孩子腕间银铃惊飞檐下雪雀。阿萝系紧药囊转身,发间冰晶坠子晃碎满地日光——像极了她十五岁那年第一次独自出诊的背影。
阿芹家的竹楼隐在溪畔垂柳后。四岁的女娃娃正蹲在门廊搓药丸,圆脸上沾着黄柏粉,见阿萝来忙把小手背到身后:"阿萝姑姑,我没偷吃黄连!"
"让姑姑看看前日被马蜂蛰的包。"阿萝蹲下身时,小丫头耳后的红肿已消了大半。
阿萝拿出一捧松子糖,“阿芹乖,姑姑看看你娘亲,再来陪你骑小马。”
小姑娘听了,杏眼明亮,一旁玩去了。
药香混着陈年竹沥的气息扑面而来。阿萝掀开里屋的葛布帘,见阿芹娘蜷在火塘边的兽皮褥上,腕间浮肿处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褥边褪色的绣绷——半幅未完成的兰花丛簇在锦缎上,金线虽已蒙尘,仍能辨出当年十八寨最巧绣娘的手艺。
"入春后膝盖还发凉么?"阿萝跪坐在苇席上,指尖抚过阿芹娘的手腕。
阿芹娘的手在兽皮褥上抓出几道浅痕,指节泛着黄柏色:"这双腿啊,比山神祭的晨鼓还准。"她试图屈膝,浮肿的膝盖却只微微颤动,"昨夜里崖顶雷声未响,它们倒先打起更来。"
阿萝的骨针在火塘光里淬出暖色。她掀开阿芹娘膝上敷着的赤藤叶:"明日我再送些冰瀑水来,混着雷公藤热敷..."
日昝指向隅中时,阿萝在脉案上添了新注:"艾灸酉时三刻,辅以赤藤热敷。"阿芹娘忽然攥住她捣药的手:"若我熬不过这个雨季..."
"雨季过后便是蓝尾鸢花期。"阿萝反手将小丫头编的花环戴在妇人发间,"阿芹已能辨七味止血草,还说要替您晒够三担茵陈。"
竹帘外忽然传来银铃脆响。阿芹举着新采的蒲公英冲进来,发梢粘着的苍耳子随奔跑簌簌落地:"姑姑看!我给阿娘编的护膝!"粗糙的草茎间缠着蓝尾鸢根须,正是粟粟族缓解关节痛的偏方。
话音未落,里屋突然传来窸窣声,混着男子含糊的诵书声。
阿萝循声望去,竹屏风后新添了花梨木书案,鎏金举人匾额悬在积灰的梁间。阿芹爹的青衫已换成细棉质地,袖口却仍洇着洗不去的墨渍。案头堆着知府亲批的荐书,朱砂印泥旁躺着半块硬如石块的喜饼——正是他中举那日,阿芹娘强撑病体烙的千层酥。
"老爷卯时便起了。"小书童捧着新沏的云雾茶碎步而来,紫砂壶嘴还沾着未化的冰碴,"说是要赶在春闱前注完这册《策论通鉴》。"
阿萝瞥见砚台下压着的礼单,洒金笺上列着"鹿茸三对""灵芝五匣",落款皆是州县官吏。而阿芹娘枕边药碗里,浮着的仍是崖边自采的雷公藤。
……
阿萝牵来索伊驯养的白蹄驹。这匹温顺的母马垂首蹭着阿芹掌心,鬃毛间还沾着晨露。"抓紧缰绳要像握药杵..."她托着小丫头翻上马背,阿芹的笑声惊起林间山雀。
白蹄驹踏过溪水时,阿芹娘倚在竹窗边望着。新裁的杭绸衫子掩住颈部未消的灸痕。缕缕阳光将女儿骑马的身影裁成零碎片段——忽而是三四年前蹒跚学步的团子,忽而是如今攥着缰绳的小小骑手。
白蹄驹鬃毛间别着的蓝尾鸢被山风卷落,正掉在窗台晒着的药饼上。阿芹娘无意识捻起花瓣,指尖在去年端午绣的并蒂莲纹样上摩挲——那时还能稳稳执针,给阿芹的夏衣绣满驱邪的朱果。
书房突然爆出阵咳声,混着书童慌张的脚步声。阿芹娘攥紧窗棂,新染的蔻丹在朽木上刮出道朱痕。她瞧见丈夫映在绡纱上的剪影,已不再是当年为她描眉时清俊的少年郎,倒是像极了那支被书蠹蛀空的狼毫笔。
小丫头突然扬鞭指向崖边:"阿娘看!蓝尾鸢开满坡啦!"阿芹娘顺着望去,那些紫色花浪在她眼中化作团团光晕——恰似新婚夜被夫君掀起的盖头红霞。
返程时山道铺满夕照。阿萝的药篓里多了串阿芹编的花环,蓝尾鸢与蒲公英交错,漏下的光斑随步伐轻跃。索伊抱着岩腊立在神祠前,见女儿发梢沾着柳絮归来,唇角终是漾开道浅纹。
"阿芹把黄连当蜜饯吃了?"老族长接过药篓,指尖拂过花环上新鲜的齿痕。
“小丫头很机灵,我还教她骑了会马。”
最老的采药人说,当神女放下云踪去数山雀翎毛时,整座曲荡山的蓝尾鸢都会开得格外安静。暮色里新帝的銮驾转向东境,而阿萝正教岩腊辨认窗棂上最后一道霞光,将晒干的蒲公英籽吹向没有宫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