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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犬神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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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丈朱墙外,两个赶路人一前一后,絮絮叨叨地说着闲话。墙内的少年用手慢慢推着轮椅,跟在他们身后静静听着。
“咱们左手边这家气派的,里面住的你可知是谁?”
“谁啊?”
“亓家,大夏第一皇商,满临安城所有打着‘御甲’字号的商行——什么酒楼、典当、票号,全是他们家的。前些日子亓老爷在清玄观躬身派衣施粥,你不还去了的吗?”
“原来是他家啊!怪不得这府宅如此华贵,连墙上的朱漆都比其他院子显得透亮。”
“可不吗?要说这亓家,家主亲厚,历年赈灾济贫都缺不了他的,偏生好人没好报,生了个不中用的儿子。”
“啊?难道亓家的公子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你刚来临安不久不知道,亓家少爷若只是纨绔,倒也罢了,左右亓家家大业大,再怎么也不会供不起他。”说话的人压低声音,“听闻亓家少爷性子倒是顶好的,宽厚知礼,饱读诗书,只可惜——他是身子不中用。”
“残废?”
“对喽!”
“只是残废也无妨呀,用好药仔细养着,总还能苟全性命。”
“可亓少爷不只身残,还打娘胎里带出来一身怪病,不能出府。不管走门还是翻墙,但凡踏出亓府的地界半条街,必定病发,非得回家了才能捡回半条命了来。”
“天下怎会有如此蹊跷的病?没找大夫来瞧瞧吗?”
“瞧啊!怎么没瞧。太医院的医生,各个地方的名医,全瞧遍了,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亓少爷到底得了什么病。亓少爷出不了门,没法接手亓家的产业,亓老爷为此着急上火好些年了。”
“这还真是不幸啊。”
“唉,亓老爷都准备病急乱投医了,信了清玄观道士的话,要给亓少爷娶一房媳妇回来,给他驱邪冲喜呢!”
“啊?伺候残废过一辈子,这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吗……”
说话声渐行渐远,少年的轮椅再跟不上了,目光却追着声音消失的方向落到院墙尽头的角落。
他苦笑着摇摇头:“连路人都能明白的事情,爹竟然想不明白。”
墙角长满了杂草,杂草深处是厚厚的一摞木板,这是他一早就交代小厮备下的。那小厮新入府不久,尚不熟悉他的心思与作风,只以为他要来木板是要亲自给府里流浪猫搭个猫窝。
他自小身残,站立行走均是无能为力,上吊于他而言是种奢侈。早前他欲投河,被下人救上来后,府里的荷花池第二日便被填了。他摔碎瓷碗意欲割腕,从此他的碗筷杯勺便成了清一色的木制品。
他唯一的希望,只落在这摞平平无奇的木板上。为免使这位无辜的小厮受他牵连,他方才专程去账房平了账,叫人看不出买木板的痕迹。
少年目沉如水,推着轮椅一点点挪向院墙角落那处他心中的归宿。
“嗷!”草丛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那人痛苦地跳了几下,喊道,“是谁!谁轧了本神的尾巴?”
少年吓得浑身一抖,双手握住轮圈不敢乱动:“是我。”
“你?你是谁?”
亓府上下还没有人敢不知道主子们的名字。少年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站着一位狗鼻子狗耳朵狗尾巴的少女,一时有些发怔:“在下亓佑,姑娘又是谁?”
“亓佑?你是亓家的大少爷?”
亓佑点点头。
女孩笑着扬起小脸,毛茸茸的卷尾巴不停在身后摇晃着:“我是犬神。”
“犬神?”
“嗯。”见亓佑不信,犬神抖抖耳朵说,“我问你,你家曾收养过一只老黄狗,黄狗上个月寿终正寝,你们把它埋在你家祖陵门口,是也不是?”
亓佑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那只老黄狗承了你家的恩泽,沾了你家的福分,死后转生做人去了。这在犬界可是大事一桩,大家挤破了头,都想到你家来呢。”
“想来我家?”
犬神点头说:“你家广行善事,福报多得数也数不清。寻常小狗被你们厚待,死后都能直接脱离畜生道,转生为人。”
亓佑看向她:“那姑娘呢?姑娘也想脱离畜生道?”
“我已经是半个人身了,和那些小狗不一样!”
“……在下有些听不明白。”
犬神抿抿嘴巴,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是插队进来的。我已修炼了一千年,差一口气就能飞升成神了。你家福泽深厚,若能帮你家度过一二难关,得到的福报也是寻常行善的千万倍。”
“所以……”
“所以我来你家,是等着你们请我庇佑的。”犬神骄傲地扬起头。
亓佑失笑:竟还有神推销自己推销到别人家里去了?
“你笑什么?”
亓佑忙行礼赔罪:“在下只是……”
“你别总是’在下‘’在下‘的,我听不懂。”
“……我学识浅薄,姑娘说的那些,其实我也没听太懂。”
犬神小大人地点点头:“没事,你们人类不用懂这些。神场上的事情,都脏。”
亓佑:“……”
“你一个大少爷,来这里干什么呀?”
犬神顺着亓佑的目光看去,饶有兴致地翻了翻那堆木板:“要搭狗窝吗?”
亓佑推着轮椅跟过去:“这是我用来自戕的道具。”
“自,自强?”
“从爿从戈曰戕,便是寻死的意思。”
犬神“噌”地一下站起来,尾巴都不摇了:“你要寻死?可这一堆木板,能怎么死啊?”
亓佑滑着轮椅停在那堆木板前,拿出一块木板用了些力,垫在自己的轮椅之下。
“像这样,一块一块地垫高,造出一处与地面的高差。然后这最后一块,搭成一个斜坡。我推动轮椅,轮椅借着惯性冲下去,足够我一头撞死。”
他刚要往斜坡滑,轮椅被人一把抓住。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下来吧,你在上面我害怕。”
犬神慢慢将他从斜坡上推下来,把他推得远远的,还不忘返回去把方才亓佑好不容易造成的斜坡一脚踢倒。
亓佑自己转过来,刚好看到斜坡轰塌的一幕,无奈笑道:“姑娘不是说需要亓家人寻求你的帮助?那你帮我自戕,我死后必定万分感激你,福报说不定也不会少。”
犬神的尾巴都垂了下来,摇摇头说:“呸呸呸,死人的事情才不会增加福报呢!你要是死了,我作为你家的守护神可是要受重大惩罚的!”
“什么惩罚?”
“不知道,没见过,不敢想。”犬神连耳朵都耷拉了下来,蹲在地上痛苦地缩成一团,“反正肯定很严重就是了。”
亓佑叹了口气,思忖着如何避开这个难缠的所谓“犬神”,少女又站了起来:“那你说说,你为什么想死?”
“我父亲为我谈了一门亲事,明日就要交换婚帖,亲事就算定下了。我无法说服父亲取消婚约,只能在锤落音定之前了结自己。”
“可小狗们都说,成亲是人界的喜事,宴请八方的时候狗的伙食都会变成烧鸡呢!你为什么不想成亲?”
“非是我不想成亲,而是我不能成亲。”
亓佑拍拍自己的腿,犬神这才发现他的腿看起来与常人明显不同,细软无力,闻上去没有一丝活气。
“我自出生起便大小病不断,是药材与钱财堆起来的残命,谁也说不准我能这样好好坐着与姑娘说话的日子能有多久。”
犬神忙说:“有我庇佑你,你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亓佑苦笑:“非是我不相信姑娘,是我还有一种不能出府门的怪病,二十年来看了无数医生也未得确诊。正因这个怪病,我父亲轻信了道士的话,认为我身有邪祟,为我娶的那位姑娘便是他用来为我驱邪的‘道具’。”
方才从墙外路过的那两个人,好像也是这么说的。犬神一面思索,一面盯着亓佑来回打量:“我可以检查检查你身上的‘邪祟’吗?”
亓佑坐正身体:“姑娘请。”
犬神先是围着他慢慢转了两圈,又突然凑近了,贴着他的脖颈仔仔细细闻着。
湿漉漉的气息打在亓佑颈侧,他脸颊有些酥麻,喉结上下一滚:“姑娘看出些什么了吗?”
犬神直起身子,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踱着步站到他的面前。
“所以你不想成亲,是因为你爹要一个无辜的女孩嫁给你,而他之所以要女孩嫁给你,是因为你不能出府。”犬神的尾巴慢慢摇着,“如果你能出府了,你和那位无辜的姑娘就不用成亲,你也不用寻死了,是也不是?”
亓佑惊喜道:“正是这个道理。姑娘可有思路了?烦请姑娘赐教。”
犬神咧嘴一笑:“这个简单。今夜子时我来找你,届时一切难题自会迎刃而解。”
话说得好像话本里的江湖骗子。亓佑正想着,见她转身欲走,忙叫住她:“子时你我在哪里相会?烦请姑娘告知地点。”
“地点就在你房间。你也不用等我,该睡觉就睡觉,一切照旧就好。”
房,房间?
女孩转过墙角便不见了踪影,徒留亓佑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