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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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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天还没亮。
凌晨四点半。
绝望的铁锈味在周身蔓延,模糊的疼痛却出奇得刺骨。他恍惚之间感到有风从自己耳边呼啸而过,躯体失去了借力的支点,又好像是五脏六腑骤然被撕裂,鲜红的液体四处飞溅很快包裹了眼前的所有事物……
意识不清,痛苦至极。
他还本能地维持着之前挣扎的姿势。
阙洲猛然从床上坐起身来。
他站起来环顾了一眼卧室,走到桌边坐下,拿出草稿纸开始做一道题。
天亮了之后就可以出门去学校了,然后莫名其妙地开始一天的学习生活,莫名其妙地度过,然后莫名其妙地结束……再莫名其妙地开始下一天。
暮色四合,天穹有如烈火翻滚。
市井布局若棋布一般,繁冗但整齐合理,互相联系也毫不相关。
江南都市向来繁华,晚高峰无限放大这种烟火气息和大城市该有的气质风貌,在万家灯火和车水马龙之中,沉浸于白日阑珊。路人形形色色,车道川流不息,涌动中的尽是揣着各种各样故事的灵魂。
有趣,热烈,生动。这样才是人类。
傍晚五点半。
菏州第二人民医院心理科。
一项检查刚结束。
景夙拿着刚打印出来还有些发烫的报告纸页在办公室坐下,飞速浏览了一遍报告里的各种数据,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笔,没意识的在指尖转了几圈,在报告结尾的主治医师栏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笔迹龙飞凤舞。
这个时间的病人并不多,起码今天是这样。
景夙一开诊室的门,一个身材臃肿且面色憔悴的妇女目光霎时间投来——那是刚刚那一项检查的病人的妈妈。
景夙扬了扬手里的报告。
“问题不大,可以先吃点药,剂量不用大,轻度的焦虑,并不严重,及时治疗效果会很可观,平时注意孩子心理健康。”景夙把报告单和处方递过去,“西药房在住院楼北面,可以找医护问路。”
女人像是松了一口气,连着说了好几句“谢谢大夫”,然后拉着小姑娘拎着包走了。
景夙低头一看手表——五点三十五。
马上就可以下班了。
每天下班之前要例行去住院楼逛一圈,无非就是看看病人怎么样,有没有一些好转,有没有出现新的问题或者别的什么。
他往电脑前一坐,电脑上显示的下午的挂号已经全部接诊完。
手机放在桌沿,由于突然来电的原因开始震动,没过两秒就落到地上。
啪嗒。
景夙没什么表情地对着地上的手机眨了眨眼,然后很认命的走过去捡手机。
屏幕的这个人名很刺眼,钢化膜上的一小道裂纹就更加刺眼。
电话对面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接受的血雨腥风。
赵孟言。
景夙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向对方实行嘴炮轰炸,对方就一刻不停的开始说话。
“哥啊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那孩子,心理好像确实有点问题,我也看不出那是个啥,但是反正就是有问题,跟其他孩子不一样……”
景夙在办公椅上躺尸,听到他开始说学生的心理问题,叹了口气。
赵孟言对他的学生很关心。
“不管什么问题,现在稳定了吗?”景夙问。
“差不多,就是……”
景夙用指节蹭了蹭耳根。
“那就不急,你把孩子交给人父母,让他们自己带来看,别指望我一个电话能给你看出来是什么毛病,太高估我了。”
“不是啊哥,主要……”
“不要想方设法拦着我下班。”
赵孟言嚎了几嗓子,最终的下场还是被挂电话。
一阵忙音从听筒里传来,赵孟言觉得自己跟景夙之间已经没有爱了。
赵孟言叹了口气,从走廊悄悄的往教室里探,看了一眼被他留下来坐在空荡荡教室最后面那个一脸无所谓数学卷子刷的飞快的少年。
还是抖着腿,看样子是很不想被自己的副班任这样热心的帮助找医生什么的,但也没有理由拒绝。
但实际上,这位典型叛逆青春期小孩,成绩好的出奇。
因此老师很难找到原因干涉他让他稍微收敛点什么的,各科老师既捧在手里怕摔了又想赶紧砸掉。
赵孟言很单纯的就是想帮帮他。
他收回脑袋,踱着步子回了走廊,点开微信的图标,沉思很久,然后很艰难的往对话框里打字。
十几公里以外,景夙拿着一大叠病人的资料往办公室外走,突然手机响了一下,他把屏幕摸亮,是赵孟言发来的消息。
他看见赵孟言发的消息,只是发怔。
距离那通电话结束已经过了十多分钟,赵孟言只打了四个字。
“他没爸妈。”
没过一会。
“也不是,反正情况就是比较特殊,他入学档案里留的父母电话一个是空号一个打不通,在此之前的家校沟通也很困难,问他他也不说,就说没有,我总不能严刑逼供吧。”
景夙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赵孟言会在他临近下班的时候突然给他塞一个来历不明的高中小朋友,其目的估计不仅仅是为了来看美女医生。
很多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的事情,其实都是有原因的。
赵孟言并不是他亲弟弟,赵孟言记忆里的父母已经很久远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孑然一身,后来被景夙结对资助上完了师范,去高中教书了。两人关系很不错。
虽然这样的经历有些跌宕而且很戏剧化,但毕竟,生生死死什么的在世间都不算是罕见的事情,身世悲惨的人又不在少数。
从某个角度说,人们总是会更加留意和自己有共同点的人。
景夙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极其热心的人,也没有什么兴趣做一个好人,只是赵孟言这么说了,看来这位病人是不得不看。
景夙下班的步伐被四个字拦住了。
他只能坐在电脑前打开D盘开始看那些一直攒着没有看完的论文。
他此时此刻的心情被搁浅在了一处名为“我虽然很理解赵孟言和那个高中生小朋友但是我真的很想下班”的沙滩上无人问津。
景大夫期盼下班这件事几乎全科都知道,他学心理学的初衷也不是当医生,而是做研究。
比起心理医生循循善诱理解病人,他更偏向于大胆而沉稳的研究工作。
实际上,他并不是很习惯跟人坦诚相待面对面,但是在社交这方面也不是非常高冷,处于一个半开放的、可以让周围的人都不至于太别扭、但绝不真心换真心的良好状态。
但是他的专业能力强,各个机构也自然不会对他的性格问题吹毛求疵,反而很青睐这样的人才。
现在这位强大的才子却给下班这件小事给羁绊了。
在这个气氛极其难以言喻的办公室里,除了他,还有一个比他职位稍低、目前“早就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效率惊人恪守医德但又不想帮别人分担什么”的、漫无目的的逛着医院官网的工薪阶级。
他叫高近天。
有些人在某些时候极其扎眼,并且往往他自己却不自知。
办公室在三楼,科室也在三楼,医院的一号楼三楼全部归心理科所有,景夙向下一望,高近天的女朋友就在楼下一脸甜蜜的等着他旁边的这个家伙。
“小高。”景夙叫他。
几米远处那个办公桌前的青年猛地转头。
工薪阶级冲他眨了眨眼,面色疑惑:“景哥你叫我?”
景夙耸了耸肩,往楼下挑了挑下巴,“女朋友在楼下,你这还挺闲。”
小高医生往楼下看了看,他女朋友很巧合的转过头去,只能看见一个背影,景夙随机应变地开始忽悠。
“女朋友生气了。”
小高医生临近下班智商下线,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一脸欲哭无泪:“我能怎么办,这离下班还有十分钟!”
果然,世界上渴望下班的人不止他一个人。
“十分钟又怎么样,一天工作那么久了还在乎这十分钟啊,再说,你这工作量都完成了还在这里浪费什么光阴,出去陪陪女朋友这不是更有性价比?”景夙滔滔不绝地开口。
“不是啊哥,这怎么还能算性价比呢……”
“我知道这个说法不合适,但是你现在又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还不如早点走去放松身心劳逸结合迎接下一天工作,明天你工作状态好肯定比你现在死撑着不早退强……
在接下来的两分钟内,景夙以“我又不拦你也不举报你主任没事又不看监控老子想要清净老子突然要无偿加班需要冷静一下”为由,教唆无知的人类可以去早退。
无知的人类将信将疑,最终还是早退了。
世界安宁了。
高近天走之后,办公室里确实顺眼了很多。
其实办公室有四个位置,景夙一个,视野最好,刚好可以看到医院大门的进进出出和繁忙场面,刚刚早退了的人类算一个,科室主任其实也在这个办公室,不过老人家金贵的很,一般不会跟他们在用一个办公室,一般都是去办公楼干正经事,平时干点杂乱的小事情就屈居一下。
现在这个金贵的老人家估计在办公楼勤勤恳恳的分析什么报告。
还有一个,就是赵孟言心心念念的美女医生。
关瑶已经去住院楼接受病人家属的洗礼了,大该要半个多小时才回来,今天刚好轮到她值夜班,并不赶时间。
窗外的都市日落之景略显壮观,天幕笼罩着这片灯火不息的夜城,晚高峰开始,车流人流无尽的涌动,白日里的条框仿佛被放松。
死气沉沉的灵魂们从鳞次栉比的高楼里鱼贯而出,是社畜们获得了新生,在天地黑暗间撑起明灯,宣誓着丰富夜生活的开始。
这样的场景景夙太多见了,毕竟就在昨天,他还刚刚体验了一把专属于打工人的“被堵死在路上”,现在想想真的是很幸福。
按时下班,回家翻翻书,偶尔去喝一杯,等一等国家心协把他需要的实验结果或者资料发来……这样充分融入世俗的生活可以让他很满足。
其实也只是他自己认为这是世俗而已,他身边的很多人都持着不同意见。
赵孟言之前还说他不近人情,奔三了还单身到底有没有为自己的未来考虑。首先被景夙炸了好几句,说,二十八不能说是奔三,还有两年呢。
伟大的人民教师并没有把他哥的话听进去,还给他介绍自己学校里的年轻女老师。
赵孟言带着那个高中生小朋友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估计是正赶上了晚高峰,赵孟言开着车贷还没还清的车硬是把十几公里的车程开了半个多小时。
赵孟言上楼的时候,景夙往他身后张望了好几眼。
“你那学生呢?”景夙皱眉,“……为了扯着我不下班,你诈我?”
“没,”赵孟言极其心累的往专业咨询室门口的椅子上一坐,动作自然像进了自己家一样,“就刚刚那个,平时话还挺多,一谈到爸爸妈妈就装哑巴,为了把他留下来我苦口婆心劝了他半天,本来就不情不愿的,刚刚看到医院门口便利店死活说要进去买可乐,还不要我跟着,估计是想要点独处的空间吧……”
赵孟言话锋突然一转。
“不过像他这样的学生,放学之后留下来是方便,毕竟……放学了之后也没什么地方去,也没人关心他去哪里。”
空气突然凝固,周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大概是景夙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每次他们提到这个问题,总会萌生出一些难以言喻的尴尬,这次大概是也不例外。
不过下一秒,景夙就意识到了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
“你自己上来了,那他知道怎么走吗?”
赵孟言朝他摆摆手,“那小子说,他知道怎么走,他来过。”
景夙眉头一皱,然后恢复面瘫脸。
“照你说的,独居高中生,要是真有这觉悟来自己看心理科,那也不至于被你判断成心理问题。”
说完之后,景夙一脸平静,不紧不慢的抬起手指了指三楼的电梯。
“你现在抄小道用你月底跑去财务部领工资条的速度去医院正门,估计可以把人拦回来。”
语毕抬起手看了看手表,刚准备补充什么,赵孟言已经风驰电掣的奔向电梯去了。
景夙给他去医院门口逮不配合治疗的小男孩留了足够的时间,他一个人在医院的楼梯间里站着,这里可以抽烟,其他地方都不行。
楼梯间的视野堪比他的办公室,非常壮观,所以他一直不理解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建成楼梯,浪费地方。
楼梯间里的窗落地,景夙打开头顶上的一扇玻璃窗透风,手里的打火机在微暗的楼梯间一明一灭,一支烟被点上,烟雾缓缓从他的头顶飘过,被窗子外微凉的风吹散。
气质向来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景夙穿着白大褂,一米八出头,袖口被整齐干净的折起一截,里面搭着一件黑色衬衫,很正式,跟人一种很温和很舒服的视觉感受。他抽着烟,眼睛凝望着医院门口石碑的侧面,眸子里透着不容置疑的能力,眉眼的平静之下涌动着惊涛骇浪。
全身上下,裹挟着一种带着不带尖锐棱角的英气。
他是一个能把这样的一个皮囊跟社交上的健谈、学术上的严谨、心理上的不近人情等等特点完美糅合到一起的人。
景夙的目光突然触及医院正门口的一个套着校服外套的少年,没过两秒,赵孟言就过去拉住他,像是正在说着什么,没说两句少年就妥协了。
他身在楼梯间,推了推金边眼镜的镜架,奈何隔着小几百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凭着口型看清楚他们再说什么。
他主要惊诧于两点。
第一,好不容易接着买可乐的旗号逃走的人怎么会就这样乖乖就范。
其次……
这个少年看起来很有活力,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心理疾病病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