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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白雪,我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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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雨,天也没有放晴的意思。在这间阴暗的屋子里,这张老藤椅里,我以相同的姿势呆过了上午和下午,闻着四周墙角散发的霉味,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也变成了一粒过期两天的饭粒子,散发出了腐臭的霉味。
真后悔自己撑强了,现在好了,得罪了老板,我只是一个穷酸得不名一文的小混混,躲在这破旧的地方,硬着头皮闲听细雨。呵,总算还有点文人的穷风雅。而此刻,我所有的心思,都在白雪身上,不知道今晚她会不会来?昨晚,天快亮时,她才离开,真感谢她能陪着我。
白雪是一只老鼠,浑身雪白,焕发出的光泽,瞬间掳去了我这颗饱受失意的心。那一刹那,我以为我爱上了这只美丽的小白鼠。我叫她白雪。
天渐渐黑了下来,雨似乎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白雪的家不在这所旧房子,可能是她也嫌这屋子里霉味太重了点吧。我知道她是一只爱干净的小白鼠。她住在阿婆的房子里,到我这里来,要经过一堵破墙,一块稀拉长着几根狗尾巴草的荒地,还有爬过门前那断了几截的木槛,然后才能进入我住的屋子。真不好意思,这破屋子,连个门都没有。
如果白雪来的话,不是要淋雨,淋了雨她的毛就不漂亮柔软了,还有她会不会感冒呢?正想着,吱地一声,白雪已经爬到了我的眼前。淋湿的白毛可怜兮兮地帖着皮肉,我又惊又喜,叫道:白雪,怎么又淋雨过来了?白雪眨动着那双小而圆的眼睛望了望我,向我左边的小木桌上爬去。那上面还有一整块的面包,是我特意留给她的。
很快,她就爬上了小木桌,看着面包,又看了看我,我笑着点了点头,吃吧,白雪!她感激地又看了我一眼,就凑近了面包,用可爱的小爪子抓稳了面包,咬了起来,很小口但很快,不一会儿桌上就只剩一些渣儿了。吃完后,白雪静静地立在桌上,看着我。我挥了挥手,小家伙,先休息一下吧!然后,我闭上了眼睛,在脑中又上演起了我的那些辉煌过往。
老板叫王麻子,有钱有势,爱附风雅,最怕别人说他没文化。于是,花大钱找来几个虚名远播的文人,办起了一家像模像样的杂志社,自任主编,实则每个月到办公室里喝两天茶,跟女员工们讲点荦段子。然后每期杂志出来,在上面暑上自己的大名就可以了。
不知道是利益所引,还是人的欲望总是在无穷无尽地膨胀,我在王麻子的再三劝说下,放弃了原本不错的工作,投身到了他的杂志社,甘心情愿地在每篇自己的文章后面暑上王麻子的大名。
要不是那个叫秦月的女大学生出现,我想,现在的我应该还是在王麻子身边,拿着不可思议地高薪,昧着良心说着那些自己不愿意说,也不愿意写出来的话吧。
吱,白雪发出了一声清响,身上淋湿的白毛已经干了,松松软软地像是套在她身上的外衣。我从藤椅里站起来,这仍然是我今天第一次起身来,僵硬的身子一阵酸痛。白雪咻地溜下了桌子,有点惊慌地看着舒动筋骨的我,我只好又坐回了椅子里。
这么些时间了,她的胆子还是这么小。良久,白雪见我并没有要侵犯她的意味,又慢慢地爬上了桌子,在上面摇晃起来,她在为我舞动,作为那一小块面包的回报。
我说,白雪,不用跳了,我有点累了,想休息。白雪似乎并没有听见,仍然摇晃着从桌上钻到桌下,又爬上去。我实在是有点累了,眼睛不自觉地就闭上了。不知白雪是什么时候离开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时分了,雨停后的阳光,异常的明亮灿烂。该出去透透气了,顺便晒晒自己快要发霉的身子。
走过断了截的门槛,穿过荒草地,出了残墙,我就走到了小巷的青石板上。阿婆正坐在门前晒太阳,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比白雪的毛还眩目。我叫了声,阿婆!阿婆半眯起了眼睛,继而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你也出来走走啊?周先生。阿婆的声音像风吹过枯枝一样干躁。我点了点头,阿婆又说道:那屋子里是太潮了,早先年,那曾是一大户人家住的屋子。后来,也不知道怎么,这家人就衰败了。那天我是看你没地方住,就让你住了进去。屋子太潮了,对身子不好…
我谢了阿婆,穿过小巷,去商店买了些东西,顺便又称了两包糕点给了阿婆,以谢她的收留之恩。回到屋子里后,感觉全身舒透了不少,阿光从没有遮挡的窗□□进屋子里,明亮而耀眼起来。我把随身带的一些东西,清理了一下,顺便数了数自己的资产。总共还有128。5元的人民币,也就是说,我是不可能靠这点银子,维持自己的下半生了。我必须得找到一个赚钱的方法。
想起了以前跟在老板身边,自己挥霍的情景。不禁感到汗颜,同时一种深深地失落涌上心头。妈的,这世道,麻雀变凤凰,凤凰成乌鸦也就那么一两步的事而已。想那秦月,一个三流本科学院毕业生,除了长得漂亮,会卖弄风情,一无所知,却深得老板欢心。一下子就飞上枝头,成了凤凰,领着我们十多个枪手,统领了盗版市场。
记得读书时,白发苍苍的教授曾对我们说过,文学最怕就是站在文化的高度上产生了文化流氓。他当时一定不会想到,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有一天也成了一个文化流氓,打着文学的牌子,做着利益追寻的勾当,终于丢失了自己的文人气格。
我跟秦月似乎并不对调,常在文章最后暑哪位作家的名上发生争执。我主张以签老一辈比较有份量的作家的名字,僻如,我比较喜欢的余华,刘墉,贾平凹,这样书可能会早销一些。秦月则主张用年轻一代的名字,最好是安妮宝贝,郭敬明之类,管他什么文风对不对调,相差万里,只要有人买书就行。
争执不相上下的时候,老板决定。秦月的卖弄风情在这里就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男人不要命,女人不要脸,这世上最难应付的两种人,都让我碰着了。
一连三天,我都呆在老屋里,没有电话,临时决定离开时,手机也忘记带了。既然想走得干脆点,也罢,就当回到了没有通讯的年代里,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吧。
下午的时候,阿婆做了糯米饭团送了过来,放在我桌上。香甜的味道不时飘入我的鼻子,我已经有点饿了,但是我想等着白雪来了再吃。
白雪跟我是越来越熟了。昨天,它还用嘴扯了一下我的裤角,我起身,她也没有远远地躲开。这只可爱的小白鼠,为我寂寞的出逃生涯带来了不少的欢乐。突然觉得,我的心里某些东西又活了过来,仿佛恋爱般充满了期待与激情。
对一只老鼠有了感情?人的感情难道真地如此真挚而下贱?只要有所寄托,而不在乎所背负寄托的是什么?
天还没黑,白雪就穿过断墙,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了。过残废的砾土时,白雪爬得很慢,不时地绕过突起的小石块,动作优雅得如同法国贵妇。她对我已经有了完全的信任,爬进屋时,不再是先上桌了,而是绕着我的椅子转了个圈。然后,在我的脚下停住了,用可爱的小黑鼻子嗅着我的蜘蛛王皮鞋。上面已经满是尘埃。
我抬了抬脚,示意前面的桌上有吃的。白雪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吱叫了几声,就飞快地朝桌面爬了过去。只是,看到了饭团,却并没有立刻去咬,而是不停地转过身子来看着我。我想,它应该是想让我跟她一起吃。于是,我拿起了一个饭团,咬了一口。她这才抱着另外的一个饭团,小口小口地细细品尝了起来。
欲望的大门,一旦被打开,就会变得无穷无尽。显然,秦月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把自己的真实隐藏得很深,为了金钱,她出卖的不仅仅是人格,还有她的整个灵魂。这点,白雪比她可爱多了,她从来不会隐瞒自己到来的真实意图。她只是为了吃到一些为她准备的食物而来,并且试图用自己的形态来获得我的好感。
我跟秦月的决裂始于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按照常归,应该是各人十万。三个月的超常劳作,枪手们大多是每人分得六千。老板并不是苛刻的人,工资还算一般,大多以奖金的形式来发放,但是秦月却希望能够独吞这笔钱。老板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终我只拿到了三万。
金钱,最终决裂了我跟老板的关系。
我不声不响地逃到了这个边远的小镇上,没有我,公司的下几部出书计划都会受到耽搁,损失也是不可估量。只是,我的钱也越来越少了,在这个小镇,我显然是没有能力找到一份合适的谋生的工作。若回城里去取钱,那么我的整个消失也会变得毫无意义了。
只是,现在的我,已经在开始承认离开老板的自己,确实不名一文。他能给我舒适挥霍的生活,还有成就感。尽管那并不是我内心里想要的生活,但是事实上,我却乐于享受这种生活。
天越来越冷了,我已经不能再应付这种无依无靠的无助生活了。阿婆常来看我,给我送些被子衣服以及吃的东西。白雪在我的屋子里呆的时间也变短了。我已经不能再提供面包之类的食物给她了,但她还能坚持每晚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只是,我再也没有心情欣赏她那雪亮的皮毛以及逗我开心的小动作了。我的心里,整个的沉浸在回忆的屈辱与留下的煎熬中,无法自拔。回去,虽然是一种屈辱的服从,但是却可以过着风光无限的日子,在这里,空闲让心与整个灵魂都滋长出了空虚的绝望。
而我的白雪,她能给我一点心灵上的慰藉,却无法断绝我对往日风光的疯狂留恋。那是一种堕落,腐化,失去了自我的生活,悲哀的是,我却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
白雪似乎也知道了我在想什么。近来,安静多了。来了,也只是在墙角静静地凝望着我。我向她招手,她就靠近一点。仍然是很安静。她的眼神已经有了一种悲伤,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想,我是想得太多了。
动物与人之间的感情是不是有着同样的感应呢?面对一些理智无法控制的情感,面对一些无能为力的悲哀时,她们是不是也充满了无助感?
哦,我的白雪,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她对我的迷茫充满了无奈的绝望,所以她用安静来抗拒着我。有那么一刹那,我想留下来,为了白雪,为了一次莫明其妙的心灵冲动,为了我那仅存的文人气格。
一个丧失了思想的文人,是一个时代文化的失败,也是文学的玷污者。白雪,在用她微弱的,无地的真实,抵抗着这一切。她的小而圆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的泪水。
哦,我可爱的白雪!
“总算找到你了,吴新。”是老板,白雪惊慌地闪到了墙角,身进了一堆破乱的杂木里。
“这么黑了,老板,你怎么来这里了。”我的惊慌绝不亚于白雪的反应,僵直的身体几乎是飞离椅子般站了起来。
“吴新啊,你这一次闹得可真不小啊。我都找了半个多月才找到这里来呢!”老板借着昏暗的灯光,眼睛落在了墙角的杂木堆上,嘴角堆满了无谓的冷笑。
我用沉默掩饰着自己的虚弱。
“好了,好了。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上次是秦月不对,我已经认错了,还硬要跟我一起来接你回去工作呢。现在门外,我们走吧!”老板说。
现在就走?我吃惊地问道,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出白雪那双含泪的眼睛。
“怎么,难道你还不想走?”老板问,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了,我知道你对我有些小误会小意见,回去我们好好谈谈嘛!我已经决定接下来的出版工作,由你全权负责了。利润咱们五五。”
“五成!”我的心一跳,“好,走吧!”
出了门,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阿婆的门口,汽车的灯光照得如同白昼,残墙显得更衰破了,阿婆脸上的皱纹在光里也是深刻如沟。
我回过头,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哦,是白雪。她躲在断了半截的木门槛下,凄然而无助地看着我穿过了荒地,出了残墙,坐上了豪华的小车,回我的繁华都市去了。
白雪,我走了!闭上眼睛,一阵刺痛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