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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青草流年传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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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荒三十七年冬。那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终于停了。天地一时间银装素裹,只剩下那刺目的白。怀靖在花园里的亭中独坐,手里捧着暖炉,脸色却仍旧因为那逼人的寒气而微微有些发白,眼睛直直的盯着一处,思绪又不知飘到了哪里。不远处一个身影渐渐走近,四周极静,连脚踩在雪地上的发出的声音都清晰可辨。永宁一身青色长袍,抱琴而来。走到台阶处,永宁试探着唤了一声皇兄,怀靖才恍若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望向永宁,淡淡的应了一声哦。永宁走近亭中,将怀中的古琴颇为小心的放在石桌上边道:皇兄,你猜猜看这琴什么来历?怀靖粗略地看了一番便道:色赤如新栗壳,断纹隐起如虬,这应是上古的名琴乌玉。
永宁眼中有了赞赏之色,道:皇兄好眼力。这是城中一名古董商贾今日呈来的,我本不想要,但是我记得皇兄琴技得了母妃的真传,造诣颇高。以前一同研习乐理的时侯,连那徐太傅都要甘拜下风。想来这琴落在别处亦不能尽其用,倒不如我借花献佛赠于识得这千里马的伯乐之手。
怀靖意兴阑珊地在琴上拨撩了几下,曲音清奇幽雅,悲壮而悠长,怀靖点了点头道:乌玉虽为好琴,但是太过壮烈。它只为一去不复返的不归人而鸣,我没有壮士断腕那般的豪情,终究也不是它的伯乐。
永宁在琴上轻轻拨弄了两下,应声道:原来还有这番讲究。只是这琴既然送来了,便没有拿回去的道理。皇兄你先且收着吧。
怀靖将手中有些冷却的暖炉放在石桌上,试探地问道:你可见过后院马厩里的那两匹马,就是日夜有侍卫看守旁人接近不得的那两匹。
永宁思索了一番道:哦,那两匹是炎暄最喜欢的坐骑,前些年征战南荒时偶然得到的。皆为汗血宝马,是一等一的良驹。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超影,逐日而行。
听到这一番话,怀靖的眼睛亮了亮,压着声音里的激动道:当真有如此神驹,那关于马厩之中岂不是太过可惜了。不如我们…话讲到这里怀靖开始悄悄地察言观色,只见永宁眉头微蹙,似乎隐隐有排斥之感。怀靖心中顿时沮丧万分,这怂恿永宁盗宝马的计谋怕是要没了着落。
良久,却听得永宁沉声道:炎暄一向不肯让坐骑被旁人染指。马厩旁的侍卫更是炎暄亲自调遣的高手,而且日夜轮番守候。若这样明目张胆的盗…借马,怕是马未到手,人已先暴露了。
怀靖脸上面露喜色道:想来你也是觊觎那神驹良久,其实只要有心,区区几个侍卫能奈我何。随即扫了四下一眼,压着声音道:那借马大计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无荒三十八年正月。虽然气候还是极冷,但是四处一片风风火火的新年气氛,给人在心底里倒也平添了几分暖意。这一日日光甚好,怀靖照旧在亭子里等永宁。因为闲来无事,便随手问侍女要了几张红纸和一把剪子,兴致勃勃地做起了窗花。正做着,怀靖隐隐约约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头也不抬便拿起了一个刚剪好的窗花道:我瞧着府里的窗花样式颇为陈旧,便自己做了几个,你看看如何。
一个极为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答道:靖皇子心灵手巧,臣下佩服。
怀靖转过身,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神情一脸的错愕。
那人皮肤微黑,脸上棱角分明,虽带着一些狂野之气但是英气却不减半分。两道剑眉斜斜地向额角飞去。那双眼睛有着血光之色,极为凌厉深沉。想来定时个城府颇深的人,那眼睛竟然一眼都望不到底。怀靖瞥见他穿着的那一身玄色长袍,胸襟上用银色丝线绣着四爪青龙,心中暗自思忖道:那人必定官阶极高,在风城中除了永宁之外还能有资格胸前印有四爪青龙的只剩下镇国四大将军之一的炎暄了。
那人微微颔首道:臣下近来整顿军纪,事务繁忙,没有前来拜谒靖皇子,实在惭愧。
怀靖眼睛微微眯起,细细地打量着炎暄,本是一番寒暄的话,却被他说的分外霸道,好似没有前来拜谒犯下大不敬的是怀靖而不是他一般。而且,即使官拜三品镇国大将军见到皇室宗亲也必定要行跪拜之礼,而炎暄竟然只以一颔首便带过去了,实在是有些目中无人。
好在怀靖自小在宫中便没有受过别人皇子一般的礼遇,也未曾以皇子自命,当时就令苏姑姑将衣襟胸前本该绣着的四爪青龙都除去,只在下摆处绣上四方神兽之一的神鸟朱雀。怀靖干笑了两声道:炎暄将军哪里的话,将军当以军务为众。
炎暄负手而立,接道:靖皇子如此体恤臣下,炎暄甚感欣慰。紧接着话锋一转,炎暄冷冷道:前段时间听闻靖皇子身体抱恙,但是又听属下来报,说有神似靖皇子之人来马厩借马。想来靖皇子的病已然大好了。
怀靖心中一凛,顿了顿道:借马之事,是怀靖唐突了。
炎暄顺势走到石桌前,拿起怀靖方才做的几张窗花道:南荒的战事其实颇为棘手,即使如宁皇子一般用兵如神,亦花了接近一年时间才平熄了战火收复失地。虽然宁皇子的战术堪称完美,但是仍能看出他是有些急的,有几次甚至冒险闯入敌军腹地进行突袭。我一直不甚明白宁皇子的用意。而且在南荒的战役结束之后,本该以整顿兵力,休养生息为主。但是他却举兵北上,日夜兼程。为此我甚至和宁皇子起过争执。士兵疲惫,这般披星戴月不停不休的北上,委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后来我才知道宁皇子一直和兵部韩侍郎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韩侍郎派密探探得靖皇子恐有不测,但当时城门已封锁。由于手上无足够兵力,欲救靖皇子也无能为力,便只能请示宁皇子。所以才有了十万铁骑北上的仓促之举。我炎暄一生能青眼相加的人屈指可数,宁皇子便是其中之一。破城之日,你昏迷不醒,宁皇子在你床榻边唤了你三天三夜,直至声嘶力竭。既然靖皇子是宁皇子如此看重的人,我炎暄必然也是想要来见识见识的。不想今日一见…
怀靖淡然一笑道:怎样?
炎暄没有接话,其实怀靖心里是明白的,炎暄是看不起他的。一个皇子,对瘟疫束手无策不说竟然还听信小人谗言封城,招致民反,死伤十万百姓。现下事情过去连一丝内疚自省之意都没有,终日嬉戏打闹,闲来无事竟做起了窗花来。
为何要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在他一人身上呢。很多事情,怀靖亦身不由己。他不懂为政之道,徐太傅舍弃他之后没有人再教过他任何东西。在风城里他唯有仰赖那位风城太守。之后那一场场惨烈的暴动,他却不得不背负起这十万人的性命。不是他不曾悔过,不是他不曾内疚,不是他不曾自省,是他已经再也无法背负这般沉重的命运了。破城之日后,长久的昏迷是他的自责也是他的逃避。诸多世事,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要就硬生生的强加在怀靖的身上,他只得逆来顺受。
炎暄放下了手中的窗花,换了个话题道:皇上病危,急招宁皇子回宫,现下他正在大厅接旨。我想我们即日就要整装待发了。
怀靖惊道:你说什么?
炎暄眼睛掠过怀靖看向他身后,淡淡道:宁皇子来了,你问他便好。说罢朝永宁行了个礼便径自走开了。
看着炎暄远去的背影,永宁道:皇兄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怀靖道:没有什么。他只说父皇病重,我们要速速启程回帝京。
永宁蹙了蹙眉道:炎暄此人性情阴鹜,城府极深。皇兄最好不要过于接近此人。他的父亲是先帝在世时威远大将军,本是武将世家。后来遭到小人诬陷勾结外敌,便被满门抄斩。当时炎暄在世外高人处习武,未被寻到故此躲过一劫。后来他靠着自己的实力和手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几年前他还为父亲翻案,使其沉冤得雪。而当年的进谗言的小人皆被他凌迟处死,下场之惨烈,无不令人心寒。仅此一举便可知,此人的暴戾之气深重。
怀靖愣愣地望着那鲜红似血的窗花喃喃道:原来他有着这样的过去呐。满门抄斩,含冤而死,他定是恨极帝王之家的。
无荒三十八年四月。王病危,立永宁皇子为储君。因为收复南荒有功,封炎暄将军为镇国侯,封良田千亩,赏黄金万两。
无荒三十八年十一月。王崩。永宁皇子即位。封怀靖为靖王,封地渭城。因念及手足之情,不忍兄弟分离,便留怀靖在宫中。怀靖也是所有封王的皇子中唯一一个留在帝京的。
先帝驾崩已经有一个月了。整个皇宫一片缟素,那些雪一般白的绸缎让整个皇宫更添一份沧桑和沉闷。原来星辰的变换,国家的兴亡,君主的交替,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
怀靖远远的看见永宁站在龙华树下对他浅浅的笑。永宁的眼中有了浓浓的倦意。想来先皇驾崩,时局混乱,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朝堂上的事情必然让他心力交瘁。怀靖听宫人说,为了让他留在帝京,一向以仁孝著称的永宁甚至和皇太后起了争执。只是怀靖不明白,为何永宁要这样费尽心思的将他留在皇宫这个牢笼之中呢。这里有他最最难以忘怀的伤痛和记忆。
怀靖就这样久久地伫立着,直到永宁的身影消失在了龙华树下,他的脚步都没有挪动半分。他记得曾经在佛经上看到过,龙华树下那下一世的佛便会在那里出现。他想,永宁是这一世的转轮圣王,也必是下一世的转世活佛。
良久怀靖才回过身来,正欲迈开步子回寝宫,赫然发现炎暄正立在他的身旁不知站了多久。怀靖揖了揖道:恭喜将军封得镇国侯。当日风城一别,便再无相见,不想连贺喜将军升迁都迟了许久。
炎暄依旧是负手而立,一副傲然的模样,冷冷道:寒暄的话就免了。明日我就要回到南荒镇守边疆。我只问你一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怀靖一惊,双目直视炎暄冷冷道:和你一起走是什么意思?
炎暄冷笑道:揭竿起义,另立贤王。
怀靖垂下眼眸,望着那红的妖艳的宫墙,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声音道:为什么选我?即便你要反,众亲王之中你可以找到更有实力的盟友。
炎暄道:就凭你的不甘心。
的确,他不甘心玉阶死得这般冤屈。他不甘心母妃死的这般凄凉。他不甘心,他连玉阶的尸骨都不知在何处的时候,永宁却能在所有人的祝福中迎娶右相之女。他不甘心,他虽不是至孝,但是却也在母妃膝下承欢十几栽,然而换来的却是母妃的弃之如草芥。他不甘心,就因为一目重瞳只差,他失了君王之爱,处处他受人凌辱。这一切的一切,其实他都不甘心。
良久,怀靖道:你应该已经暗中派人调查过我了。在这皇宫中的十几栽,我成天无所事事,还到处惹是生非,捅过不大不小的篓子,甚至还和宫娥…长久以来,我一直都能感觉到有一股势力在庇佑我。否则,以皇太后的残忍,必定在那次我和众皇子大打出手的时候便下手了,否则我的下场远远没有被徐太傅赶出书舍那般简单。母妃和苏姑姑断然是没有这种权力的。整个皇宫之中,能够站在我一边并且有能力在暗中帮我收拾残局的人唯有永宁一人。虽然他不说,但是我一直都知道。更何况,永宁是我的胞弟,即便我有千千万万个不甘心,我都不能背弃他。
炎暄眼底侵上了杀意,道:我本以为你会随我一道走的。众亲王之中唯有你才是永宁的死穴。你本该是我手上最好的棋子。可是你却这般不识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