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江炽羽

3、回故乡去（续）

　　（一）

　　分析官都说他能坚持九十七天是个奇迹。

　　成殊荣被发现时，逃生舱外壳基本被小行星碎石群撞碎，休眠仓里的供氧管直直刺入胸腔，血肉外翻，断掉的肋骨撑着皮肤，大片紫青与深红攀附在身上，惹人心疼。

　　抢救了两天，重症十九天，期间生命体征消失四次，死亡通知书下了三次。

　　温亿没有哭过一回，只是守在玻璃门外，眼中血丝从未消过。

　　平静地像是躺在床上的成殊荣，像个人偶。
　　“颅内出血严重，失动症断忆症，他怕是....没法和你一起走了。”

　　温亿的科院导师这样与他说，本不相信自己的诊断，听了这话，温亿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月后的移民，资源殆尽，这星球会作为弃星丢在浩瀚宇宙，作为低等公民的老者残者会同样被丢弃。

　　“成殊荣，你不能丢下我。”温亿没出声，在心里同他讲。

　　人造太阳的光芒透过蓝色水晶窗映在地面上，再过两天，估计就不供能了吧。

　　温亿撕了那张病情通知书，踩着细碎的纸屑与光屑向着走廊深处走去。

　　“你是谁。”
　　“我....我是温亿....”
　　“你好，我是成殊荣。”
　　“是，是的...我...”
　　“你是谁啊。”

　　成殊荣醒了，眼神空洞。
　　再没了当初的坚毅与犀利。

　　可温亿知道后还是一如既往的薄情样，小护士们都在猜是成殊荣先被强制留下，还是温亿提前离开。

　　毕竟这样一个“低等公民”实在是配不上风度翩翩的温医生。

　　至于温亿本人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豌豆汤，菠萝包，放这儿了。”温亿进了病房，看到窗边站着的人影，低下头一碟一盘的摆放整齐。

　　“你是谁”成殊荣摆出一副骄矜的姿态，如果没猜错，这次大概是二十出头的回忆段。

　　温亿瞥了他一眼，“温医生。”
　　“你也姓温”成殊荣继续问。
　　“是。”温亿懒得再解释，今天他太累了，慢慢走过去，扶着成殊荣走回床边。

　　失动症，关节僵硬，没有助力器械就是废人一个，谁知道他又是怎么挪到窗边去的。

　　当温亿瞧见病服上膝盖处的脏污，又翻过成殊荣的手心，挫伤。

　　“你要是再敢乱动，我把你绑在这儿信吗。”温亿威胁他，揉了揉他的手腕。

　　“别啊温医生，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的。”成殊荣不以为意地说道。

　　“考军官证”温亿想了想他二十岁时的理想，说。

　　“No，”成殊荣顿了顿，“嗯...这也算是吧，但是更重要的是他。”

　　成殊荣像是在回想温亿的样子，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你和他很像。”他又转头说。

　　“我....二十岁就和你爱人相识了”温亿问。

　　在他记忆里，二十五岁的夏夜是他见到成殊荣的第一面。

　　“他可不认识我，那么优秀，高不可攀。”成殊荣往后躺，温亿赶紧拿了个枕头垫上，而他像是没触感一样，注视着天花板，没分给温亿一眼感谢。

　　“年年的荣誉榜上都有他的名字和照片，每年的都被我扣下来了。”成殊荣又说，“可难扣了，你需要一套帝国牌刀片...欸你也是中央学院毕业的。”

　　温亿正被他的回答惹得发愣，这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十几年的旧钱包上联结的金融芯片刻着学院徽标。

　　“是，我也是。”温亿淡淡回答。
　　“你和他真的好像啊，只是还是比不上。”

　　温亿很好奇自己与自己的差距，追问道，“是嘛，哪里比不上了。”

　　“这个嘛....”成殊荣笑了笑，闭上眼睛，缓缓地说。

　　“他有我爱着，永远爱着。”

　　（二）

　　相恋七年，温亿和成殊荣都不是个感情热烈的人，这类肉麻的话一般都是在众人面前起哄时胡乱说的。

　　温亿真是没想到二十岁的成殊荣这样直白，面上一热，连忙低下头，不想被看到自己少见的无措。

　　温亿躲开这个话题，“吃药。”
　　“我又没病。”成殊荣拒绝，偏过头去。
　　“有病的都说自己没病，乖。”
　　“那我得了什么病。”温亿看向纸碟上的蓝色碳氢药片，全身细胞都在抗拒。

　　混蛋综合征，温亿在心里这么回答。
　　“骨质疏松。”温亿没想好怎么告诉他失动症的可怕事实。

　　不想相信这是真的，但又走到了窗边去看末日前真实的一切。

　　隔壁的化工厂开始披露原样，本为了美观的绿化被迫枯萎，一股股浓烟从地下烟囱里涌出来报复人类与世界，整个星云就剩那么几道肉眼可见的光缝，即将变得黑魆魆的，一点一点侵蚀温亿的心，漆黑的轮廓浮动而坚固。

　　“啪...扑通.....”玻璃杯碎裂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打破了温亿的思绪，他皱了皱眉，边抱怨边回头，却把声音噎在了喉咙里。

　　成殊荣跪伏在地上，玻璃渣刺入血肉，从手指到膝盖模糊了温亿的双眼。

　　“成殊荣!”温亿眨了眨眼，不知怎的，心脏震颤地疼，几乎是冲过去扶起他。

　　“你怎么又非得乱动，没事吧，疼吗...”

　　“是，失动症吗？”成殊荣看着柜底的碎纸片，清晰的几个字映入眼帘。

　　温亿夺过来，塞进衣兜里 ，“是，你信我，我能治好你。”

　　“我是不是认识你。”成殊荣撑住温亿的肩，手上的血沾染到白色衬衫上，刺目。
　　“你..你是认识我，我是温亿。”
　　“温亿是谁啊。”

　　我是谁啊，我等了你那么久，你却依旧认为我在远方吗，温亿自嘲地笑笑，不再解释，拿出酒精为他包扎，听他又开始絮絮叨叨过去混乱的记忆。

　　他不说话，沉默里藏着什么，温亿自己也许也不明白。

　　最后的最后，温亿把两本日记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他床边。

　　“阿荣，想看就看，我不指望你能想起来，亦或者，你可以选择不信。”

　　“但是，成殊荣，我在呢。”

　　（三）

　　“温亿，你不该把你自己浪费在他身上。”
　　“他可是个将军，就算想起来，你让他怎么接受自己的失动症。”

　　“温亿，和我们一起走吧，你有更好的未来。”
　　导师塞给他一张特殊批文，高级别公民移民文件。

　　这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拿到了就是一生无忧。

　　抬头是黑烟和被清除的云层，低眉又是垃圾遍地的轨道和哭嚎的人群。

　　烦，乱，燥。

　　温亿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是去南边的飞船基地还是回到北边的医院与收容所。

　　或者说，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等到最后一刻去实现。

　　继续走，走过往，走未来。

　　摩天轮映在星球的光幕上，光幕也还给它一副流水粼粼的模样。

　　温亿踩着慢吞吞的步子走向游乐场，旋转木马上没有一个人，人们都在急着做手续，欢乐与苟活相比，后者更能撩住人意。

　　阿荣喜欢玩这个，温亿这样想着，随手放下那份重金难求的移民批文。

　　温亿去寻找他的影子了。

　　人造太阳的光顺着地平线沉下来，北边发出些爆炸声，化工厂估计会最先被烈火吞噬。
　　电话铃声响起，紧接着是摔在地上的声音。
　　“我...我马上到。”温亿跳下转台，背过落满灰尘的腐朽摩天轮向着北面的天光疯狂跑去。
　　温亿从没想过离开成殊荣，从前是，现在和以后都会是。

　　（四）

　　“阿荣!阿荣!成殊荣，你给我回去!你别在这儿，我们一起走，行吗？我们一起。”温亿扒着栏杆，后面的人却一直紧紧拉着他不让他靠近辐射区。

　　“你走吧，我不想作为废人活着。”成殊荣坐在椅子上，额角流着血，身上病服被磨烂，和着血水与沙粒，像是再次回到陆地战场上拼杀。

　　一公里，医院离这有一公里，成殊荣生生用手爬了一公里来到这里，他知道医院保护设施太好，无论如何是死不了的。

　　化工厂的辐射足以让他皮肤溃烂。

　　“成殊荣，温亿...温亿还他妈在等你，他在等你变好..温亿在等你啊...”

　　“我想起你了，温亿，我想起你了啊，我不能让你受委屈。”成殊荣摸向滚烫的栏杆，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皮肉被炙烤。

　　“你好自私。”温亿忽然沉声说道，周围人也没有阻拦他，因为他没有再挣扎着要去找成殊荣。”

　　“只要在一起就有机会，成殊荣，你的骄傲呢，你他妈对我说的都忘了吗？”

　　温亿忽然换了人称，不知道是因为太累还是怎么样，跪倒在了地上，双手撑在地上，松开五指又默默握紧，地上的沙砾似乎都被抓伤。

　　“你说带着我去别的行星，要有湖水雾霭，要能抬头看到故乡星云，要和我一起过无惊无澜的日子，你不能...你不能再丢下我啊..你不能....”

　　众人散去，因为，温医生，竟然哭了。

　　哭的泪流满面，一滴滴泪水漫过眼眶滴到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由于高温又慢慢回复到原来的颜色。

　　“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不回来....成殊荣，我他妈为什么要遇见你.....”

　　温亿抹了把眼泪，却止也止不住，越是抑制，哭的越狠，不知道是因为委屈或是失望，还是那份终于披露出来的炙热的爱意。
　　“成殊荣，别再，给我，希望了。”温亿抬头，对上成殊荣的视线。

　　“我是温亿，我是你的爱人，我爱着你。”
　　温亿闭上眼睛，泪水却从眼角跑出来，接下来，向着星云的摩天轮跑去的，是他自己。
　　“快，拦住他!”没人抓住温亿的衣角，他径直冲入辐射区，抱住成殊荣一起滚下。
　　扑通一声。

　　一起落到被污染的水中。
　　一起落在摩天轮的清澈影子里。

　　人造太阳的最后一点惨光终于也融进黑暗中，祭于天地之间。

　　（五）

　　移民的最后一波队伍已确定离开。

　　故乡星云将会带着死刑犯与低等公民与三日后被小行星群袭击。

　　这是绝对公平，没有人性，只有进步，人们不容许过老过弱过病过残拉低社会水平。

　　被留下的人们平静的接受死亡，他们所爱的人会在新居住地拥有更好的生活待遇。

　　繁华落幕，星云爆炸的连锁反应在宇宙绽出一扇烟火，灿盛撼生。

　　“阿荣，这是不是代表以后就看不到星云了。”温亿撑着脑袋，透过飞船光屏观赏这一场宇宙演出。

　　“没关系，总有更好看的。”成殊荣搂过人来，低头在额头上落下一吻，飞船里的云外系统发出机械女声，“占便宜违反军规，成殊荣先生需要去做三百个俯卧撑。”

　　“分析官是不是给云外升级了，怎么还胡说八道。”成殊荣敲了敲云外系统伸出来的机械手臂，埋怨道。

　　温亿转过身，轻啄了成殊荣的唇，望着成殊荣眼睛却对云外系统讲，“那我占回来，他还没恢复好，不可以太累。”

　　温亿永远不会莽撞，化工池水里的辐射，对骨骼的恢复作用从没人敢尝试，可温亿做过研究，只要能量到达极值点，一切皆有可能。

　　他在赌，人造太阳的能量来源是化工厂，关掉人造太阳的输出通路，能量不断积聚，他没时间再去想了，他不能看着成殊荣那个混蛋跳进旁边的熔炉。

　　当两人一起浮出水面，除了莫名其妙的油漆味，温亿得到的，还有一身被轻微腐蚀的白皮肤和一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成殊荣。

　　“你是我的幸运吗温亿，几次重生都是因为你。”成殊荣把温亿抱到腿上坐着，下巴抵在颈窝，汲取爱人的味道，沾着点化工味。

　　“再不能离开我了。”温亿同样回抱住成殊荣，手指抚过背后的一道道疤痕。

　　“嗯，再不敢了。”成殊荣捧着温亿的脸，直视他眼中的自己，爱着他的自己。

　　温亿尝试俯身，不是亲。

　　“虐狗违法军....”云外没等说完，便被成殊荣一把关掉了，“分析官你要还是人，就帮我把灯关了。”

　　成殊荣说着，灯识相地灭了。

　　飞船也向着幽蓝色轮廓的宇宙深处为两人寻找一个新的未来。

　　那里会有湖水，会有雾霭缭绕，或许再看不到故乡星云，可谁知道呢。

　　在一起就是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