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咏唱》暗烟菲华

12、润兰与黄泉

　　一望无垠的荒野，天是灰的，地是暗的，重重的云弥漫在高远的天上，压抑着每一个在下面经过的生物。空气中没有风声，地面上不见水流，暗沉的天空更没有鸟儿飞过。只有路，茫茫的向前的路，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一个人在这样的荒野上行走。一身简单的罩衣，从洁白穿到暗灰。那张脸上看不出表情，虽然眉眼刻着深深的经历岁月和沧桑的痕迹，还是在转身的刹那，留有某些圆润的地方，比如嘴角的微笑。
　　他在朝一块破败的碑走去。那碑是突然出现在前面的路上的，他也不惊讶，只是不紧不缓地靠近。
　　那是块巨大的因为时间久远而被风霜腐蚀得体无完肤、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的石碑。碑下立着一个人，长发长衣，衣诀飘飘，正淡然地向他微笑：
　　“你来啦。”
　　“嗯。”行走的温润兰停下，看着对方平和地回答。他不知道这么久没见，一上来说话，会像是两个偶然相逢的路人。
　　“很久没见了。”
　　“是。很久了。”
　　“都说人间一日，地下一年，你还是没怎么变。”
　　“你看起来却变了不少呢。”
　　“噢？”
　　“原来的你沉默却坚硬，现在似乎柔软了许多。”
　　“是么？对于黄泉的世界，这已经过了有几百年了啊。”
　　“是啊。对于人间，不过是数个寒暑的光阴。”
　　“既然来了，喝杯茶叙叙旧吧？不会耽搁时间的。”
　　周围的景象立即变换。面前摆出了一副石凳、石桌，以及一壶上好的清茶，茶仿佛还是刚刚煮好的样子，袅袅的轻烟向上，融入微寒的空气中。天空飘落下几片鲜红的樱花花瓣，清雅而艳丽。不知何时，这里竟变成了绯樱漫天的樱花树下。
　　润兰坐下，笑笑：“没想到这边还有茶。”
　　“鬼门，就如同是我的世界一样。”周玉枝说。

　　花下桌前，两人并肩饮茶。不，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不全是“人”了。
　　话匣子打开，一下子就止不住。

　　“白荻大人放弃清明殿主事的职位，终生未娶，一直在寻找进入黄泉的方法，不知他成功了没有？”
　　周玉枝微微地侧头，像是在思考：“白荻大人啊，他来过鬼门，想从这里前往黄泉，去寻找他的弟弟浅咏。我劝说他时候未到，活人不入黄泉，他不听，一定要去。在这里呆了很久。还是白皑烦了，将他赶去了事。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玉枝拥有成形成像的一切能力，却并不能离开鬼门，或者说，他便是鬼门本身，其它的一切不过是化形罢了。
　　“浅咏……他怎么样？”
　　“树一直很好。听说鬼王犹枷很是呵护，常常去跟前看他。前一阵子刚刚成了人形，你过去，应该能看见吧。”
　　“是吗。”

　　“茗霖和流萦，他们还好吧？”玉枝问。
　　“鬼族的事件结束后，他们就离开了京城，结伴去云游，很久没有消息了。应该好的吧。”

　　“雁芝怎样了？”润兰问，“我当时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就这样跳下黄泉，没来得及拦他。”
　　“他呀，”玉枝微笑，“因为得了天狗一族之长的庇护，要不然就那点儿道行，在黄泉还不被百鬼分吃了？不过现在应该不错的。他哥哥进叶和天狗之长老犬齿虽肉身俱毁，但元神留在了原木枝上，据说不久前才修成了新的肉身。他便也就不会那样孤单了，没人的时候，就一个人对着那不会说话的巨树，一站便是大半天的。”
　　“你……过得怎样？”
　　“我？我便在这里看守鬼门罢了。千年，万年。不让黄泉的鬼族出去肆虐，也不令阳寿未尽的生魂轻易过去。”
　　千年、万年的寂寞，白皑，幸好有你相伴。

　　望着昔日的故友遥遥远去的背影，直至天地间浑然不见。一只纤纤的洁白的玉手轻轻地倚靠上周玉枝的肩。
　　“白皑。”他回头。
　　雾女露出甜美的微笑。

　　鬼族回到了黄泉。
　　只有死者之魂可以踏上黄泉路。
　　润兰成为清明殿的主事，是在白荻离开之后的事情了。原本清明殿的长老们故去的故去，离开的离开，像黄镶和宏斐那样借着云游而离开京城的不在少数。消去了鬼族的人间，术师还有什么重要的作用呢？不过是闲时替人除除流落在山林的妖兽、来不及被封印的弱小而无力的鬼类，或是在重要的时刻担任祈福和祭司的职位。这期间，他曾去拜访过居住在高峻的仙山上的金银两仙人。
　　“人间是这样的宁静。”金仙人说。
　　“是。那么……您说浅咏……”
　　“他带走了血玉吧？”
　　“嗯。”
　　“那是鬼族的至宝，不知为何后来流落到了人类的手里，有着生肌化形的异能、起死回生的功效。大约你的师傅也不是普通的人类吧？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那样东西。”
　　“他会重生吧？”
　　“当然。”
　　“重生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跟原来一样吗？”
　　金仙人静默了片刻，最后问道：“要不要成为仙人？你有这样的资质。”
　　“不了。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纷纷扰扰的尘世。”润兰回答，然后拜别。

　　巨大的被称为“鬼族之魂”的原木一直从高高的灰色的像是穹苍的地方向下生长，触及到黑土的地面，然后再朝着四方延伸。枝蔓茂密而伸展，绵延数千里。它的根基其实在遥远的地面，名叫京城的别目山的地方，如今那里被叫做鬼枝山。据说偶尔还会有细小的鬼族沿着枝条攀爬到人间去，这样便绕过了鬼门。当然，攀爬成功的实在少之又少。不少蠢蠢欲动的鬼族据说都被一个僧人模样的存在制住，而不得往生。
　　润兰来到树下。或者是树头？赤褐色的枝条像是有生命的一样，在微微浮动。没有风。空气是静寂的。因为来者的气场太过强烈，附近的小鬼都藏起了身子。
　　他看见，树旁站着一个少年。
　　飘然出尘的绝丽容颜，清秀如画的睫宇眉梢。
　　一双纤尘不染的剔透眼眸，晶莹如玉，纯粹而清澈。长而纤细的睫宇微微颤动，敛去了那一双如水如玉月华余香的剪水双眸。柳眉如岱，鼻若秋梁，眸似莹玉，薄唇殷红。冰霜为容，玉似骨，如雪肌肤。一泓黑玉般柔顺闪亮的长发束于脑后，随着风起风落而微微飘动。
　　就如同第一次在京城河边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看到的，一样的他。

　　一阵风起，少年消失了身影，如同一个梦。
　　在刚才的树下站立着的是一名身穿僧侣的衣服蓄着短短的黑色头发的青年，手中捧了一本经卷样的微微发光的神奇的东西。
　　“很久不见。”他说，“没想到一醒来看见的是你。”
　　“进……叶……”润兰认出了那僧人。只是感觉有些什么，不一样了。是呀。他跟进叶，其实本来便不熟识。
　　“是啊。认不出来？这装扮是因为已经穿习惯了，我其实早已不算是和尚啦。”进叶笑道，他一笑就露出脸颊上的两酒窝，显得稚气了些，有点左艾的影子。他将手中的经卷塞给润兰，说道：“这大力重生经还是还了你吧。”
　　“可这本来是浅咏……”
　　进叶漠然而微笑：“这里是地底黄泉，不适合重生经这样神圣的东西。”
　　有风，在两人之间，或者说是两“魂”之间，吹过。

　　润兰接到手的霎那，景象全部不见。
　　他醒了过来。
　　左手抓着的便是那卷重生经。
　　“阿一。”
　　润兰起身。现在会叫他作“阿一”的，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他柔弱而美丽的妻子。
　　“怎么了？做噩梦了？”她问。
　　润兰微抬起手指，眼角有着潮湿的温暖的液体。
　　“做了伤心的梦？”她接着问。
　　“葳姬，”润兰看着她，澄澈的眼睛，说，“我看见了浅咏。”
　　然后是，一阵静默。
　　润兰在年前结了婚，结婚的对象是皇上的爱女、皇后之女葳公主。起因有些赌气的成分，皇上和皇后看着爱女老大不小了，却一直没有婚嫁，着急地指着她要嫁人。公主却坚持说：“我谁也不嫁，除非……”为了这个“除非”，温润兰奉旨成婚。他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高贵美丽的葳公主一定要下嫁于他。长久以来，他一直想着，也许他们之间的精神的纽带，便是那共同的关于浅咏的短暂回忆。
　　许久，公主轻轻地问：“他……好么？”
　　“嗯。看起来还不错。只是没能说上话。”
　　“是么？”
　　“不久，我们便会去找他的。”
　　“是啊。不久以后。”
　　人，终归是要入黄泉的。不管是高贵如公主，还是神勇如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