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为邻[民国]》郁枞

1、第 1 章

　　礼拜三的早上，和往常一样，林恬到胡同口的小饭馆吃汤包。

　　邻座是几个学生装束的少年人。

　　少年们谈话间说到,诚意书店进了一批新书。

　　在这个与蓝星的民国时代相似的世界，读书是林恬最重要的消遣，有新书当然要去看看。

　　结账的时候，林恬向伙计打听诚意书店在哪里。

　　伙计态度殷勤：“您出了门往东走，就在两条街外。”

　　纵然世界不同，北平人指路用“东南西北”却是不变的。

　　诚意书店是幢两层的砖石小楼，进门便能看到柜台，紧挨着柜台的是张堆满了书的长桌，旁边放了个立牌，上面写着斗大的“新书到货”，很是显眼。

　　林恬进门的时候，那长桌旁边正站着一个高大青年，在翻看手上的书。

　　那是一本两指厚的精装书，深棕色皮面，烫金印花，一望即知的沉重又昂贵。

　　青年单手托书，姿态轻松。

　　真是好臂力。林恬心想。

　　青年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里面是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装，料子和裁剪都是顶好的。

　　许是因为听到了脚步声，青年抬头往林恬的方向望了一眼。

　　眉目疏朗，气宇轩昂。

　　见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子，青年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头合上了手中的书，将它放到了身旁一摞书的最上面，抱着这些书走向了柜台。

　　书店老板是个面相十分宽厚，身材也十分宽厚的中年男子，一边手法熟练地用报纸和麻绳给青年放到柜台上的书打包，一边说道：“先生，您且将这些书放在这里，我叫个伙计给您送家去。”

　　青年道：“几步路而已，我自己来就行。”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清晰动人。

　　见到好看的人难免想要多看几眼，林恬尽量动作隐蔽地目送这英俊青年出了书店。

　　他走路时的背影果然也是好看的。

　　诚意书店的新书有趣的没有几本，林恬便到新书长桌后边的书架间走了走，惊喜地发现这家店书的种类堪称齐全，选的版本也大多很好。

　　没用多长时间，林恬就挑好了一小摞书。

　　结了账，书店老板用报纸包好了书，再用麻绳捆了，但没有问她需要不需要送到家。

　　这家店送货到家的服务，竟不是对所有客人都有的诶。

　　书不轻，拎着它们没法儿做别的，林恬便先将书送回家去。

　　林恬租住的房子在石榴胡同，是一个两进院子的东厢，正房的租客上个月刚搬走，现下正空着，西厢则住着房东冯太太和她上中学的女儿。

　　冯太太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林小姐今儿回来得可早。”

　　林恬道：“买了几本书，太沉了便先送回来。”

　　冯太太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可不巧了，刚才徐小姐来找你，我说你这两天出门都要晚饭前才回来，她留了张纸条便走了。”

　　冯太太站起身，回房间拿了纸条给林恬。

　　林恬向冯太太道了谢，接过纸条，拎着书回到了房间。

　　冯太太说的徐小姐，是林恬在师范学校的同学，徐青英。

　　林恬选择来北平散心，诸多原因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这里有徐青英。

　　徐青英今天的工作是采访明德大学的戏剧社和歌唱社，上午路过这附近，便想要约林恬一起吃午饭。

　　林恬不在家，她就留下了纸条，让林恬若是中午之前回家，没别的安排就到明德大学的小礼堂找她，十二点之前她都会在那里。

　　林恬在房间里看新买的书到十点多，然后换了身更体面些的衣服，顺手拿了两本新买的书当礼物，出门去找徐青英。

　　到了明德大学的小礼堂，徐青英的采访已经结束了，正在被几个学生围住问问题。

　　徐青英一直分神注意着门口，见林恬来了便和学生们告了别，然后拉着林恬去了泰和楼。

　　徐青英提前定好了位子。

　　定位子的时候徐青英就点好了菜，在菜上齐后，她先给林恬盛了一勺子八宝鸭：“这家的八宝鸭可是一绝，你一定要尝尝。”

　　林恬点菜总是能点到最难吃的那几道，因而被朋友们剥夺了点菜的资格，但建议和批评的权利还是有的：“烤鸭、板鸭、老鸭汤，同你已经吃了好几顿鸭子了，虽说都挺好吃，但咱俩能不能换种动物祸害？”

　　“这可怪不得我，谁让咱俩都方便的地方附近都是鸭子做得好的饭庄。”徐青英说，“上午我去找你，冯太太说你这两天早出晚归的，都去了哪里？可有什么收获？”

　　林恬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新鲜事物倒是有一些，但是大多不好玩。有名的地方人也多，人少的地方大多贵，偏僻的地方怕有危险又不敢去。有名的小吃也吃了一些，合胃口的，也就三成吧。”

　　“所以说，你这是何苦。”徐青英一点都不同情林恬，“李主任信上说，她给你介绍的工作你拒绝了，说要到处走走看看，开阔下眼界。想法倒是挺好，可这世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单身女子能去的地方终究有限，你又是个寻常风景不入眼的挑剔鬼。看吧，都没用我狠劝，你自己就觉着没意思了。”

　　李主任是林恬和徐青英念师范学校时的教导主任，对出色的学生都很关心。

　　林恬先前供职的中学换了新校长，新校长拉到了巨额的赞助，要办一流的国际化女校，聘书只肯给洋人和留过洋的，于是林恬和她大部分的同事就失业了。

　　林恬说：“即使没打算到处走走，我也不会接受李主任介绍的工作的，金陵太热了。”

　　“那你觉得北平怎么样？”徐青英问她，“你要是能留在北平，咱俩正好做个伴，我可以带你吃遍北平！”

　　林恬摇了摇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我应该还是会回朔省。”

　　徐青英也摇头，伸手拍了拍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里面装着林恬送给她的书：“‘道得个语，居即易矣。’”

　　说这话时，她还装模作样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须，好似文坛先达。

　　林恬忍俊不禁：“京城卧虎藏龙，哪里是认几个字就能‘居即易矣’的。”

　　徐青英反驳道：“好老师哪里都缺的，你还有李主任的介绍信，怎么可能没有学校要你。”

　　林恬失笑：“照你这么说，我应该不会失业才对。”

　　“那是意外，谁能想到朔省数一数二的女校换了个校长就完全换了路数。”徐青英道，“哎呀，美食当前，八宝鸭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泰和楼的八宝鸭不愧是招牌菜，哪怕是自感已经对鸭子味觉疲劳的林恬，不知不觉也吃掉了不少。

　　吃得差不多了，将茶杯满上，两人开始了惯例的闲聊。

　　林恬问徐青英：“说起来，你今天的采访怎么样？”

　　徐青英叹气：“还能怎么样呢，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等回去再写些不痛不痒的报道。我们是妇女杂志嘛，内容都是教育、慈善、家庭事务，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我大伯，他出差回来给我带了些有意思的调料，这个礼拜日你来我家玩怎么样？我亲自下厨给你做顿好吃的，让你见识下我的手艺。礼拜日我家里只有我在，我妈要去看戏，我爸他周末也不着家的。”

　　“要是伯母同意的话，求之不得。”林恬答道。

　　徐青英笑：“我妈很喜欢你的，只要说是和你出门，她都不拦着我。我要是有个没结婚的哥哥，她估计是要把你扣下当儿媳妇的。”

　　“我可受不了你这样的小姑子。”林恬笑嗔，“你还是问问伯母吧，万一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呢。”

　　徐青英想了想，答应了：“那好吧，你等我让人给你送信！”

　　因为徐青英下午还要去采访歌唱社，两人在泰和楼门口便分开了。

　　林恬顺着大路往回走，权作消食。

　　这附近林恬虽然是第一次逛，但曾坐着黄包车路过了几次，所以也说不上陌生，能找到回家的路。

　　走到诚意书店旁边的那条街时，林恬想起上午看的新买的杂文集，改道去了诚意书店，想要看看能不能买到杂文集作者的其他作品。

　　进了书店，除了书店老板外，早上遇见的英俊青年竟然也在，两个人正在拆一个放在柜台上的大包裹。

　　听到门铃的响声，老板抬头看了一眼，认出了林恬，同英俊青年道了声失陪。

　　青年道：“您去忙吧，不用管我。”

　　真是很好听的声音。林恬又一次感叹。

　　老板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迎向林恬：“这位小姐，可是您早上买的书有什么问题？若是因为小说结局太悲惨，您要知道，我们这里只是卖书的，是真的真的不知道作者的真名和地址……”

　　这番解释熟练得让人莫名有点心疼。

　　林恬摆手：“没有没有，贵店的书都很好，其中一本太有趣了，我来找找有没有这个作者其他的书。”

　　老板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您要找的是谁的书？我记得您买了李念甫的《蝴蝶吟》，杜爱白的《鸳鸯别》，白梦元的《银瓶沉》，还有……”

　　老板念书名的时候，林恬注意到青年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一时间，林恬产生了些许痛恨的心情——既是对早上那个想要放松一下所以买了好几本鸳鸯蝴蝶派小说的自己，也是对记性好又不懂得保护客人隐私的老板。

　　现在她一定被当成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人了。

　　“那些书是帮朋友买的，我想找的是陆宇明的书。”

　　林恬熟练地使用了技能“无中生友”和“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陆先生的书啊……”老板可疑地停顿了一下，“这位小姐好眼光！陆先生的书的确有趣极了！陆先生的书鄙店不但全有，而且有特制的版本，就在那个书架上。可需要我为您介绍？若是需要，您得先告诉我，您觉得陆先生的书有趣在哪里？”

　　林恬对老板可疑的停顿和试探的眼光很有些意见。

　　老板是觉得她不像会喜欢陆宇明的人，还是觉得陆宇明的文章不有趣？

　　林恬答道：“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时常让人会心一笑的那种有趣。很理智，却也不缺乏同情心；有自己的原则，但又懂得适当妥协，还很幽默。最重要的是，非常有意思！虽然有些地方我看不太懂，但是就是觉得好有意思。”

　　老板这次的夸奖真诚多了：“小姐好眼光！”

　　他走到刚才指过的书架旁，从上面拿下了两摞书，搬到了柜台旁的一张小桌子上，让林恬挑选。

　　老板又问林恬：“不过，这懂得适当妥协和幽默，从何说起啊？”

　　林恬想了想，答道：“虽然觉得到处都是蠢人，但是会为自己找理由原谅他们，容忍他们，只在文章里不点名地嘲讽他们。这难道不是适当妥协么？至于幽默，大部分时候都很幽默啊！我看《论“青年”的“自由”之“追求”》时，笑到肚子痛。虽然句句诛心，但还是很好笑。”

　　老板艰难地咽下了想要脱口而出的感慨——懂得适当妥协又幽默的，恐怕不是陆先生，而是小姐您啊。

　　被骂还这么开心的，老张他是第一次见。

　　老板看向青年，得到肯定的表示后，对林恬拱了拱手：“鄙人张行简，是这家书店的掌柜。”

　　林恬有点奇怪这人怎么突然做起了自我介绍，但礼尚往来，于是她还了个福身礼，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小女子林恬，张掌柜多礼了。”

　　张行简抬掌恭敬指向青年，介绍道：“这位就是……”

　　他的话才开了个头，就因青年走向林恬的动作顿住了。

　　英俊青年眉眼微微含笑，在林恬身前站定：“在下陆宇明，林恬小姐。”

　　他轻轻躬了躬身，姿态是游刃有余的潇洒漂亮：“认识你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