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录》吴若离

7、第 7 章

　　“你这么晚，叫我上这讲故事，是想听鬼故事吗？”老张站在坟堆中，并不害怕，还笑着问道。
　　方可像换了个人似的，面无表情地说：“张固德，你已经猜到了我是谁，我们都不用演了。”
　　老张脸上还有笑，小声说：“喔。”
　　停了片刻，他又说：“你瘦成了这皮包骨，当年的白面书生成了这胡子拉碴的黑脸，你还别说，我确实一直不敢认。”
　　这里方可踩过点，这事他反复琢磨过，十拿九稳的，所以他并不急着下手，随便找了个坟堆，一屁股坐下，饶有兴致地说：“今晚我们有的是时间，不如坐下聊聊吧，就说说你这些天讲的那些狗屁故事。”
　　老张盯着他的脚，说：“坐坡上去吧，你这样，不尊重人，不地道。”
　　方可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拍着大腿大笑，抬手擦了下眼角笑出的泪，说：“你看你，老张，你知道你这人为什么这么失败吗？你啊，就是太把那什么当回事了。你说这，都死了多少年了，早烂成了一滩泥，你还跟我说什么尊重。唉！你这人，就是这么可笑。”
　　老张并不生气，看他不肯动，自己就在两个坟堆的中间坐了下来，比方可气势上矮了一截，他却不着急，只说：“何方，方可，总还是少了点什么。”
　　方可收了笑，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哼了一声，说：“张固德，你怎么还跟从前一样固执。你为了所谓的正义，老婆跑了，孩子不搭理你，值得吗？”
　　老张笑笑，说：“以前是有些难过，现在嘛，好了些。”
　　方可又是一哼，说：“你这个人，说你什么好呢？唉，有时候觉得你还挺可怜的，先说那范老师的案子吧。你怎么不告诉他们，污蔑老师恋（）童癖的就是那孩子的娘啊！还有那可怜的小家伙，结案以后，什么下场，你怎么也不跟他们说说呢。失踪~~切，那么小的孩子，失踪，不就是死在那个角落里了嘛。不过，我觉得，他死了也好，毕竟活着也受罪。张固德，你说呢？”
　　老张摇摇头，说：“我是没说这些，不过呢，你说的也不是最后结局。过了两年，那女老师，领养了个可怜的孩子，很疼他，你觉得这是不是好事呢？”
　　方可并不信，接着说起另一件：“那胡子和马晋的死，可不是你说的那样啊，唐丽是认了罪，洪香玲可没认。又没有直接证据对上，那安眠药，她女儿后来也翻了供，说是自己吃掉了，只是被诱导审讯才说不见了。张固德，这可不是你说的那样：铁网恢恢，疏而不漏。”
　　老张又摇摇头，说：“她是没被判刑，可是呢，人人都知道她有罪，包括她的孩子。她自己后来受不了，跳了楼。”
　　方可一直关注着老张的消息，但他只能从新闻或网上看到些公示的案件消息，并不知道间隔久一点的后续。他之前听老张说起这些故事，心里一直有些憋屈，很想跳出来指正。他已经认定老张在美化那些案件结局，自然是不信的。
　　“哼，你追着我不放，到处查，我也能打听到你的事情，你骗不了我的。”
　　老张不执着于一个你错我对，主动说：“要不你来说说小林那个案子，东木匠到底去了哪里？小林不知道，我觉得你是知道的。”
　　方可先是一愣，接着得意大笑，笑过才说：“行吧，反正到现在，也没有瞒着的必要了。确实，东木匠死了，葬了。不过，张固德，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老张抬手搓了搓脸，说：“谢谢你啊，让我能死个明白。”
　　听到他这个死字，方可按捺不住心里的得意，又笑了两声，接着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老张看了他一眼，然后抬头看向天空，说：“要不我先告诉一件别的事吧，加油站那小姑娘，当年怀了孕，后来生下一个男孩，叫田家俊。他4岁那年被人拐走，前两年去登记了寻亲。”
　　方可脸色终于变了，急道：“你说什么！”
　　“别着急，找回来了。DNA匹配到了，虽然吃了些苦头，但人已经回来了。他的DNA，和警方档案里的某个样本有些关联。所以……”
　　方可盯着他，有好一会没开口。
　　老张接着说：“你知道当年为什么我几次三番申请重查那案子，都被驳回吗？因为晒腊肉那位，是你前前岳母，她有个小时候就被人收养的哥哥，是我们局里的某位。胡香玲能逃脱罪责，是因为她跟他有一腿。哦，你放心，他已经完蛋。你说的对，我在讲那些故事时，特意把结局都改了。电梯里出事的，不是那要害人的疯子，而是一位无辜的邻居，没死，只是受了伤，医药费花了不少。要追究责任，调查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排查了，刚好查到那位买了顶楼这层，包养情妇。再往深里挖一挖，不单革职，还坐了牢。”
　　方可并不知道这些，林晓慧从没说过自己的关系背景，当初他只以为上面是怕影响公信力不敢查，他也因此有恃无恐地一环接一环。
　　“那又怎样？”
　　老张叹了口气，说：“是不怎么样？何方，这些年……你有后悔过吗？本来只是出轨离婚这样小的事，不该……”
　　方可直接打断他，恨恨地说：“她就该死，哪个男人不在外面玩，她抓了这事不依不饶。一会让我下跪写保证书，一会又说让我声名狼藉、净身出户，一会又说忘了这茬，好好过日子。她宋琳就是个神经病，我要不弄死她，这辈子就完蛋！”
　　老张摇摇头，说：“那你的女儿呢，她做错了什么！”
　　方可吁了一口气，说：“她懂事了，醒来看着我，我还能怎么办！孩子，再生就是了，你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儿子都十几岁了。”
　　“你这辈子，值吗？你要杀老婆，就扯了一对无辜的恋人。你要杀林晓慧，又连带害死另外两个人，活下来的那个，毁了容，这辈子也不好过。还有那场火……”
　　方可顺手在坟上抓了一把草，愤怒地扯断，然后朝身前一甩，有些烦躁地说：“还不是你，一天到晚盯着我。林晓慧天天跟我吵，扬言要自首，你让我怎么下手！张固德，他们这些人，是死在你手里头，不是我。”
　　老张扬起脸，对着天上摇了摇头，大声说：“天呐，没救了！”
　　老张难过，方可就得意，大笑着说：“要不是你逼得紧，我也不用隐姓埋名上这来。张固德，你是自己跑上门来的，这叫老天有眼啊！杀一个你，大不了再换个地方躲。相识一场，也算情分，你想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吧。”
　　说完他看看表。
　　老张看着他，有些怜悯地说：“你挖的那个坑，确实挺深的。”
　　方可抬头，惊诧地看向他。张固德怎么会知道那个坑？他皱着眉头，压下心头突然涌起的烦躁，站起来朝老张这头走去。
　　老张坐在原地，没打算躲。
　　方可靠近，一把抓向他，老张下半身没动，还主动将双手伸向他。
　　方可却避开他的双手，抓住他的衣领，霸蛮往他嘴里硬塞了一把花生碎。老张囫囵吞下，手绕到了方可身后。方可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好像被蚊虫叮咬了一口，而此刻，还有比这重要一百倍的事，他没有去在意。
　　但很快，他明显地察觉到身上开始出现不适，心跳加快了，手脚开始有些发凉，呼吸加快。而本该出事的张固德，却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
　　方可赶在自己身体快要失去控制前，松开衣领，改而掐住老张的胳膊，用力将他往后方拖。
　　老张停止了挣扎，甚至因为方可力道的流失，他还主动配合地移动双脚跟上。
　　方可此刻全身难受，无法思考，只能凭着最后一点执念去做这件事。
　　然而到了深坑附近，老张突然用力挣扎。方可也拼尽力气去抓他，在老张的胳膊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老张抬脚，用力踹翻了他。
　　方可无力爬起身，想张嘴质问责骂，可是喉头紧绷，根本发不出声音。他不断地用手去抚弄颈部，去喉间挖，可是无济于事。他只能愤怒地瞪老张，宣泄着自己的恨意。
　　老张上前一步，在他面前蹲下，指着坑边的铲子，说：“铲子上是你的指纹，工友能证明你时常走开，你约我今晚出来的事，小李知道。我这胳膊上有你抓痕，而我指甲里……”
　　他说着，伸手在方可脸上用力抓了几把，然后把指缝对着他，尽管方可此时已经无法看清楚。
　　“我失踪，然后死了，他们必定要报警。报警就会查到方可这个人身上，可是身份是假的，怎么办呢？还好我身上有反抗伤，查DNA就是了。系统里有你一儿一女的样本，你看，这样呢，就能完全锁定杀人凶手是你。既然你能死而复生，那必定会再联系到过去那些案子，这一次，你说谁还会拦着。何方，到了那时候，你在何方呢？你真该谢谢自己，提前挖好了坟，当然也得谢谢你，挖得够深，我们只需要再稍微挖一挖，就能先埋一个你，再埋一个我。”
　　老张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已经逐渐失去意识的方可，说：“你青霉素过敏，芒果过敏，就以为我说花生米差点害死我是因为过敏。不是的啊，我只是因为有了花生米就容易喝多，有一回确实差点醉死。这事算我骗你的吧，我道歉。不过有件事我没骗你，我确实能死个明白了。我老婆，早就原谅了我，我的孩子，也能理解我。我这辈子，你这，是最后一件憾事，临死之前还能了了，确实是苍天有眼。”
　　方可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老张又叹一声，提高音量说：“好了，准备干活吧。”
　　从刚才方可坐着的坟堆后方，黑暗中走出来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他走到老张跟前，说：“你不必这样，反正他已经得到了报应。”
　　他转到方可那边，用力踢了一脚，确认他毫无反应了，又走回到老张身边，蹲下来去扶他。
　　老张推开他的手，说：“从中间段往侧方挖，这样没人会知道这边还埋了一个他。他犯下的错，总要有个定论。至于我，我杀他也该偿命，我……反正多活这几天也没什么意义，我的人生，已经圆满了，你不要多想。我很好，也很高兴。”
　　中年男人脸上有眼泪滑下，哽咽着说：“谢谢你，谢谢你替我妹妹，替小思思讨回了公道！”
　　老张笑笑，说：“干活去吧，不然，活没干完天就亮了。记住了，你的工具都要带走。鞋套下山再取，回城再丢。后天有人埋上山，所以你明天再打那个电话。”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