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曲一 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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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王谋反了。
从那年秋日起，他胸中的反骨就如野草般疯长。事态如何成的今日这般，他全然记不得了，自大皇子登基，至九皇子及冠，十一年仿若弹指一瞬。如今他已近而立之年，也回到了令他少时分外爱憎的京阙。
他以清剿反军之名，进兵入城。他清的是九皇子的军，谋的是当今圣上的反。重回曾打马而过的景楼，他嗅到了熟悉的风。风裹挟着他，将他卷至殿前，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九皇子。九皇子立于高峨的宫殿之前，十二月的寒风吹着少年人的单衣，清瘦的骨隐于冷风之中。安定王依稀记得，上一次见到九皇子、如今的薛承晚时，那不过是个刚到他腰的小孩子而已。
安定王眯着眼，晚风将他的声音模糊了，他说：“如今你这般姿态是做什么？”
阶上的人抬起了手中的剑，细弱的手腕不可抑地泛起了抖，安定王听见那人说：“三哥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本王在做什么？”薛临晏放在刀柄上的手指渐渐收紧，粗粝的掌心将木柄染热，“本王做的事，天下皆知！薛承晚，如今叛军已剿，本王亦劝你莫要负隅顽抗！”
“叛军？谁才是叛军？”薛承晚手上徒然发力，剑指前方，他眼中光火是这暗沉宫殿里的唯一一抹亮色，“圣上早已经被你教人围困殿中，谋士以死上谏你不从，百姓流离悲号你不听。怎的，安定王就如此安定，忠君也是如此忠的？”
“退下，”安定王止住了身边亮出的刀戈，策马上前。他看不清阶上人的脸，但仍能听出那话语中的少年意气：“薛临眠，不过是一个承晚，值得你为他如此？他今日能给你取一个承晚，明日就会有承昼承夜出现在他身边。你且睁大眼睛看看，你的好大哥，当真是你的好大哥吗！他不过是个披着漂亮皮囊的巨蠹！你知道你深夜偷偷流眼泪的时候你的好大哥在做什么吗？哈哈，他在操弄女人，他在操弄女人！他根本、根本就不会爱人！”
“疯子！”
“疯子？哈哈哈哈哈，我确实是疯了，”薛临晏大笑起来，昂头看着天空之上即将坠落的太阳，“十一年前他给了我安定王之名，将本王放逐至极北苦寒之地。你们说，你们说与其宦海浮沉，不若遵了他的意，寄情山水也是一世快活。可寄情山水——我要是真能寄情山水就好了。我不嫌弃它苦寒无处，我不在乎那呕哑嘲哳，只是我每次午夜梦回，只要我闭上眼，那些我忘却的又忆起的那些从始至终一直在的那些眼睛，那些眼睛都在看着我呢！九弟，你说我又该如何做？我该如何做！他们都在看着我，他们全在看着我！”
“他给了我童年噩梦，他瞎了我少年时一只右眼。他既弃我于不顾，既将我放逐到那边寒塞北十一年，便早该想到今天。我现在这般，全是因他而起。本王早不是当年那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了，而这债，”薛临晏深吸了一口气，在残阳的余晖下，他笑说，“他也该还了。”
薛承晚手中的剑滑落，他看着三皇兄、安定王周身附着的无形的凛冽朔风，看着那风将他身周的锦簇花丛瞬间败了个干净。剑从手中离去，他便也好像整个人都从这里离去了。
他忽然觉得这十二月实在是寒冷得很，往常都有宫娥与皇兄，如今却只剩他一个了。正月的新梅他见不到了，那个准时思人的帝王他也见不到了。便是有个小孩久不归家的惦念，便是每年惯例似的梅花，或许都将会随他一同埋葬在这日落的晚风里了。
未来的君王越级而上，落幕的君王在他身后安眠，薛承晚就这般夹在二者之间进退两难。他觉得自己胸中像是塞了棉絮一般，所有想说的不想说的话全堵在他喉咙里了，他听见安定王在他耳边说：“你拦不住我，他也拦不住我，他不该在那里，你也不该在这里。”他对上了安定王的眼，三皇兄的眼，那本应是一双极漂亮的眼，应是鲜丽又明亮的，如今却蒙上了一层雾，什么也瞧不见了。他便垂着眸，不再去看。
安定王瞧见薛承晚敛了眉目，忽而亦没了兴致，他掸了掸衣袖，挥手说：“押下去吧。”
薛呈阔进了宫殿。
然后，他看见了死去的薛熙合。太师椅上的人仿若悄然沉睡，如豆灯火照亮了他的眉眼。岁月未能减去他的风采，而死亡为他添了一层灰败。明黄色的袍袖从他怀中垂落，勾连到了地上褐色的残酒。于袅袅熏香中，青色的唇弯起了一抹弧度，是他惯常笑着的模样。
薛临晏沉默了下来。
他原以为即便再如何，曾数过的星星、相互赠予的花枝，曾一同相扶而过的光阴总不会骗人。便是这人真的想，总也会犹豫半分，总也会再想想、再想想。可事实上——最终自作多情的是他、拿不起放不下的是他、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是他。
有什么好放不下呢？
便是这般想着，他也仅是握了握刀柄，同侍从说：“仔细清理了，厚葬。”
他向是不敢扰这人清梦的。
睡着的人被轻手轻脚地抬了下去，薛临晏迈步向前，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暗红的木头上似乎还有那人残余的体温。若有似无的温度混杂着血腥味与酒气，将他冲了个囫囵个地。恍惚间似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候，他们是一同逃离深宫，打马饮酒同花眠的少年郎。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殿内脂粉缠绕的牡丹花香透过回忆向他袭来，他一时失神，松了座椅扶手，才倏然惊觉，他们早不是最好的兄弟了。
纯澈的三皇子死于秋日，而那个曾经同他做过约定又背弃他的人，已经离去了。
薛临晏从怀中寻出了一枝梅花，轻放在了太师椅上，喃喃：“我可不喜欢什么梅花。”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曲一 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