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缘》2048哟

11、第十一章

　　两人一路狂奔，聒噪的虫鸣声突然大了，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路旁漆黑扭曲的树影间，绿色的眼睛一双接着一双，呼啦啦蔓延出一片无比诡异的绿海。
　　那树好像活了，狭长的枝条投在地上的影子顶端悠然一边，撕裂开人一样的五指，指尖越拉越长，追着两人的脚后跟，迅速逼近！
　　从第八盏开始，路灯一盏盏无声地顺次熄灭，黏稠的黑暗张牙舞爪地追赶着猎物，第七盏……第六盏……熄灭的速度越来越快！
　　经过第五盏的时候，第七盏才刚刚灭了，一圈圈蚊虫还贪恋着上面的温暖不愿离开。而等到常钦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第四盏，恐怖的黑暗已经快要漫上他的鞋跟！

　　鞋底在石子路上跑出密集的巨响，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他听见自己混乱急促的喘息夹在反复回荡的虫鸣间，震耳欲聋……心跳快得几乎要在胸腔里爆炸。
　　快到了——出口、车子……
　　常钦不停地在心里念着，才榨出微弱的力气机械性动抬腿，放下。
　　他呼哧呼哧地张大嘴，跑得疯狂冒汗满脸青灰，几乎像是快呕出来一样，衣服和皮肉全部湿在了一块，整个人喘得要死了一样。
　　前方，无伊的身影一点点放大。
　　——对方停下了脚步。
　　常钦没刹住，跑过了几步，扶着膝盖缩成很小的一团在原地抖。
　　“没路了。”
　　他听见声音。
　　什么、什么没路了，哪里没路了，路不就在那边——
　　他惨白着一张脸，缓缓抬起头。

　　路断了。
　　前面是黑暗，后面也是黑暗，四面八方连同脚下的地面都是一片纯粹的虚空，四周变得静悄悄的，连风都没有了，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还有中间有几分明亮的那盏路灯。
　　无伊看着常钦的脸，他哆嗦着嘴唇，这个脆弱的男人好像下一秒就要放声大哭继而生生晕厥过去一样。
　　但他没有。
　　无伊镇定的表情，和过往二十七年和妖鬼相处的经历让他暂且放空一切艰难地定住神，维持在一个催眠自己不至于太崩的精神状况，然后扶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走了两步，离无伊近了点。
　　左右他只是个普通人，遇见这种灵异情况没有丝毫破局的办法还是求助专业人士为妙。
　　常钦声音很是沙哑：“我、咳咳，我猜这个……阵法，不然大概咳咳、呃，大概率是幻境……”
　　摇摇欲坠到这份上还在那动脑子，还很可能给他说对了。
　　无伊……无伊简直要佩服死他了。
　　眼见着对方破风箱一样说完话，就不管不顾扶着灯开始连连干呕，单薄的身子抖得如同风中残烛，他赶紧过去一下下给他顺气：“别说话，你缓缓，缓缓。”

　　此时此刻，他们好像两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三个手机不翼而飞。
　　一人站着，四下走走摸摸；一人背靠灯柱滑坐在地上，垂着眼睛睡着了一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常钦缓过那阵子，舔舔嘴角，低头轻轻开口：“你能用妖力离开吗？”
　　无伊走到距离他已经有些远的地方了，闻言也没回头，大声道：“啥？你说大声点！”
　　常钦有气无力地憋出一声响的：“能用妖力吗！离开！”

　　这回对方没有立刻回答了，过了一会儿才远远飘来一个“不”字。
　　又过了一会儿，踏着虚空凌波微步外出摸索了一圈儿，然后大摇大摆跟溜达自家后院一样的无伊甩着根银色马尾一屁股坐到常钦面前，屈起一条腿，另一条毫无形象地叉开，跟人脚尖碰脚尖。
　　那姿势，很有帝都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光棍的味。
　　“没有危险，但棘手。”

　　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收拾住了全部负面的情绪，回到常钦这个普通的、柔弱的花店老板面前，又撑起了那张吊儿郎当的笑脸。
　　“跟你说个事呗。”他道，“依我看咱们这现在有两条路。”
　　常钦静静地听着。
　　“一种可能，我们齐齐陷入了幻觉。对方造了个以假乱真的幻境想我俩困死在这，要么从内部强行撕开空间，要么等人找到我们后从外部唤醒。这种情况下，以我们的情况来看比较被动。”
　　“第二种，我们踩进了一个阵法。天下阵法大同小异，只要砸掉阵眼就能出去。”

　　“哦哦，好，嗯？”常钦听了个一知半解，情绪大起大落的后遗症就是脑子犯晕胃直抽，说不出是因为没成功呕出来还是心里原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努力顺着人思路提问：“你说阵眼，这个东西是实际存在的物吗？”
　　无伊道：“一般来说，是的。”
　　常钦安静了一下，然后扬起下巴视线上移：“那这儿除了我们两个……只有它了。”
　　它指路灯。
　　无伊摊了摊手：“破坏它对我来说很容易，但在此之前我得纠正你一点。”
　　说着，他用拇指朝着深不可测的黑暗里指了指，然后把左手臂搭在腿上：“两盏灯之间相隔差不多十步，那边我有摸到另一个灯柱。”

　　常钦忍不住嘶了一声：“也就是说，其实能作为阵眼的物并不止这一个。太狡诈了……那这一路上的草、树还有灯……全部都可以是。”
　　无伊赞同：“没错，但就算是我，要破环尽这里的一草一木，没有三天是根本办不到的，再加上我没有走太远，所以根本不清楚这个阵法的边界在哪。”
　　常钦咬了咬嘴里的肉：“我想……姑且再问一句，活人应该不太可能来当阵眼吧……那如果这样三天时间里能发生的变动太多了，如果我朋友……不对！”

　　他想到什么，温良濡湿的掌心一把贴住无伊的手臂，握上了，五指下意识狠狠一扣，那张素来温和淡然的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焦急：“你说陷阱会是谁布下的！”
　　无伊被他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连指头扣进了肉里都没顾得上，帅气的脸愣了愣：“当然是幕后，那个约你见面的……？”
　　“你们抓到嫌疑人是在什么时候？”
　　“八点半左□□的人，全部抓到将近十一点四十五分。”
　　“我朋友是在下午四点半左右失踪的，那如果陷阱是幕后之人设下的，对方把人困在这的目的是什么？”
　　“转移注意拖延时间……？”
　　“不对。如果是这样换谁都可以，但显然我们两个被困在这里的结果是特定的。”
　　常钦一字一句道：“失踪的是我朋友，对方的家人在目标人物长久失联后一定会找上我，时间差只在于发现和通知到我的顺序，对方清楚我的关系网，并且还能预判我的行为……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会求助你，百分之三十会一个人过来。”
　　“换句话说，对方做这个陷阱的目的，就是要困住我，和你。常钦和无伊。”
　　“然后呢，被逮捕是必然的阶段，哪怕顺序被你们提前了一点也应该还在对方的意料之中、计划之内。中间相隔的7个多小时足够粉碎证据、转移阵地，再次一点，处理掉知情人。”
　　无伊被握住的手倏地攥紧，他瞳孔一缩：“怎么会……”

　　常钦大脑迅速运转，他还是白着一张脸，但松开激动之下握住无伊的手后，整个人都有种诸事沉淀下来的冷静，这一点尤其冲淡了他身上的柔软：“所以我们两个有什么特别的、必须被困住的特质。我……我大概猜到一点，下午你们的人来找过我，紧接着我发现自己失去了一部分特定的、关于手环的记忆。”
　　“但是现在，我好像依稀能记起一点了。”
　　无伊恍然大悟：“所以他们担心，逐渐恢复记忆的你会产生巨大的威胁？这下也从侧面说明了，你失去的那部分记忆确实很重要，直接或者间接关联到对方。但是我呢，行动组没了我照样转，论妖力和脑力我都不是顶尖的……为什么是我？”
　　无伊想不明白，常钦也是，他只能试探：“你有，嗯、有什么天赋，或者特异功能之类的吗？”
　　无伊无言以对：“没有，一个都没有，我只是个普通的半妖。”
　　“那武器？血液和牙齿？随身物品？”
　　无伊：“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
　　常钦：“真没有？可这说不通啊。”
　　要么我分析的方向完全错了？他心想。
　　无伊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不通了对吧，这事儿吧就玄乎，万一人家就是想让我俩在这头脑风暴，自己吓自己呢。”他把手探进裤兜里，下意识地想摸出根烟，“小老板你说是——”

　　“——吧。”
　　他摸出了一把钥匙。
　　无伊这下子是彻底愣住了。
　　常钦也愣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靠在灯柱上的身子凑上前，看了眼对方，然后从摊开的手心里轻轻拿起冰冷的小东西：“所以……这就是你非在这不可的原因？一把黄铜钥匙？”
　　常钦捻着那钥匙翻来覆去地看，他微微侧过身，好让这小巧的金属造物全无遮挡地沐浴在灯光下，然后他就看见一排锈黄的齿上有几个黑色的小点。
　　“这是哪里的钥匙？现在大部分地方都用人脸识别了吧。所以这又是你们找到的新线索喽？”
　　无伊眼神闪烁，盘起腿来半遮半掩地摆摆手：“……对，新线索，但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
　　“不对。”常钦这次站了起来，温柔冷静的嗓音反驳道，他双手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捏住钥匙两头，凑到距离灯源极近的地方，眼珠子都要粘上去了，“我们的手机不见了，这可能是因为幻境或者阵法的缘故。但既然钥匙出现了……”

　　极度安静的黑暗，让时间的流逝已经无从计数。
　　在无伊和常钦进入公园的三十分钟后，无伊的手机曾被呼叫过一次，然后屏幕对面的人等到一声机械的对方正忙后自动挂断。
　　随即，第四十分钟、第四十分钟，一个小时，无数次重复得到相同的结果后，协调处的人在彼此脸上看见了凝重。
　　很快，对方按照两人走过的路线一路追踪下来，在公园的北门发现了停靠在路边的路虎，被派遣来的一队人打着手电祭出符纸，几步一呼喊，绕着公园里里外外走了三圈，愣是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那就说明这儿并非幻境。”
　　无伊跟着拍拍屁股站起来，摸了摸手臂发出嘶的一声，然后无事发生般点头同意了常钦的看法：“幻境既是由施术者模拟，具体内容又受身处其中的人影响。但在我潜意识里，压根不存在这把钥匙。”
　　所以如果是幻境，你的口袋里不会出现它。常钦默然，“所以再次证明了我们确实误入了一处阵法陷阱，因为对方绝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大一个破绽。”

　　明明在同一个时空，却出在不同空间里的二人组还在艰难地破解谜题。
　　无伊不懂：“破绽？什么破绽？”
　　虚无的黑暗里，声音传出去就像丢进了无底洞，没有一点回音。
　　“这里。”常钦招招手示意人靠过来，点着钥匙上那一串黑色连贯的墨给他看，“你仔细看，上面写着3201。”
　　“是房间号？”无伊压根不用倾身过去，他视力好得不得了，就光站那瞅了几眼，然后扯了扯嘴角，“3？3单元201室？怪不得。”

　　“不止。”常钦道，“我之前说过自己记性还不错吧，这个2的写法非常独特，在我有限的见识里也就学生时代看见过几回，还被老师挑出来批，这种……连笔中还绕个圈的，我上次看见它的时候你也在场，烂尾楼、信箱、小黑盒，那回他写的是402。”
　　无伊眼睛一亮！
　　“也就是说！”
　　“那个联系我、约我交易，在幕后操纵一切不幸的家伙——这是对方亲手递上的证据。”
　　“也是你入阵的理由。”
　　“我是引子，你是那块敲门砖。只要动动手指查一下三个嫌疑人跟我记忆里重叠的样貌，再搜到他们的住址，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无伊听完一拍巴掌只觉豁然开朗，很激动；常钦说完，自己也恢复了点精神，但接下来呢？
　　路灯下，孤男寡男，面面相觑。
　　然后……
　　无伊：“说得好，所以怎么出去？”
　　常钦：“……你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