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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

      ……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兄长这样坐下聊天了。

      “最近怎么样?富荣。距离上次已经很久未见了吧。”他的脸上挂着笑,语气显得很轻松。跪坐在软垫上,藏青的和服整齐又体面。

      “啊,是的。兄长。”我放下茶杯,硬憋出一句客套,然后又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兄长不喜欢我,一点也不。

      ——因为我是个可恶的“同·性·恋”,他知道。这是被绑着脖子吊在松树上一百天也不为过的“罪行”。

      没什么好说的。

      ……

      我是家中次子,不是很受父亲重视。虽然我也从未被父亲亏待过,但显而易见,父亲更重视我的兄长。

      我是早产儿,一到阴雨霏霏的天气就止不住的咳嗽,全身的骨头钻心的疼。母亲也在生下我后没有再孕的能力,终日缠绵病榻。家中的事都是移交给女仆打理。

      父亲不太喜欢我,因为他爱他的妻子,很爱很爱。而我就相当于那个让他妻子痛苦的罪魁祸首。

      母亲呢,我难见她几回。她躺在常年阴暗又暖和的房间里。像一只躺在茧房里一只将死的蚕。

      但她很美,很美很美。

      她是后院里每逢夏秋节令,繁星满天、夜深人静时,开放的昙花,当人们还沉睡于梦乡时,素净芬芳的昙花转瞬已闭合而凋萎。我就是那因为沉睡而错过她荼蘼时节的人。

      但我还记得,在她那为数不多的的可以离开房间的日子里。她把父亲的针织领带拆了又织,织了又拆。她为那领带缝出好看的样式,也缝进她绵连的,令人烦躁的咳嗽。

      我就坐在她身后,安静的摆弄她给我的什么小玩意儿,比如剑玉,或者她自己缝制的御手玉什么的。

      我有时看她曲着颈脖,那挽起的发髻有时散落几缕下来,搭在散发着温润白光的修长后颈上。那是一种女性|身|体独有的柔美。没有情|欲的部分,就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发着光的。

      我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了。我只记得她的美,不只是皮相,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名女性(包括我的妻子奥名修一)都要美。

      所以我骄傲又自卑。

      我继承母亲的相貌,但这相貌着实寄托错了对象——我是男人,从生下来就确定了。

      但也因此,我成为男孩们嘲讽的对象,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向我的相貌,我腼腆的性格,我孱弱的身体。他们在我奋力反抗时把我拖进厕所,一阵拳打脚踢,其中不时夹杂着难听的话——他们这样就是像在我的身上剜出一道道伤口,然后塞进尖刺,再将它们缝起来,用粗劣的针脚。

      那伤口是苦痛,是盘横在我人生上的阴霾,那伤口不是真实存在的,但它比我任何一次身体上的受伤还要痛,那贯穿了我。沉默是歧视的同谋,而打破沉默的人是罪人,是不可饶恕者,是为了三十块银钱背叛基督的犹大。

      到那伤口愈合了,留下丑陋凸起的痕迹,你去触碰它,去抚摸它,去一遍遍的致自己以痛苦,在伤痛中寻找不可能的藉慰。久而久之,你的手指变得灵敏,你就学会了一种盲文,一种你自己才读得懂的文字。你用这文字提醒自己不要再犯以前犯过的错。我变得谨慎,我提醒自己不要冲动,不要愤怒,不要嫉妒他人,不要把愤恨挂在脸上……

      我不会想把伤口治好。因为这样我就得把伤挖开,我要取出其中的异物,我要让一些血淋淋的东西暴露在空气中。

      我做不到。

      所以我要找一些东西,找一些母亲一样美丽又柔软的东西来宽慰自己,我希望可以暴露在阳光下的东西能抚平沉寂在身体皮脂下的沉默。

      当我躺在厕所冰凉的地板上。污秽的脏水浸湿我的袖口,濡湿的黏在皮肤上时,我感到恶心又反感。当刺鼻的氨气混合着粪便、清洁剂的古怪味道流入我的鼻腔,我的肺部开始紧缩。

      他们以一种笑闹的,轻描淡写的态度将我掼在地上,他们嘲笑我的五官,贬低我的人格。似乎在他们口中,我从出生起,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流溢着肮脏的血液。

      上课了,走廊上没有一个人,没人会来救我。我想象一个救世主,一个从烈火与荆棘中现身的上帝。

      但我睁开眼睛,眼皮的缝隙中透出冷白的,遥远又刺眼的——灯光。

      none.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

      ……

      我决定物色一个妻子。

      之所以用“物色”这个词,并不是我男|权,或者贬低女|性,因为我知道一定也有很多年轻待嫁的单身女孩在物色一个合格的丈夫。男孩和女孩们彼此挑选,寻求一个吻合的选项,平淡的决定自己今后的一辈子。

      我本来是想以母亲的标准拣择的,但不知道是因为母亲太过惊艳,或者时间的厚障壁模糊了她一切不完美的地方,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女孩。

      于是我只好反其道而行之,我选择了一名“战斧”般的女性——我的妻子,奥名修一。(“战斧”多被用来形容俄国的彪悍女性。)

      我承认,我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娶了我的妻子。我在娶了她,同她生活了一段时间才知道我求娶的不是“战斧”,是“水柜”。甚至我私底下认为奥名的家人放心的把她托付给我是因为他们知道深切的知道她是个怪胎,我也是。怪胎和怪胎之间的相处总是相比于和正常人之间相处来的融洽。
      (“水柜”,即tank,一战中士兵因其外形而对坦克幽默的别称。)

      她的力气很大,有轻微的间歇性狂躁症。不喜欢一切短过膝盖的夏装,从不带帽子。她身量不算矮,莫约一米七五以上。骨架宽大,塌肩,上半身很结实。颧骨高,厚下巴,长相严厉又普通,我一年四季几乎只看过她穿过那件灰色的旧风衣。

      我们结婚两年,几乎没有在白天见过面。她起床比我早,天还没有睡醒,她就从床上起来,做早饭,出门上班。早饭通常是甜蛋羹——两个鸡蛋,两勺奶粉,半勺糖。并不是我们吃不起贵的东西,只是因为这东西做出来最快,也不用花太多心思看火候。

      我回家,家,姑且算家吧,要晚一些。所以我回来时,奥名多半已经回她自己的房间侍弄那些她自己养的花花草草。我就待在客厅,泡一杯很浓的茶,听收音机或者看报纸来打发失眠的夜晚。

      我的失眠持续了很久。多半是睡觉——莫约一小时——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疲惫的守着滋滋啦啦的收音机——困倦到有些恶心——去睡觉——几小时——再惊醒……就是反复无常的,频繁的睡眠,就像我的身体和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而受苦的是夹在中间的我。

      了对,我们分床睡。除了新婚夜,我们也没有触碰过彼此。我们可以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朋友,熟人,陌生人,但绝不可能是夫妻。

      失败的婚姻。

      但唯一有一点家人的温馨的时光就是周日的下午。我的妻子很难得的出现在客厅,脸上带着一点小——这使她好看了一点。然后钻进厨房鼓捣一些奇怪的西式甜点。然后我们一起坐到榻榻米上,评价一下这道甜品的味道。

      大致如下:

      “这道白色的怎么样?”

      “我尝尝……啊,好甜。这个白粉是什么?面粉?”

      “我怎么可能放面粉在这上面!这是糖霜。”

      “奶油已经很甜了……为什么还要放糖霜?”

      “我记不清在奶油里放了多少糖……怎么,不好吃吗?”

      “也不是阿,就,还不错。”

      “我想也是。”

      这时,只要我发表了抨击这道甜品的言论,我的妻子就会怒冲冲的盯着我,一副我不识好歹的样子。

      她紧抿唇,她看起来更刻薄了。

      我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掉面前甜到发腻的点心。

      也只有这时,一点思绪在我混乱的大脑里渐渐明晰起来。

      这个女人,她叫奥名修一,她暴躁,野蛮,刻薄冷漠。她有时表现的都不像一个女人。

      ——她是我的妻子。

      ……

      这几天,奥名不知道一直在忙什么。但她的脸上有了活气,她那因为总是紧紧抿着而显得苍白的唇翻出几分柔和的血色。

      不怪我多想,过几天是我的生日,希望不要是我自作多情。

      后来我才知道,这份“惊喜”,便是往后我不断下坠的短暂人生。

      ……

      我如同往常,推门进屋。门缝里跃动的橙红色的光影影绰绰,惊醒屋外沉睡的凉夜。

      我的心脏不明显的跳动了一下。

      我脱鞋进屋。我看见妻子正在仔细的调整桌上蜡烛的位置,她的侧脸被温暖的深黄晕染,看起来柔美的不真切。我能看见她柔和的闪光的眼。

      听见动静,她转过身,嘴角挂着笑:“生日快乐。”

      她黑褐的手轻轻的揭开餐桌上瓷白的餐盘的盖子,一股鲜美的海鲜味逸散而出。黑暗的物质里,那仅有的光源——烛光照着桌上餐盘里看起来美味的饭菜。

      奥名站在原地,笑着看着我。

      我觉得海鲜的鲜美香味榨干了妻子身上最后一丝婉约。一种发麻的凉意从我的脚跟窜上脊梁,我几乎无法思考。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是什么力气支撑我无知觉的小腿向后退了一步。

      我像小时候独自一人穿过黑夜下无人的稻田,黑夜带着凉意的皮肤触碰他裸露的后颈。

      “我不喜欢海鲜。”我说。

      我妻子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我很高兴。”我干涩的声带凝滞了一下,发出了声音。

      妻子身上褪去的温暖色调又重新攀附上了,她坐在我的对面。

      我看着面前的饭菜,摆盘很漂亮。很用心。

      我伸出筷子,夹起一片蟹肉塞进嘴。大致什么味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囫囵尝出了一点芥末味。

      我机械式的往嘴里塞东西。我不敢去尝它们是什么味道,也不敢去看妻子。

      我吃了小半,抬头去看妻子。她没动筷,皱着眉看我剩下的饭菜。

      我连忙道歉:“我回来前和同事吃了一些……不知道你今晚要准备这些……”

      她没说什么,开始收拾饭菜。

      我见此连忙跑向厕所。

      我冲进厕所,随便将门一掩,扶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

      ……

      很不可思议,母亲今天的精神格外的好,她早早来到厨房为我们炖粥。

      “加一点海鲜怎么样,富荣?”母亲笑着揉了揉我的头。

      她依然美,依然温柔,一样脆弱。

      我那时还小,帮不上忙,于是蹲在她裙子后玩剑玉。玉和皿清脆的碰撞声掩盖了她越来越弱的切菜声。

      突然,她倒下了,她清瘦的背脊突然软下来。连同她被切伤手指上的血,连同她架在火上的粥。滚烫的粥混合着淌下的血液,不算干净的白色和海产品的残渣被淅沥的浊红侵蚀,看起来狼藉又肮脏。海鲜诱人的香气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在我脑里烙印成作呕的痕迹

      我的心重重的弹跳,我忘记尖叫和哭,我出去找到父亲。

      父亲慌张的把母亲带走了,没有理我或者安慰我一句话。大我几岁的兄长同样慌乱,但他压抑着,至少看上去很镇定。

      他走近我,抬起手臂——我以为我的兄长要给我一个拥抱,于是我也抬起手——

      ——他给了我一个耳光。

      ……

      我扶着马桶,缓了缓我发晕的脑袋。

      我站起身,走到水槽边打算漱个口——我在镜子的反射下看到了妻子。

      但我不敢转身,我静静的附趴在那里。我看见妻子走了过来。她把我掰过来,高高抬起手,像是要凝集全身的力气。

      ——她狠狠地、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保持着被打的样子没有动,一只耳朵发出嗡鸣。

      我的妻子及其强硬的捏着我的下颔将我的脸转过来,我在她眼睛里看见我的倒影,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冷漠至极。

      她一只手捏着银质的婚戒,恶狠狠的拽了下来,丢出了漆黑的窗外。

      我的视网膜下意识捕捉了她的动作,从始到终。但我的大脑慢了一拍,我足足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我像发疯一样冲下了楼。

      ——人们都说,先手必输。那么先冲动的我,已经在这场名为“婚姻”的博弈中死掉了。

      可那时,我在意的只有那枚婚戒。我在意那枚婚戒胜过它本身,就像我在意我的“妻子”而非奥名修一一样。

      我连滚带爬的冲到庭院,我那被思想滞塞的脑袋呆然的转动了一下,随即干脆的匍匐在漆黑夜幕下满是泥灰的草地上一寸寸的搜寻起来,动作迅速的像根本没有思考过,就像有人用脚尖猛踢在我的膝窝只是我跪了下去。

      我不知道妻子是否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到如此贱而狼狈的我,我不在意,完全不。那个女表子在想什么、如何讥笑我我不在意,我现在想要的是只有象征着“妻子”的婚戒。

      我尖细苍白的指尖仓皇又细致的摸索过草叶的缝隙,铁皮人寻找其遗失的心。

      弥散的云雾俱净,月光如水,房屋,电线杆,草木,邮箱身下的阴影如同藻荇交横漂浮于水中。我控制不住力道去扣翻草皮的手指突然触碰到什么温凉的东西。

      我去捻起那环装的金属制品,小心翼翼的将它对准不算明亮的月光——那闪耀着薄弱的银光、那本该美丽的光明晰的对准我的瞳孔,锋锐的追溯着神经,剖开我的大脑,戳入我斑驳的灵魂。

      那刺穿了我。

      我将戒指捂在掌心,收拢于胸口。我低垂下脖子,如同夏日街边萎靡干渴的狗。

      我爱奥名修一吗?我问自己。

      我得到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答案。

      我还爱着。

      我爱着一个拥有着妻子身份的陌生人,并因为我拥有这样一个连亲近都变得合理的亲人而喜悦。

      我爱着我的“妻子”,并连带着爱上了一个不知面目不知目的的恶鬼。

      那现在又可以怎么解释呢?我向我发出质问。

      那么那剖开我的银光又是什么?爱吗?爱能做到什么?

      爱不能宽恕我,不能宽恕我不合格的人生。所以失败者们要学会自己宽恕自己。

      我以为爱是失去。

      ……

      自从那天以后,奥名再也没回过家。或许她回来过,但那只可能是收拾行李。

      她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十天,这期间发生很多大事。诸如米军进攻菲〇宾。

      这不关我的事。奥名修一去哪里也好,战争也好,都不管我的事。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思想的畸形源于冷漠于对不幸的乐见其成。

      ——直到奥名的后辈叩响我家的门。

      年轻的小伙子跪坐在榻榻米上,寸板看上去蠢蠢的,根本不像三井物业的员工。他的脸色很难看,说话吞吞吐吐,在我看向他时眼神偶有躲闪。

      “我是……奥名前辈的后辈,御门任三。”他跪坐在榻榻米上:“您…是奥名前辈的丈吧。”

      “是的。”

      “您应该已经知道奥名前辈被调到三井物产的马尼拉分店任职了……”他沉声。

      “抱歉,我不知道。”从进门来就一直用那种悲哀闪烁着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真是很不礼貌……等?

      马尼拉分店任职?

      马尼拉,没记错的话是在菲〇宾吧!

      “啊啊,是我唐突了。奥名前辈被调到三井物产的马尼拉分店任职,不幸遇上战争,接着下落不明……”他脸上惊讶之色甚浓:“总之,这是奥名前辈托人转交给您的信。”

      我浑浑噩噩的结果他递过来的信。等我再回过神来,我已经一个人在会客厅里待了好一阵了。

      奥名、下落不明?

      我的手上传来纸张独有的光滑质感。我定了定神,打开了那封信。

      纸张很新,干净挺括到只有一道折痕。

      纸上只有几行字,是奥名特有的潦草笔迹:

      [致富荣:

      别哭,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哭。

      奥名修一]

      ……

      那些不知所谓的冷漠和不在意统统被打破——

      我哭了。

      我以为爱是失去。

      可为什么要用失去来衡量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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