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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番外5 ...
蜜月旅行回来,严旬安有了身孕,月份大一些,看b超竟真是个女孩。
高起兄弟仨高兴坏了,每天都要盯着严旬安的肚子看,嘴里念叨着妹妹。就连一向慵懒的高转也因此活泼了不少。
然而,这次运气不再眷顾严旬安。
严旬安原本以为她会像看待三胞胎一样看待这个女儿:会有夙愿得尝的满足感,也会有因其得到高瞻的宠爱的嫉妒。但事实并非如此,不知为何,她由衷关心女儿爱护女儿,甚至有时候无暇思考高瞻爱她多还是爱女儿更多。
大概是因为这个女儿太过弱小了。
高合儿自打从娘胎出来体质就很弱,怎么调理都不见好,抵抗力差,三天两头感冒发烧。不仅如此,两岁时她还被诊断患有自闭症,所幸病症轻微,在家人们加倍关爱与积极干预下,情况逐渐好转。
高合儿很爱哭,不是天崩地裂的哭法,而是默默掉眼泪,她还未捧心肝,高起他们就觉得心痛非常了。
为了哄这个水做的妹妹,高起兄弟仨可谓费尽心思,做鬼脸,讲故事,陪妹妹玩玩具,给妹妹当马儿骑……累得气喘吁吁,才换回妹妹一个笑脸。
有一回,高合儿又哭了。
问她为什么哭,她闭口不语。
高瞻与严旬安他们哄了好久,她才抽噎着说她跟爸妈、哥哥们都不像。
高合儿性格很敏感,好几次回g市严家,见到那么多鹅蛋脸丹凤眼的亲戚,还听下人嚼舌根说她不像爸妈亲生的,于是上了心,郁结了。
严旬安抱着高合儿,高瞻摸了摸高合儿的头,轻声道:“你像你姑姑。”
不单单是相貌像,姑侄俩幼时也是这般体弱、情绪敏感。
小小的高合儿泪眼朦胧,“姑姑?”
高瞻把旧全家福拿出来给高合儿看,高起他们簇拥过来,安安静静坐在高瞻面前听他说以前的故事。
严旬安头靠在高瞻肩上,一错不错看着他眼底浓郁的思念。
等故事说完,高合儿的眼睛早已不红了,嘴角还挂着橘粒——高承中途喂了她两瓣橘子吃。
高合儿歪头,“抓鱼?”
她记得高瞻说的姑姑很多事情,其中最深刻的就是姑姑去河里抓小鱼,她很好奇,也想这么玩玩。
高起兄弟仨就是妥妥的妹控,立即应道:“哥哥陪你去抓鱼。”
二哥哥高承贴心道:“我们还不能到河里,先在院里池里抓鱼练一练。”
“爸爸妈妈?”
四人仰着小脸询问高瞻与严旬安的意见。
高瞻与严旬安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让你们钟伯伯带你们去。”高瞻说。
院里的池塘水不深,且有钟鸣与几个保镖看着,出不了什么意外。
说干就干。
三哥哥高转将他的大乌龟召来,让它驮着他们一块到院里。
很快,池塘里就盈满欢乐的笑声。
——
时间匆匆如流水。
一晃眼,十来年就过去了。
老大高起十七岁那年,一直陪伴着他的黑豹寿归正寝了,严旬安见他颓靡不振,问他要不要把黑豹做成标本,他拒绝了,默不作声将黑豹埋在了自己院子的一棵榕树下。
后来,在断电的雨夜里,乔蔓文偷偷亲了高起。
高瞻半夜夜起到花园里散步,碰见坐在亭中的高起,父子俩静坐,同看天上一轮明月许久。
高起说他谈恋爱了。
高瞻没什么要嘱咐的,他的大儿子做事一向有分寸,只是他难得好奇问高起至今跟乔蔓文约过几次会。
高起脸情平静,却仍是有一抹羞涩轻笼在隽秀的眉宇间。
‘两次’。
老二高承如高瞻所预料的一样,选择医学专业,不出意外,他将来要当一位外科医生。高瞻和严旬安定期给他的生活费、零花钱都多数被他用来资助一些身患千奇百怪病症的病人。
相较于奔波劳碌的两个哥哥——高起逐渐帮父母分担公司事务了,老三高转一如既往活得像条咸鱼,唯一能让他花心思的事情只是捣鼓吃的。直到三十几岁,他才找着了人生伴侣,听说到了床上,还是女方主动……
实在是很巧合,老幺高合儿连爱好都与她的姑姑很像,喜欢古诗词,喜欢话本子,最后成为了一名中文系教授。
——
二十多年过去,完全卸任了的高瞻与严旬安开始游历欣赏祖国大好河山,直到王戌时递来消息说王婶病重,想见见高瞻,他们赶回了家乡。
由于z市是高瞻的家乡,严旬安特地在这边投资建厂等带动经济,高瞻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子发展速度可谓是日新月异。
王戌时的养子长大了,进了严旬安名下的公司,做到了高管层,给他的奶奶爸爸新起了两幢漂漂亮亮的别墅。
王戌时老了,眼边嘴角的皱纹挺多的,抱着半岁的小孙子守在王婶病床头。
王婶老得像枯萎的根茎,仅睁眼这个小动作都非常吃力,回握高瞻的手的力道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阿瞻。”
“王婶。”高瞻回应。
王婶看向王戌时与孙子曾孙们,“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跟阿瞻说。”
王戌时沉默,依言退了出去。
王婶用混浊的眼睛看着高瞻,许久,她突然哭了起来,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声音又大又亮,“阿瞻,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妈,对不起阿怜……”
被支出在病房外的王戌时听见声音,蓦地低下了头。
怀里的小孙子咿咿呀呀,像在安慰疼爱他的祖父。
高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王婶应该知道了阿怜离开的真正的整个事件过程,只是不知她何时知道的,又憋了多久,才敢当面向他致歉。
“王婶,不是你的错,别怪自己。”
高瞻轻轻回握王婶的手,低声道:“我从来没怪过你。你对阿怜就像对亲生女儿一样,你是她的好王婶,是她亲人,也是我的亲人。我们亲人之间,哪有说对不起的。”
王婶的泪水一直淌,如同昔日潺潺的小溪,“阿瞻,我在祖坟边上买了一块地,是给戌时的,我也在会那……不近……我会管着他,不让他吓着阿怜,你别怪我……”
“我知道。”高瞻说,“我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不怪你王婶。”
高瞻还知道,那块地其实是王戌时买的,而非王婶。
高瞻不忍戳破这位母亲的谎言。
王婶却愧疚得眼泪更盛,呜咽道:“那就好,那就好。”
“阿瞻,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别想我们。”别再想起他们这些糟心的人。
“阿瞻,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啊。”
高瞻如今五十多岁了,唤他孩子的人寥寥无几,王婶是唯一一个发自真心把他当孩子一样看待的。
高瞻眼睛酸胀,“我想吃您煮的八宝粥了……”
王婶眼神一亮,呼呼喘气,“明天,明天我精神好了,就给你煮。”
高瞻几乎把脸埋进王婶皱得只剩一张皮的手掌里,声音沉闷,“嗯,我等着,我一定等着。”
然而还是没等到。
当天晚上九点,王婶就走了。
王婶的逝世仿佛将死神惊醒了,牠残忍地将高瞻所识的人逐一带走。
一年后,传来了朱云贞在非洲染上急症不治身亡的消息。她在那里做援非中医助手,终生未婚。
同年,朱肖喜的爸妈相隔三个多月,接连离世了。
朱妈妈离开前,郑重感谢高瞻与余景阳多年来暗中的关照,并请求他们帮忙将夫妻二人的遗产捐给国内西部环境保护建设。她说肖喜小时候很喜欢爬树,且他向往广阔无垠的地方,希望有一方小森林任他攀爬,远眺天地。
之后是严旬安的大哥严望轩。
那样严谨克制的人,死前竟掀起了一场大闹剧:他非要住进那栋严旬安母亲生前住的小阁子里,大嫂不知从哪知晓了原委,一改平日的温柔,半夜一把火把阁子烧了,还要和严望轩离婚。
离婚的第二天,严望轩就死在了那片灰烬上。
严旬安与两个哥哥回来吊唁,得知一出闹剧后皆无言。
半个月后下起一场大雨,灰烬上长出了几丛金雀花。
再后来,严旬安的其余两个哥哥寿归正寝。
十年间,王戌时高月也离开了。
二人各自成家,还成了亲家,曾经懵懂的感情已是过往云烟,但子子孙孙,千代万代,身上都流淌着他们的血。
——
余景阳早过了退休的年纪,当不了学校体育老师,不过他又寻了个不要钱的工作:学校保安。
由于余景阳始终没有娶妻,他父母离世前仍十分放不下他,反复请求高瞻在余景阳老了动弹不了的时候,让他的晚辈给余景阳搭把手。
余景阳一直守着朱肖喜生前惦念的学校的那片黄花风铃木林,每天都会去那里转一转,初春看鲜嫩的黄花,夏天看树木长叶结果,素秋坐在枝繁叶茂下躲着尚且刺眼日光,冬日听寒风掠过枯枝。
好多年了,余景阳与这片黄花风铃木林不知送走了多少学生,又迎接了多少学生。
大抵每个人每件事物都逃不过岁月的消磨。
终于,学校要迁址新建了。
余景阳听到这个消息后,大病了一场。
高瞻去医院看余景阳,告诉他的大儿子高起正在与多方接触,大概率会接手旧校址,让他不要担心。
余景阳置若罔闻,呆呆静坐了很久,然后抱着高瞻嚎啕大哭。
就像当年朱肖喜去世,他在墓园不吃不喝两天继而昏迷,被父母拖去医院,醒来要继续回去陪朱肖喜不得而大哭一样。余景阳仿佛要把这几十年来积攒的泪水一次性哭干,“你我之后,还有谁记得肖喜?还有谁会年年去看他?他那么喜欢热闹的人,再也没人去看他了……”
高瞻无言以对。
学校兴许近几十年内不会拆,那百年后呢?两百年呢?
天地之间,竟无一永恒。
记忆也无法永恒。
人死万事休。
余景阳终于意识到,他再也留不住朱肖喜了。
正值暑期,高瞻与严旬安陪稍微好些了的余景阳回到学校,身后还缀着四个十几岁的孙子孙女,一路上他们吵吵闹闹不停。
余景阳将近一米九的个子,被岁月压了腰,身形竟比高瞻还要矮还要瘦。
一行人爬到三楼。
楼梯左手边第二个教室就是高瞻他们高二时的教室。
此时,下午六点。
天地开阔。
破裂的云层中,余晖四射。
余景阳所熟悉的教室,走廊,以及栏杆的每一寸,被铺上一层耀眼而温暖的余晖。
“诶,我说多少遍了,不要挤我。”
“是七弟先挤我的。”
“老七!”
高瞻排行第七的孙子高嘉鹤最调皮,连寻常走路都要捣蛋,眼见要被哥哥姐姐们收拾了,他还不知悔改,哈哈大笑着绕过高瞻他们跑到前头去,“来啊,来追我啊。”
其他兄弟姐妹早就不胜其扰,这次打定主要要好好教训高嘉鹤一顿,纷纷追了过去。
嬉笑声与轻斥声散落一路,少年们奔跑着带着肆意的风,飞扬的发丝也被余晖染得金灿灿的。
余景阳出神地凝视着他们,眼前的画面与记忆中的重合,年少青春逆流而上——
盛夏晚间燥热的风,惹人心烦的蝉鸣,香味浓郁的栀子花,朗朗读书声,皱巴巴的书本试卷飘落在地上不知被谁踩了一角,鞋印赫然,草莓味与巧克力味的冰淇淋正在融化,运球间洒落的汗水还没滴落到塑胶地面上就挥发了……
下课铃声响起又歇。
朱肖喜咬牙切齿的咒骂声蹿入耳中:‘余景阳!有种你别跑!等我追上你不让你喊爸爸我就是你孙子!”
矫健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余景阳看向高瞻。
高瞻也已热泪盈眶,他对余景阳笑了笑,笑容一如当年余景阳跟朱肖喜打到难解难分让他站边时那般无奈又温柔。
后来,高起接手了这块地,保留了高二教学楼,下面一两层还给余景阳做摄影展,展示他与朱肖喜摄下的所有照片。
欢欢喜喜从摄影展回来没几天,余景阳就在阳光灿烂的天气里吞安眠药离开了。
他离开得很平和,脸上还带着微笑。
高瞻将余景阳安置在朱肖喜旁边。余景阳早跟朱妈妈预定了这个位置。
高瞻在余景阳与朱肖喜的两座墓碑中间坐了很久。
严旬安陪着他也坐了很久。
一阵风吹来,松针簌簌掉落。
高瞻轻声道:“我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我突然发现我真的老了。”
七十古来稀,方觉老态。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严旬安说:“你不老,你还是像以前那样。”
“我老得快没有眼泪了。”高瞻说。
严旬安抱住高瞻,“那我替你哭。”
——
高瞻以为在送走那么多人后,他再流不出眼泪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又过去十多年,高瞻曾孙都有十五个了,每逢节日,四世同堂相聚,若不是严旬安冷脸拘着管着,随时能开闹市,少年人精力充沛,嘴巴不停叽里呱啦,手脚也不停歇,上房揭瓦!
严旬安为此没少怪高瞻对他们太纵容了,惯得他们没规矩了。
高瞻笑说年轻人活泼点没什么。
看着那么多张与严旬安相似的脸,他哪里舍得开口训斥他们啊。
有人来,就有人走,人事更迭不可逆不可挽。
高承病入膏肓了。工作的缘故,他吃饭休息并不如何规律,检查出了晚期胃癌。
高承病中,他的友人、学生等皆来探望他,甚至还有记者来采访,报道着医学界某一领域泰斗“生前”的丰功伟绩。
“爸,对不起,让你担心难过了。”高承艰难喘气说话。
“哪有什么对不起的,爸不难过,不担心。”
高瞻轻轻抚摸高承针眼未消的手背,接过严旬安递来的暖水袋,给他暖暖手,温声道:“小时候你就跟我们说想当一个医生,你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帮助了很多人,当初你被医闹,我问过你后不后悔,你说不后悔。只要你不后悔,你就没有对不起我,更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高瞻看着病床上比自己还憔悴的儿子,心里既有悲痛也有欣慰骄傲。
“爸。”
“嗯,爸在呢,是不是很困很累?要不要睡一会?”
“嗯。”
夜里,病房只有轮流着来看顾他的高瞻与严旬安以及高承妻与子,人不多也不少,但依然十分静谧。
“爸。”
高承无力垂下的眼皮突然抬了抬,费力寻找了高瞻的身影。
“爸在这。”
高承注视着高瞻,灰暗的眸子逐渐亮了起来,亮得发光,如同一个孩童,他天真道:“爸,我下一辈,还要做你的儿子。”
“还有妈。”
几十年来严旬安就没再如何红过眼,可现在,她竟是第一个哽咽的人,“好,好,我等着你来做我儿子。”
“妈,别哭,别哭。”
“我没哭。”严旬安对高承道:“我可是妈妈啊。”
妈妈可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啊。
高承闻言,似乎彻底松懈了下来,缓缓闭上眼。
高瞻抚摸着高承鬓边的白发,突然想起高承幼时,他自小就活泼好动,是三兄弟内第一个学会走路的,仅八个月就会走了,跌跌撞撞朝他走来,仰着一张小脸,含糊不清喊着“爸爸”、“爸爸”,一声一声,回响至今。
后来,那小小的人儿站在父母面前,捧着一本俄语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骄傲的挺着胸膛,认真读道:‘……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我们阿承真厉害啊,度过了很有意义的一生。”
高瞻说着,热泪落在高承冰冷得再也暖不起来的手背上。
——
高承去世的那年,高瞻九十八岁,他向来健朗的身子如同暴雨下坍塌的藤架,彻底坏了。
高瞻与严旬安又回到了七略镇,高瞻自小生活的家乡。
为了不破坏原来的模样,高瞻平时并不常住在那幢小二层楼里,而是在旁边盖了庄园。
但这次回来后,高瞻像是小二层楼里扎根了。
事实上,他病得起不了身了。
他常常回忆起往事。
高瞻对寸步不离陪伴在他身边的严旬安说:“我昨晚梦见你和我在吃汤粉了,我想吃你剩的,你不愿意。”
严旬安一愣,明白高瞻说的是以前她追逐朱云贞期间对他的一次冷待,他很委屈,所以一直记得。
严旬安亲了亲高瞻的鬓角,“我愿意的,我很愿意。”
高瞻有些糊涂了,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呆呆看了严旬安好一会,才相信了她的话,笑了起来,“那就好,你别不喜欢我。”
严旬安眼睛发涨,脸埋在他的肩上,清晰的声音顺着耳道钻进他的心里。“怎么会不喜欢你,我爱你。”
高瞻眼底的欣喜更加灿烂耀眼。
“我还知道,你也爱我。”严旬安说。
高瞻抿着嘴笑,难得有些羞涩,像一个大男孩。
过了好一会,高瞻说:“我想我妈了。”
无论多大,都想要妈妈。
严旬安默默握着高瞻的手。
高瞻目光放在被岁月留下许多水痕裂缝的天花板上,“还有好多人,我很想他们。”
“我知道。”
高瞻回看严旬安,“我要不行了。”
严旬安霎时间红了眼,“别这么说。”
“你知道的。”
严旬安摇头:“我不知道。”
高瞻看着严旬安,痴迷又眷恋,发自内心道:“你真好看。”
有些人老了,满头银霜,满面皱纹还是美得晃人眼,美得让人怎么都看不够,心生留恋。
严旬安牵强的扯起嘴角,“那就再多看看,好吗?”
“我也想……”
高瞻说:“阿怜要我长命百岁,还有两年。如果,我坚持不到了,你帮帮我吧,我不想被阿怜笑。”
这般请求着她的高瞻,严旬安如何能拒绝,“好。”
高瞻很快又反悔了,“算了,如果你坚持不了就算了。”
他希望她活得久一些,别因为他的离开过度难过随他而去,但如果她硬留下来更不开心,那就算了。
他不想勉强她,委屈她。
倒是严旬安一改常态,“我能坚持,我一定不让阿怜笑你。”
高瞻看着严旬安,半晌,他道:“上来陪我睡一会吧。”
“好。”
严旬安依偎在高瞻怀里,听见他声音带动着胸膛轻微震动。
“今天是一个好天气。”
“是。”
“我的石榴花开了,雪一样,真好看。”
这里一直被打理得很好,院子墙体经了岁月老旧斑驳,院里裁的果树等植物却没有疯长,被修剪得整齐,在当下初夏里,长势很好,石榴花最甚。
“是啊。”
“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石榴花落在你的头发上,你很不耐烦摘下花瓣丢地上。”
“因为你一直不看我,我不高兴。”
“我看了,”高瞻笑着道:“你比石榴花美。”
“你爱我吗?”这一个问题,严旬安永远都问不够,并非高瞻没有给足她安全感,而是她生性如此。
高瞻吃力吻了吻严旬安的发,“我爱你。”
日光疏懒,却照得高瞻不得不阖眼。
“刺眼吗?”
“嗯。”高瞻顶着扎眼的阳光,一错不错的望看着严旬安,眼睛酸胀。
严旬安撑着身子起来,到底是老人家了,行动不如何方便,走了短短几步,将窗帘拉上再回到床上,费了些时间。
以至于高瞻睡着了。
严旬安重新躺回高瞻怀里,抚摸着他恬静的脸,自顾自呢喃道:“没想到一向温吐的你也有这么急的时候,就不肯等等我吗?”
过了一会,严旬安轻声道:“睡得真香啊,是做了一个好梦吧?”
——
高瞻走了。
严旬安被抽去了所有精气,连哭的力气的没有了。
在哭声起起伏伏的送殡大队伍中,她格外突兀。
她还活着,继续在小二层楼里,将自己的根扎得更深,更深。
她大多时候都呆在有些阴暗潮湿的房子里——房子经了年岁总会带着不知哪儿来的水汽,偶尔她会挪下来拿孙子们带来的食盒。每次推开门,她依稀能看到青年时的高瞻坐在枇杷树下择枸杞叶,他准备做枸杞叶炖鸡汤,为了给刚怀孕的她补身子,他抬头望她,微微一笑,轻声唤她——
‘旬安。’
一晃神的功夫,高瞻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严旬安将屋里的一切都看了个遍,不厌其烦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拒绝其他人进入这里。
除了高瞻,都是其他人。
她断绝了一切关系,包括血亲。
高瞻原来的房间在二楼,小小的窄窄的,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带柜子的书桌,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了。
她经常躺着里面,不说话也不动,独自呆上一整天,似乎时间在她面前停止,屋里空洞得静悄悄的。
所有的声响都来自外面。
白天飞机低飞轰隆声,鸟儿从树顶上掠过要回北方,新嫩树叶迎风在生长,有小孩儿们嬉闹着从墙外走过,说去放风筝,也约着去偷要成熟的桑椹。
她仿佛在这些声音中,窥见到了高瞻的童年,他长久的寂寞的在墙内,窥听到外边自在快活的声儿。
晚上蛐蛐持续鸣叫,母亲呼喊孩子回家吃饭,夜风刮过小巷子呼啦作响。
夜色清极,她自高瞻离世就更加浑浊的双眼里倒映着枝丫轻摇晃,弯月芽挂在晃动枝头上,疏散的水墨画似的影子,斑驳落在室内发黄的墙上,寂寞如许。
她神情恍惚的看着。
日出后它们就消失殆尽了。
第二天中午阳光正好。
严旬安早间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日头晒在身上,将她唤醒。
窗外树枝上落了一只小鸟儿,身子胖嘟嘟,眼珠黑溜溜,细细的脚丫动来动去,十分古灵精怪,充满好奇的与她对视。
严旬安怔怔看着,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偷窥到的高瞻的一篇日记。
那是她与高瞻有交集的第一年,她把他欺负得很惨:打断了他的右手,指使别人对他给予校园暴力,各种意义上折磨他。春节将至,即使又被她烫伤了虎口,他仍遮掩了伤口,欢欢喜喜回到家中过年,给妹妹买好看的衣裳与心心念念的书籍,陪母亲看电视,又与父亲去摘蔬果卖掉。
在家人午睡的悠闲时间里,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记录着旧岁,同时期盼未来一切安好。
却是这时,他想到了那个对自己不屑一顾、厌恶到致使他遭受无限苦痛,却又好看得让人怎么都忘不了的女孩。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终于动笔继续写:‘不知,怎么样了,希望平安快乐。’
甚至连“她”都不敢写出来,除了自己,他不愿任何人知晓。
然而,他刚抬头就对上一只探头探脑的小鸟儿,眼珠子黑溜溜的,似乎将他的心事一窥到底。
他愣了愣,仓促合上日记本,耳根子发红。
等小鸟飞走,他又打开日记记下了它:‘……把我吓了一跳。’
严旬安久久望着这只小鸟。
一阵微风拂过,它扑腾着翅膀,毫无留恋飞远去了。
过往如同飞鸟惊起的光与影溅落。
又过了很久,严旬安艰难起身下楼。
出了门,她行走匆忙,像一场快要迟到的约会,但路途漫漫,她直行百米拐过弯,穿过一大片桉树林,过了宽五米的溪流上的小桥,踩着小石子绕过这片雏菊田,终于来到高瞻的坟前。
坟前的花每天更换,鲜嫩且生气勃勃,还有几颗糖果,想必是爱吃糖的小曾孙女分享给她最爱的曾祖父的。
严旬安拂开这些东西,径直躺在坟墓上方,这是最贴近他的地方。
泥土蹭上了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衣服,把她整个人都弄得脏兮兮的。
但这些泥土,都是高瞻的泥土。
严旬安的视线落在不远处迎风微微颤抖的小雏菊上,从清晰可见的花朵逐渐变成模糊的黄块。
严旬安声音喑哑,因着这两天来她不进食也不开口,她说:“高瞻,我害怕。”
时隔半年,她再也坚持不住了。
“我一个人很怕,高瞻。”
她抽噎起来,像一个孩子渴了饿了本能的无援的哭泣。
后头跟着的儿女孙辈们不敢也不忍上前打扰她。
严旬安没哭多久,半个小时后她就起身回去了。
她反常的与儿女孙辈们接触了,允许他们踏入小二层楼,让他们给她庆祝生日。今天是她的百岁生日。
院子里挤满了人。
严旬安的玄孙都出生了,半岁大,一双眼睛很像高瞻,性子也像,任由小姑姑像过家家一样摆弄手脚也不哭不闹,格外温顺。
严旬安把他抱过来,他一直看着她。
严旬安问:“我好看吗?”
“嗯。”发音竟这么标准。
严旬安一愣,揉了揉他小小的手,“真乖。”
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到晚上九点,严旬安就累了。
高起、高转与高合儿要送母亲回房歇息,严旬安摆手拒绝,说自己还走得动。
她真的还走得动,楼梯没几阶,她甚至还将自己彻底收拾了一番,穿着高瞻离开前一个月给她挑的衣服躺在床上睡去。
楼下的喧嚣不知不觉中远去,寂寞悄然来袭。
严旬安翻了个身,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高瞻?”
“是我。”
严旬安看清了高瞻的脸,是他十七岁那年的脸,眉目温和,还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你来了。”
“我来了。”
严旬安握住高瞻的手,在这一刻,她大变了个模样,白发镀黑,松弛的肌肤变得紧致光滑,脸上的皱纹一一消退,佝偻的身子挺直了……她也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模样,漂亮得让高瞻一眼心动万年。
“等久了吧?”
“嗯。”
高瞻上了床,躺在严旬安身旁,拥住她,温声安抚道:“辛苦你了。”
“是有些。但你来了就好。”
严旬安惩罚性的亲了亲高瞻的耳朵,高瞻缩了一下。
两人相视一笑。
弯弯的月亮倒映在屋后不远处的小溪里,溪边的芦苇迎风摇摆,草丛里升起一点小黄灯,是一只萤火虫,流连各处,一错眼的功夫,就有另一只萤火虫来与之相伴,起起落落,也不算寂寞。
当晚,严旬安追随着她的丈夫高瞻,欣然永远睡去。
哭点太密,写这章的时候哐哐哐流了好多眼泪,几度不想写了,咳咳,这也是这么久才更的重要原因。
至此,高瞻与严旬安的故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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