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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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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表的时针跨过罗马数字八。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雁城地形高低不同,骆闻舟家所在的区就建在低的那部分,排水系统年久失修,维护工作因为各种缘故迟迟没有动工,最争气时能扛到中雨,一旦下起暴雨,积水就能淹没脚脖子,灌人一鞋的水。
这还不算,小区门口还有一道十来米长的大坡道,把本来流不到家门口的水都引流过来,不知道设计师怎么想的,可能是童心未泯,想致敬激流勇进。
在不熟的时候,费渡对这破小区冷嘲热讽了好多回,空间空间不舒展,车位车位不充足——物业还老打架,神似鸡笼,还是一地鸡毛的鸡笼。
当然,其实费总本人对小区没那么大成见。
之所以破,完全是因为那时候里头住着个欠揍的祸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等到阴差阳错地看顺眼了,祸害之名不攻自破,费渡也就爱屋及乌起来。
于是“一地鸡毛”摇身一变,就地变成了“人间烟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镀上了一层温情滤镜。
然而温情归温情,积水还是积水,为防漏电,环卫工人在两分钟前掐断了亮灯车站牌的电源。临街的光亮“唰”地暗了好几个度,徒留四根路灯,还在不知炎凉地面面相觑,与这边的万家灯火遥相呼应。
万家灯火的其中一盏——
骆闻舟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轮廓被天色衬托得渐渐清晰,他克制地吐出含在喉咙里的二手烟,清了清烧得有点痛的嗓子,忍着没咳嗽出声,然后才将烟屁股拧熄在窗户和墙之间的缝隙里。
“我喜欢别人了。”——这话是费渡说的。
好聚好散是费渡提的。
他还戳在这里,不是因为外头路滑难行,而是费渡留的。
费渡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通知他,捎带手谈一下关于“违约赔偿”的问题。
至于违的什么约,骆闻舟寻思了一下,认为可能是这几年来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
其实这也不叫约,毕竟没有白纸黑字的合同,说了就说了,忘了就忘了,天底下多少撂挑子不干的人,纠缠很久,最后不也都是“算了”了事么?
所以骆闻舟不想谈。
但费渡想谈,所以他陪他在这耗着。
费渡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无形的寒气把费钱震慑回猫窝,瑟瑟发抖地不敢出来。
费渡说:“我对不起你。我什么都能给你。”
什么——无非就是房子,车,钱,产业,人脉,关照,任何必要的和不必要的逢场作戏,甚至包括在父母的有生之年,永远不让他们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
骆闻舟笑了一下,喉咙发苦。
费渡说话很有水平 ,乍听起来很决绝,可不禁细琢磨。
比方说他只是说“喜欢别人”,而没有同时说“不喜欢你”,这其中就包含了“既喜欢别人又喜欢你”的这种可能性——
费渡在引导他问。
一旦真这么问了,后头的对话就算是全由他拿捏了,他想进一步就进一步,想退一步就退一步,进可攻,退可守。
骆闻舟才不肯上当,而是问道:“‘别人’,谁啊?你新招的秘书吗?”
新招的小秘书神似费渡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骆闻舟偶然撞见,其实就预感到了有今天这么一天。
那小姑娘长相很可爱,不算出类拔萃的漂亮,她穿着一身清爽的白衬衫,妆容比较淡,身上的香水味更淡。
那是一种水果香,甜,但甜得不过分。
前一阵子,骆闻舟到公司去接人下班回家,不小心撞掉了小姑娘怀里抱着的一叠生一种十分离奇的感觉,仿佛时空发生了错乱,回到三十年前——家境优渥的小女孩尚未所托非人,心怀鬼胎的“寒门学子”还没登堂入室,一切回归正轨。
命运亏待了小费总那么久,终于良心不安,铺下的这么一条正轨。
小姑娘被男人看得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耳垂飘过一层薄红,接过文件夹,飞快地道了谢,跑了。
那天的骆闻舟和今天的骆闻舟其实是同一种心境。
恍然大悟。
像一碗隔了夜的茶,深褐又浑浊,茶叶跌到最下面,除了冲泡的人,别人都分不出来是一万一两的雨前龙井还是三十五一大包的高碎。
恰恰他就是那个泡茶的人——
费渡少年蒙尘,青年固步自封,险些一念之差走上绝路。
浓墨重彩,爱恨交织,很不靠谱。
可并不代表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来,被父辈的恩怨困住,永远地作茧自缚、永远地甘心将自己关在这间一百来平的房子……破房子里。
那些不好的事情就像缝隙里的“年轮”,越往外就越浅。
越浅,就越若即若离。
费渡性情本善,对母亲有悔,对枉死的人有愧,对“他们”有余恨,这些在他的骨髓里雕刻生花,不断地绽放,左右着他的言行,把他雕刻成“怪物”。
“怪物”回到阳光下,长出人的悲欢,被悔愧吸引,总的来说,是件好事。
就冲这个,骆闻舟就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剩下一腔使不上劲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