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白头偕老 ...

  •   伊青成了寡妇,终日与我作伴。
      我们的贞操并未失去,失去贞操的是那些侵略我们的凶手。我跟其他太太小姐不同,我不认为自己对不起广祁,只是觉得幸好广祁不知道,否则他该多心疼我。
      伊青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开始频繁用我曾经讽刺她的那句话来骂人,并调侃过我:你知道吗?你就像一个野蛮的欧洲白人,你皮肤白啊,骂你自己呢。
      我请她不要装疯卖傻,这个白痴。
      她还是会嘲讽我,说清了以前就是看不惯我端着。
      我澄清:我不是端着,你爱挤兑我,我为什么要跟你凑一起呢?
      她叹气说,曾经邀我聚会,被我一口拒绝,她落面子伤心了,后来她等着拒绝我,结果我都不邀请人,气极她了。
      伊青一走,家里会彻底冷清下来,我能做的只有写作了。
      伊青也爱上了写作,她对某位已小有名气的文人崇拜的时候,我没有吭声暴露自己,她热爱写作但是写得不尽如人意,她很喜欢我写的小说,不过在别人面前我都隐藏了自己的这一重身份。
      偶尔我指点她,她还驳斥我,你懂什么呢,你根本不能与治中这样的文人相比,还表示要是自己被治中指导一下,愿食素一整年。她最爱吃肉了。
      我摇摇头,笑看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
      伊青又走了,家里再次冷清起来。
      我开始在家里游荡,在广祁时常从早坐到晚的书桌前,我理清了一张张作品摆放出来,他要是回来看见了一定会表扬我,再不济,也能为我修改完善,将作品变得更好。
      厅堂接近阳台小院的地方放着一张摇摇椅,他写作累了,会走过来坐下缓缓躺上,会拉我伏在他身上歇息。旁边有一张小桌子,专门用来放常看的报纸和书本,他喜欢这样懒懒地阅读。
      我有时候在夜里失眠,便会光脚下地,蹑手蹑脚打开房门偷偷摸摸朝外看去,观察一下,广祁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他一如既往地细心,没有打扰歇息的我,才没在外面发出任何响动和噪音。但通常打开来看见的,仍然是空荡荡的厅堂,沉寂空洞、虚无。
      我不在意地耸耸肩,继续等他。
      我穿着单薄的睡裙,打开沙沙作响的留声机,放上他喜欢的黑胶唱片,抱起他的格子西装,回忆曾经的舞会,寂寞地跳着舞。尽管我被冻得如早已冰冷刺骨的心一样,我还是会随性重复我们以前的约会。
      我终日呆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内心如枯败萎靡的花朵,强烈向往我那颗太阳回来,再次耀眼出现,也希望自己破壁挣扎出去。
      我还在门外地毯下面放了一把备用钥匙,要是他在外面呆得太久以至于弄丢了归家的钥匙,他回来感应到我的细心,便会知道感谢我了。
      我们用饭的餐桌上,每天也放了一叠崭新的报纸,还有干净的烟灰缸和辛辣的雪茄,在他常随意坐下的地方,我都准备好了这些物品。虽然我不爱他过度喝咖啡,抽雪茄,可是这是增加他灵感的习惯,走走坐下来休息喝喝咖啡,点上一只雪茄斜叼在嘴上抽着,很快思路变得通顺即将知道该怎么写。
      ………
      所有的一切,我都将它们复原了,此后原封不动重复着,希望他回来家里还能是原来温馨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他见了会发出一声惊叹,好像也没有离家几天嘛。也会再次抚掌大笑欣赏,我真是他的好妻子,小六啊是好孩子。
      晚上我梦见一片绿幽幽的树林,绿叶阴森的顶端,干枯的枝丫若隐若现地交错,上面冒出一束束青白的光辉,漏下来笼罩着我,照耀我前方一点点泥泞土壤,他清瘦孤独的身影时而出现,时而远去,我张皇随时转身寻找他,拼命喊他的名字。
      我就在这样的地方困住了,心悸地找啊找,他总是像在引路似的,让我喘气奔跑,紧紧相随,却不肯现身面对。他若是血淋淋的样子,我也不怕啊,假若他血肉破碎模糊,我便会一点点捡起他的每一部分拼好,直至完整为止……
      有几个夜晚,我梦游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留声机附近一对青涩男女拥抱着在跳交谊舞,但他们的身影、面孔很模糊,模糊得像是隔着一道充满水雾的玻璃。我永远也走不近他们,墙壁和留声机会往后无限延伸,他们伫立在原地微微一笑,当我醒来那一刻,才在几秒白光中看清他们的模样,是小时候的广祁和福席音嗳。
      醒来后的我便会彻夜难眠,我起来给自己温一杯清酒,缓慢坐到小庭院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辗转,回到书房拿起我们的合照看了半晌,我和广祁的合照上,我是一位美丽的女子,非常的端庄优雅自信,那是他给我的爱情,他有我的神态,我有他的气度,我们的面貌合为一体,缺一不可。他是绅士,我是淑女,天造地设。
      他在圣约翰拍过一张穿学士服、戴黑方帽的毕业照,黑帽的流苏垂在耳鬓后方,他斯文儒雅,拍照那刻的神态,也没有表露太激动的模样,仍从容不迫,这种气度把他衬得像是已经毕过业的人。
      ………
      然而,我早已惧怕他只能变成回忆。
      可我又控制不住地一遍遍逛过拥有我们曾经共同回忆的地方,我成了他的影子,走他走过的路,做他做过的事,买他喜欢的香水。其间,我回到南京充实完成学业,并得知教务长魏特琳后来抑郁自杀。我淡然独自游秦淮河,凌晨爬山去那棵大古树下等待日出……
      我也撞见过与我相似的平原,小曼生病去世后,平原颓废消失了很久,他仿佛消失在了这座城市里,但我又打听到他还在,没有去哪里。只不过成日宅在了家里,我去探望过他,他不见人。
      在外游荡的某次,我终于见到了平原,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是让人心碎的,现在还记得深刻。他的形象是这样的,三十出头的中年身段,身上穿着自制的月牙色长衫,但他已经变得残暴,沉默,不再那样年轻,而死气沉沉,衣服下是臃肿的形态,这种臃肿是由头脑里开始蔓延的。
      平原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既痛苦失意,若即若离又模糊。他为一个女人变成了这样,是一个痛苦至死寂的人。我从他身上预见到了什么,很危险,很微妙。
      不久我明白过来,我预见他就是另一个我,只是他更烈,更浓重,更早。

      我回去以后,又开始苦闷地写作宣泄,中途伊青上门来探望我了,这一次我没有收好文稿,她认出了治中写作风格的文稿。
      当伊青得知我便是她崇拜的那位文人以后,她迟疑愕然,态度发生变化,由刚开始的愤怒不接受,到承认暂与我无法并肩的事实,最后无奈惺惺相惜。
      甚至到了后来我们不能任意写作的时候,她低声下气劝我,时期还没过之前,还是好好地夹着尾巴生存吧,不然以后连牲畜不如的时候,该怎么办,我们是体面的斯文人,它们未必。
      我只是,尽我作为文人的本能来创作。
      于是外面沸腾拥挤的疯人,对我虎视眈眈许久,有一天竟然生啃般折磨我,一伙人冲进来□□/劫……
      我被人举报,举报的理由奇奇怪怪,其中有一条叫我笑掉大牙,他们指控我用写作抨击国人,当过汉奸走狗,是余孽。
      那段时间人心惶惶,城里四处是强盗土匪,在某些放大的欲望妒忌之下,好的开端被钻了空子,执行者也被蒙蔽得一无所知,官匪竟成了一窝茹毛饮血的怪物。
      那伙愚蠢兴奋的强盗怪物进门来烧抢砸掠,只有广祁的东西我还万分珍贵收存着,幸好在人人自危时我一早把他的物件都收藏好了,其余的文物,即使心痛也没有触及撕裂我灵魂的地步。
      他们还抢走了母亲生前送我的名画,抢走了父亲送我的大师留字……
      他们弄断了我写作的手,又一次伤害了我的肉/体,还将我游行示众。我觉得我依然高贵无比,他们是可怜可悲可恨的蝼蚁,出卖亲友邻里陌生人,狼心狗肺互相举报。
      我无动于衷,发现这城与人都不知在何时变得如此失温冷漠,狂热单一。可笑……
      伊青看见我的手被毁掉时,比我还要难过痛苦,她多么爱我的那些作品,更爱还未诞生的作品。她忙前忙后帮我治疗,可我的手还是废了,别说拿杯子,连写字一用力起来都颤抖得写不了。
      于是伊青给我买来一台昂贵的打字机,她是从外国人那里弄来的。洋洋得意保证,这是最好的进口打字机。
      我没有想过放弃写作,我的精神还在,还能输出,我不那么依赖打字机,开始用左手练习写字。
      我被批/斗过后,也改了笔名。
      我的笔名改成了风一,被伊青嫌弃过像日本人名。我表明,风一是我把凤拆开来的笔名。她便闭上了嘴,过会儿笑呵呵支持我。
      她问我最近想写什么故事呢?
      我在报刊上连载了我和广祁的故事。
      我为我们这一生的日记做了个简短的总结,做这个简短总结的时候,我连一滴泪也没有了,故事终于是登报了,曾经的双向赴恋,见得天日了。
      广祁,字号越山,他是位哲学生兼作家,后来弃文从武做了军官,他的太太从前是个穷人,机缘巧合下做了买办家的小姐,但是他从未嫌弃过她一分一毫,也没有为她的何种身份动摇过一丝不纯粹。他像他太太热爱他那样,由始至终也悄悄热爱着小六、凤虞、席音,热爱她的每个时期。他立志要做个绅士,最后为了家国勇上战场,成为了彼此心目中永恒的绅士,他牺牲的时候浑身炸得粉碎,能知道他身份和牺牲的线索,仅仅是他手上戴的戒指——广太太曾经为他戴上的婚戒,他们家庭的象征,却又是死亡的确认,和另一种思念爱情的生死开端。

      当初得知他的消息时,我始终不肯相信,我只肯承认他与我失散了,可是这么久了,我试着为他正名。
      那时我整个人沉重得像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从天而降一块铅球砸来,生猛撞击,凹陷了我的五脏六腑。收到他牺牲的消息时,看到那个戒指,尽管我有所预料防备,仍然如此晴天霹雳,痛心难过,像是自己当场遭遇了意外死去了。我总抱着侥幸认为,他会成为幸运的战士,然而……然而他终归与那些千千万万的普通而又伟大的英雄一样,用血肉之躯护住了家国,护住了守家的妻子,此后长眠不起。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华开始了全面战争,我被迫离开了金陵女子学校,我失去了尚存的唯一的父亲,因为恐怖的战争,我再也无法找到我的血亲们。因为残暴不仁的侵略战争,我的丈夫上了战场,作为妻子、贤内助我在家里懂事地等待他,等着他凯旋,归来仍是丈夫,然而这么多年陪我的人一个又一个走了,我还是未曾等到归家的丈夫和军官。
      我一个人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做过老师,做过作家,但我最想做的是与广祁并肩而行之人。
      越山,既然等不到身魂未归的你,那么我便越过千山万水,越过天堂地狱,越过人间宇宙,来寻你罢,你可要在路上等等我啊。
      初期,我依旧在人间寻找他。
      很多不堪的旧事应该如水过鸭背,它们不该然而更是没资格来影响当下新生的自己。我们并不能依靠谁,特别是灵魂精神上,惟有自己渡得了自己,我总是这样告诉小六,风虞和席音,大声告诉她们,结果不尽如意,到底不过虚张声势。
      因为那些记忆扎透心脏始终来回穿梭的时候,狠狠淹没了我们,窒息迷茫,困顿痛苦,无边无际,我们处于深渊巨口。
      我开始了我的拾荒生活,以便四下打听广祁活在人间的任何一种可能,任何一点下落,我不肯放弃残存的机会。
      某日路过一家香水铺子,我进去看了看香水,不由得喃喃:广祁,现在我也会品味香水了。我钻研出了……我默念,一见钟情,白头偕老。
      店员见我可怜巴巴的,问我要什么香水。
      我眼睛红红的,痴痴地,发着呆说:一见钟情,白头偕老。
      柜员不明白,她好心过问我,有这种香水吗?
      我说我有,就游魂一样走出去了。我虽然常红眼,但是没让泪掉下来过,一点点泪水时常回在眼眶里,过会儿自然干了。
      我多么想在年老时收到他送我一瓶名为白头偕老的香水。可惜他不能了,最后是由我帮他送给自己,很久以后,我钻研出了白头偕老。他钻研的香水都是用本土材料和进口材料混合调制的,而我,我的材料没有任何人能够承受使用,除了他……
      我拾破烂拾累了,便坐在路边休息。空闲间我捡了很多可回收的东西卖了换钱捐掉,留一小部分当路费。
      我找他仿佛有半个世纪那么长,有我们这辈子那么长。
      最后我彻底变成拾荒者,一边拾荒,一边在犄角旮旯里四下寻人。我拿着照片询问无数人关于广祁的下落,可惜没一个人告诉我答案。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发现回望过去,我总是以另一个人的角度看待他们,互相熟悉又有种陌生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唉,追忆过去,那些往事已成浓郁至极的爱。我怎能放弃得了呢?
      我回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昏眊重膇。
      家里的灯乍然熄了,没有停电,但是所有的灯都打不开了,陷入一片寒冷阴森的漆黑中,仿若无边无际的空荡余生。
      当我有死亡的念头时……戛然而止过后,我明白,她只是不想无能为力地活着了。
      那是我第一次离真正的死亡那么近,我在被抛弃的时候,我在战争期间,都有强烈求生的本能,而现在不同了,我了无生机,死气沉沉。
      我是个胆小鬼,是个爱哭鬼,但他不在以后,我变得勇敢不畏惧死亡,我停止了泪流,开始永远微笑。从前怕死又为他变得勇敢,如今,我对死亡无所畏惧,反而害怕活着,以前总怕人会死掉,想象着我死了就变得跟闭眼时候一样黑漆漆。如今却觉得活着担心受怕,怕再也找不到他,没有尽头。怕这社会总是要吞噬我,我无依无靠,过得困难。
      接着,我想起了不同时期的自己。
      我明白我不是那样坚强的女人,从席音爱上广祁那一刻起,她就在小六的过去里瞥见了这种苗头,我们在自己身上一同看到了这一点。
      在爱上广祁的每一个瞬间开始,我就知道她们一直会如此循环。
      如今,我看到她眼里蔓延着对自己冷漠的开端,我明白她心里那种痛苦而绝望的决定,那种渴望见到广祁的勇气,对自己而言是多么的残暴。
      我一直敏锐地看着她们,注视着这不可避免的一切,可是我们不用交流,一声不吭便达到了共存的哀鸣。我们没有谁告诉过某个阶段的自己,谁比谁更爱他。
      只是从广祁不在以后,我哀莫大过于心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过去所有经历与苦难都变得不值得一提,我始终悬在了深渊的丝线里,艰难走过这种独木桥。没有什么再能伤害到我,因为我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也没有什么再能让我恢复,因为我对任何人任何事没了希望。
      就这样好多年晃过去了,那时候她已经老去了,停止了经历风吹雨打,然后变得又丑又懒,身形骨瘦如柴,面目全非。
      这样的席音是多么的麻木不仁,她真该死,随了她这种人的愿吧。我对自己说。
      最后那段日子,她去过南京,去过北京,最后往返上海租界继续写作拾荒。
      广祁那时候常幽然出现看着我,他站在门边上,停在阁楼下,虚无缥缈地等待着我,他在呼唤我,静静地来接我了。
      我果真见到了他,原来他一直守在我身边从未离去,即使身体已经死亡,他的灵魂还在那儿等待着我,始终伫立于此。
      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拾荒女捡起一个珐琅香水瓶,她充满仪式感地倒出空气往身上抹了抹,香水瓶砰一声掉了以后,她无比自信地注视着前方,脸颊温柔微微一笑,便从阁楼上一脚踩空滚落摔下,从此微笑闭目不起。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读者们喜欢我的这篇文章,也可以看看我其他的作品哦。
    《半世纪》已出版,与另一部小说合并为一本书籍,出版书名为《遗钗录》,可在京东、淘宝购买此作品的实体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