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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沧海一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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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广祁喝着最苦的黑咖啡提神写作,愈发心事重重了。
我看出来他对我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告诉我,我等着他开口,他总是不忍心说出来,最后叹惜变成亲吻、拥抱、安抚,好像又是在安抚他自己似的。
我们心有灵犀,有一次互相望向对方的时候,我正想劝你说吧。连日踟蹰不前的他,便终于沉重启口:“凤虞,我想弃文从武,参军去前线,我想用行动去保护家国百姓,为爹娘岳丈报仇雪恨……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恨呐……恨到了骨头缝里去……呕心沥血写作也抒发不了我胸中这股滔天血恨……夜晚做噩梦咬牙切齿都上了战场……”
我明白他这些日子舍不下我的煎熬矛盾痛苦,我何尝不是如此呢?
所以我没有任何阻挠劝话,点头哀伤地同意了,也没有鼓励,我害怕也失去他啊,不敢启口掏心,不敢多言左右他一星半点儿。
这一次,佣人们也没有阻止他作为忠孝男儿的强烈意愿,都抹泪低泣送别。
广祁没有让我等他,而是让我不要等他,照顾好自己,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回不来的话,灵魂也会回家守着我的。
我恋恋不舍,喉咙紧涩,味觉清苦,红了眼睛追出去。
他也通红着眼睛注视我,分外不忍地挥挥手要我回家。
我切身体会,终于明白他当初希望和我一起上大学的心情,每次杞人忧天的别离不舍是怎样的情绪,这次换成了我眼巴巴可怜望着他,这一次也更不同,不能与之前任何时候的分别相提并论,那生离死别的情感异常浓烈。
我多么想在他面前嚎啕大哭一次,可是我最终只能埋在他肩膀上无声抽泣,做个懂事乖觉的妻子,小声地流泪。
他去前线之前,和我在租界最后的道别难舍难分,路上总是藕断丝连一追一回。我们最后的道别如风暴那样长久,平静下来如海那般深邃,压缩过后如一股股漩涡扭转不舍,此间像是我们今生最后的见面,这辈子的诀别。
广祁迟迟吾行,除了志滨,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男人对我蓄满泪水,浓密的睫毛被水淋过似的湿漉漉,他落泪时,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他嘶哑哀痛一失声,我反而好了起来,收起了不懂事的姿态,锥心刺骨赶他:去罢,去罢,我帮不上什么忙,就放我的丈夫去。去罢,上战场完成我的那一份……但,要记得回来啊。
离去时,他的香水味亦很复杂,一时闻之魂不守舍,一时浓郁热血沸腾,渐渐是心如止水的禅意,又有着死亡气息般的沉寂,重现永恒的寂寞孤独。
刚开始广祁还会给我写信安抚我,不过从战争开始我们信的内容大多是严肃的,他偶尔也会诙谐逗我,信有时长而整齐,有时短而凌乱。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他也会这样报平安,他发现自己多了一些白头发,但人见白头嗔,我见白头喜,多少少年人,不到白头亡。
他亦会坦然安抚我:倘若牺牲了是好事,早死晚死都得死,用不着太缅怀,一切皆有定数,我起码不枉此生,有你爱着我,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在完成,我们独立没有困住彼此,你有自己的生活,多好……
初期挤出那一丝的空余,他总是冷静地写信安抚我。我甚至分不清那是他早就写好的信托人定时给我,还是一边上战场一边写给我的……
事实上,从他给我写过几封信之后,此后几乎没有传来他的消息,我等了他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快模糊了我们曾经互相恋慕对方,一起细水长流的日子,一起办过的婚礼,短暂狂热相爱的婚后……辛酸常常一股脑涌上心头,使我惶惶不可终日。
但广祁走后,我变得不再那么胆小,我活成了他,延续了他,他以身作则教会了我如何独立。
他走了之后,我也学着一起写些抗日文章,替他和自己完成文人的使命责任。
尽管我们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我续用了他的众多笔名写着。抱月,思虞,小六,山松,月来,寸至,广生,润生……他最常用的是抱月、思虞与小六。
他离去后,我的眼睛很昏暗,总睁不开……睁开了还是很暗,偶尔我站在厅堂中央看向两间卧房,一间是白纱帘房里亮堂昏黄,一间是厚重窗帘房里黑暗昏沉,那是我们婚前各自所住的房间。
就这样,我在租界度过了四年和平时光,在珍珠港事变之后,日本与英美交战,连公共租界也被日本人彻底占据了。
期间许多文人被捕被杀,我忍辱偷生,不得已收笔退隐,最后在劳伦斯和几个仆人的帮助下,我携着嬷妈辗转逃亡去了易守难攻的内地。那是广祁安排的后手,让我们去内地或者海外,我就算自己要等他,也得顾着嬷妈和大家,才不得已走了。
安全以后,我分财散了仆人们,让他们自寻生路去,我已供养不起他们,亦不愿再让他们白白服侍他们眼中尊贵的大小姐和太太。
后,长达十四年的抗日战争结束,1945年日军投降退出中国,整个祖国磅礴辉腾,气贯长虹,万家灯火通明。一盏盏亮堂的百姓灯如同一条呼啸的明黄长龙,恶气咆哮过后,热烈挥舞盘旋,家家户户庆贺战争结束,敲锣打鼓直喊日军退出中国领地啦!
而我抚过广祁照片上青涩的脸颊,低低呼唤他:越山,你也该回来了罢……
广祁只是与我走散了,我在等他,寻他。
可是中间我又没有在原地等待他了,抗战结束以后,嬷妈想回家乡北平,也坚持进入疗养院度日,不愿做我的累赘,不愿我服侍她。
分明是我需要嬷妈啊,她身上有妈妈的熟悉感,有家的味道,一种深入我心的稳定,源于多年来她对我衣不解带的照顾陪伴。
于是我住到了北平,便于常去疗养院探望她。
听说她跟人相处得不好,因为她老端着架子与人们远着距离,总被误以为摆谱,才不受人待见。见她只有对我热热络络的,有老头儿甚至损她大清都亡了,日本人也退出中国了,还学主子、奴隶那套呢,奴隶当惯了摆什么走狗谱儿。
那气得体面的嬷妈第一次不体面、气短地说了好些歧视骂人的话,骂他们这群王八羔子懂什么,她就不爱跟他们处怎么了,“你便是强人所难的老流氓,北平的瘪三赤佬,不知道勿扰人的乡下宁!不知道井水不犯河水!你这个张狂的日本鬼子!轰死你这个余孽哟。”
噢,战后有一段时间,这间疗养院的老人家骂人常常就骂对方是日本人,可要气死人了,令人哭笑不得。有一次还把一个老人家气得颤颤巍巍差点背过去,仍不忘回嘴说,你……你……你才是日本人!
我来了撑腰,原想叫他们也被说得难堪,可是为了嬷妈我按下了使性儿,再说嬷妈那番话已经很糟糕了,我就不添油加醋参战了。我只是管她叫妈,对她格外好,破除他们传言嬷妈以前是我奴仆的说法。
嬷妈泪眼婆娑不敢受着又很欢喜。
事后,我还给其他人送了好多好东西,只送给不损她的那些礼貌人,叫他们好好与我妈处处,我妈人好着呢,不犯她就没事的。
歇息下来,嬷妈累了便领我回她房间里叙旧说话,她时常忆苦思甜。她其实不是北平的人,只是记事以来把北平当作了家乡,她有不知道哪里的口音,有时候把我名字叫作阿引,有时候也会叫我小六。
她慈祥地注视着我,她一直觉得父母把孩子带到自己都难挨过去的世界里,就是天生欠孩子的,她父母欠了她一辈子,后来她替父母把那一辈子还到了我身上来。
嬷妈预感到了什么,仍带着口音唤我:“小姐,我走了,别怕。”我以前睡觉害怕时,她就是这么说话的。
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她到底在叫哪个小姐,我连嬷妈也怀疑起来了,我伤心失落啊,以为她也始终最挂念福茵英。我便握住她的手,甘愿骗她。嬷妈,我在咧,晚上我要你给我讲故事。
我提起的是英英喜欢的那个故事,因此,我原来是不喜欢听那个故事的,在家里我希望有人给我的爱是完整的,曾经我把这种任性都肆意投到了嬷妈身上去,这却建立在她待我尊卑的态度上。
嬷妈模糊地念:“不是,不是……我的小姐不喜欢这个,她要听爱丽丝奇遇记。”
我问嬷妈:“你怎么只记得一个小姐了,你不是愧疚着那个吗?那个你没有照顾好而夭折的孩子。”
她这时忽然清醒过来,看着我嗔怪:“我的小姐从头到尾只有一个,谁是我带大的,我还不知道不紧着吗?夭折的,哪有带大的亲,更何况英英有太太完整的爱了,我的小姐是你呀,你这个小傻瓜。”
嬷妈弥留之际说:“我没有见过家人,我也没有嫁人,没有子女,我前半辈子孤苦伶仃,幸得老爷太太赎身、收留,我对他们只有尊着敬着感恩着,但我这一生所有的爱都给了你啊……”她阖眼,断断续续倾诉完以后,平静安息了。
嬷妈算是喜丧,我们之间也没有遗憾……呼……我不难过。
料理完老人家的身后事,我便回上海了。
接着我与从前的一众友人相聚相见,大家喜极而泣。
我见到了平原,却没有见到小曼。
胡夫人对于小曼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但也不接受,后来她生病,小曼近身服侍着,孝心传出去了,胡夫人才同意她进门。平原母亲一个女人操劳多年把持家业身体也不好。战乱的时候,他们一家往香港的方向逃,又坐船去了海外,可惜母亲与妻子都在船上病逝。
赵石南和伊青那时候去了海外投靠理佳,如今一干人都从外地回来了。理佳也归国做了医生,早前她在伦敦的医学杂志上刊登过论文,已是小有名气的医学生,她回来了很忙,日夜操劳已没有从前的闲情逸致了。
我反而和伊青走近了不少,真是分别产生了美。
相聚之后,1945年的时候,伊青还邀请我去了一场景明楼的宴会,我等广祁的这些日子无事可干,总要寻他,去了另一个地方也打着寻他的主意,我没有与人跳舞。
在这一场充满阴暗蓄谋的宴会里,歌舞升平终止,突然停电周围变得漆黑一片,妇女们惊慌失措,变得混乱不堪,尖叫痛苦。我和伊青躲过了日本人,却没有躲过另一派常常自以为文明的强盗土匪,我们被美国军官强/奸了。美国士兵当着赵石南的面,控制着伊青进行轮/奸,还猖獗残忍地逼迫他看,赵石南因护妻护友惨死在了这场宴会里。
国民政府不作为,企图封锁消息,为了顾及盟友之谊,最后在舆论的压力下,国民党才为我们主持了所谓的公道,他们只让中国人承担了罪责做了替罪羊,还将愤愤不平讨公道的受害妇女抓起来,倒打一耙,判下勾引盟军从事淫/乱活动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