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低头》小舟船

5、为师（二）

　　皇宫周围略显清静，时不时有卫兵巡逻，但外界的喧闹已如潮水般涌进来了。走出这片区域，周遭的景象仿佛换了一片天地。
　　夕元节的庆典要到晚上才举行。正值正午，节日的欢庆气氛却已蔓延在了湖城的每一角落。全城像是浸泡入了艳红的染缸中：半空张灯结彩，一串串火红灯笼横过街区，在山间吹来的风下轻轻晃动，仿佛在将乐意洒满湖城；行人身着红衣，与腰间系的一长条翠玉相映衬。街上人头攒动，除了街边摆卖的，人们几乎都休业了，尽情享受这几年来少有的舒适。
　　秦皓月和楚宫腰融入人群，跟随人流如同被浪花翻起的细沙般顺着向前走去。楚宫腰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氛围，眼神被一切有关人间烟火的事情给吸引去。他还没有吃午饭，秦皓月让他自己挑一家。
　　人们往前推着涌着，一般还没挤到摊子前面，就被人潮裹挟着走了。知道摊子里卖的是什么，全靠卖家吆喝。一整条街上，馄饨水饺炒饭葫芦串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再配上飘来交杂的香味，真叫人选择恐慌。楚宫腰好不容易扒到一个摊前，这个摊子不出声，因为营生的是一对老夫妇，没有嗓子。楚宫腰朝浮着蒸汽的锅里一望，五颜六色的汤圆黏作一团。
　　“五色汤圆。小公子，要不要来一碗？”掌勺的老人很热心地问。
　　楚宫腰正想激动地点头，身后好不容易站定的秦皓月便不由分说地把他拎到了旁边的一处角落。周围的声音像是同时开了几十场戏乐般喧闹，人们谈话基本靠拉高嗓子吼唱。秦皓月不大声说话，也不希望那个摆摊的老人会听到，只好弯下腰来，把楚宫腰给抱了起来。
　　楚宫腰的眼睛盯着汤圆摊子，他用手指了指摊子：“我想吃这个。”
　　秦皓月看着楚宫腰，希望他也能转头看向他：“人间街边的东西不干净，”他试图跟他好好沟通，把他的脸给推向了自己，“楚宫腰，你吃人间的东西要小心，知道吗？”
　　即使把他的脸掰正过来，楚宫腰的眼神还是没落在秦皓月的目光上。他低头揉捏着秦皓月抱起他时弄皱的领口，小声说道：“就这一次，行吗？”
　　就这一次，因为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秦皓月本来打定主意不让他吃街边摊的，但是在他劝说的整一个过程中楚宫腰都没有正视他，让他有一些恼火。他发现自己也很难逆着楚宫腰来。秦皓月把楚宫腰放下，看他很快就得到了一碗五彩的汤圆。他很想幼稚的伸出一只脚绊住他，问他：“钱呢”？但他最终摆了一锭银子在汤圆摊上，在老人“公子我找不开这么多”的声音中走向楚宫腰。
　　小汤圆摊提供的座位早已挤满了人，人们都坐在后面的几级台阶上。楚宫腰坐在第三级台阶的最边边，因为再往上去秦皓月就不会跟过来了。台阶位置紧凑，他不得不把两腿曲起来，碗就放在他的膝盖上。他看到秦皓月走过来，喜笑颜开地拍了拍身旁的台阶：“来坐。”
　　台阶虽有打扫，但石头凹凸不平，难免会留有灰尘。角落里爬满苔藓，秦皓月面色没有表露出半分嫌弃，但是摇了摇头。
　　楚宫腰没有放弃，他又问了一次。秦皓月这回没有直接拒绝，他只说：“吃吧。”
　　楚宫腰没有再继续。他认真地看着碗里的一个个汤圆，在用女孩子挑选衣服时的专注，选择他第一个下手的汤圆。
　　“……公子，”卖馄饨的老人驼着背走近秦皓月，“您……有没有散钱？这个我们找不开……”
　　秦皓月望着楚宫腰的眼一瞥老人，“不必。”他的声音在这热闹的白日大街上，显得冰凉而不近人情。
　　楚宫腰抬起头，又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秦皓月终于绕过第一级台阶上排满的人，坐到他的身边。
　　“你猜这是用什么馅做的？”楚宫腰用瓷勺举起一只黑色的汤圆。他知道秦皓月辟谷，不会了解食物，便没有等他的回答，“我猜是黑芝麻。”
　　他一口咬掉一半，黑芝麻糊流了出来。“好香，”他眯了眯眼睛，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他把碗里的五只汤圆挨个排序，慢吞吞地吃掉。人们本就吃过午饭才上街来，汤圆不过是简单的饭后甜点。楚宫腰没有吃很饱，他把碗放在台阶上，正要向秦皓月汇报这一情况——
　　“啊——”楚宫腰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楚宫腰下意识的朝后扭头，发现那个女人正在惊恐的看着自己。
　　“你、你的背后……”女人用颤抖的手指指住他的腰腹处。楚宫腰不安地扫了扫他隐形的尾巴。秦皓月转头看见他雪白的尾巴上沾上了一处黑点，猜想那个女人可能不小心踩到了他的尾巴。楚宫腰的尾巴被他隐形了，只有自己才能看得见。秦皓月拉起楚宫腰的手，朝那位女人微微点了点头，就带着楚宫腰走了。
　　“刚刚怎么了？”他们没入人海，楚宫腰大声地问道，“那个女的最后脸红了，为什么呀？”
　　秦皓月没有回答他，他紧紧地握住了楚宫腰的手，防止人潮拥挤把两人冲散了。他现在只想找到一处清净的地方坐坐。前面有一家店铺，门口左右立着两尊石狮子，旁边站着姑娘候客。走近了朝里头一望，没搞明白是做什么生意的，只看到里头人比较少，位置空旷，秦皓月于是拉着楚宫腰朝里走。
　　一进门便得到了一位姑娘的招待，秦皓月这才知道这是间卖衣服的铺子。架子上摆放着静谧的檀香，整间屋子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秦皓月把楚宫腰给推出去，姑娘立即软声细语道：“是要给小公子挑衣裳吗?我们新进了一批南京云锦，其中海棠红与小公子的面色很搭，佐以金丝勾线……”
　　楚宫腰的小手这时攀附上了秦皓月的手臂，“我不想买衣服……”
　　秦皓月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姑娘的讲解。他对楚宫腰小声道：“那你自己去挑一下，挑几件夏装。”
　　楚宫腰低下了头。
　　这家店铺非常大，秦皓月看着他在店里转悠，最终没有选那个推荐的海棠红云锦，因为那还是一缎布料，要量身裁衣，做成定制的衣服，过几日才能取。
　　“没事，你可以定做一套，到时候我帮你来取。”秦皓月劝他买云锦，他摸过布料确实是不错。
　　楚宫腰最后挑了一件已经做成成衣的艾绿描金绫罗裳。秦皓月觉得衣服无论样式还是颜色都很适合楚宫腰，就是大了些，得等楚宫腰再长高一点才能穿得下。他们再逛了几家店铺，很快天就黑了。
　　真正的庙会开始了。人们摩肩接踵，在头顶红灯笼的照耀下，湖城人们仿佛忘却了一切烦恼。街头是唱戏班子临时搭了一个舞台，周围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秦皓月抱着楚宫腰看了一会儿，他没有太大兴趣，秦皓月觉得主要原因可能是楚宫腰不知道台上的戏子在唱什么。他现在得一直抱着楚宫腰，他才能看清旁边摆卖的是什么，也防止两人冲散。楚宫腰虽然还小，但仍是有一定重量的，而且待在他怀里非常不安分，秦皓月没走过半条街，就有点受不了。
　　到戌时会有烟火看，秦皓月虽然觉得无所谓，但是他实在有点受不了人间热闹的汹涌。他往楚宫腰的后背一摸，一手都是汗。于是便往湖城的最高楼，也是观赏烟花景致最佳的放鹤楼走去。
　　放鹤楼需要门票进入，幸好如此，不然楼顶的观赏厅肯定被人挤得连根针都放不下了。沿着一层层台阶走到放鹤楼顶层，装修十分奢华，面积也非常宽广。两旁有座位，桌子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坐在位子上向下望去，能俯瞰整个湖城，是一片红的海洋。时间还未到，楚宫腰坐在长椅上吃着糕点，他的肚子似乎永远也填不饱，也不知道他小小的身躯是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东西的。
　　随着“砰——”的一道直入云霄的声响，楚宫腰起身，走到了放鹤楼顶观赏烟火的那面。烟火短暂的照亮夜空，又很快地暗淡下去。秦皓月偏头看往楚宫腰，他的脸上被烟火染上缤纷的色彩。
　　烟火很快就结束，两人又在扶栏前站了一会儿，楚宫腰的眼睛到处乱瞟。突然他小声地“啊——”了一声，双手捂住眼睛，头往楚宫腰怀里埋去。
　　“怎么了？”秦皓月蹲下身子。楚宫腰没有了秦皓月挡着，他就把尾巴翻过来遮住了自己的脸。秦皓月勾起了嘴角，他扒开狐狸尾巴，一只手握住楚宫腰遮住眼睛的手的手腕，声音不自觉的带了点温柔：“怎么了？”
　　楚宫腰没有放开盖住眼睛的手，“我刚刚看到那边有两个人，他们亲、亲嘴了！”
　　秦皓月一笑，他以为是什么事，没想到是小狐狸不懂人间情爱。正想说些什么来逗逗他，外面突然间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
　　起初雨下的跟湖城这个季节的每一场雨都没什么不一样，温柔而清凉，是淅淅沥沥的小调。秦皓月还对楚宫腰说：“幸好我们上了楼。”
　　没想到雨势很快就变了，裹挟着惊雷而来。湖城下雨很少打雷，秦皓月心中突然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红灯笼的火光在雨水中被熄灭了，只余下孤零零的几点红星。街上的人群避雨四散，大街上很快就空了起来。有商家已经开始收摊了。湖城瞬间从万人空巷的盛况变成了无人空巷的惨状，热闹过后的冷清更是孤独。
　　楚宫腰在听到第一声雷打响时，脸色就已经变得同月光一般白了。秦皓月拉着他下楼时，他的腿还是软着的，差点就被他拉着跪了下去。他强打精神，无言的跟着他下楼。
　　正下到放鹤楼底层，就有一人手里搭着拂尘，急匆匆地跑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批护卫。秦皓月认出他来，那是原先接太子时跟在太子身后的那个太监。
　　太监看到秦皓月，立马扑上来磕头；“唉呦！天师啊——天师！”
　　秦皓月听他哭哭啼啼了半天，才听到了重点。皇帝刚才走了，朱袭祯让他过来给秦皓月报信，只说多谢这半个月来的照顾和教诲。楚宫腰呆住了，秦皓月只不过从太监的话语中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太监还要回去照顾太子——现在已经算半个皇帝的朱袭祯，所以匆匆忙忙地走了。秦皓月的眼眸晦暗不明地盯着台阶下的水坑，又抬头望了望头顶半漏不漏的月亮。
　　他想，提前了。提前了半个月。
　　秦皓月一直没有着手准备自己走后楚宫腰的生活，一直说服自己还有时间，现在他终于要为自己的逃避来做出弥偿。
　　秦皓月拉着楚宫腰走进雨幕中，随即缩地到了小屋的结界外。下着暴雨的夜中山间显得格外恐怖，楚宫腰紧紧地攥住了秦皓月的手，身体也尽量贴着秦皓月走。
　　两人走进他们睡觉的那间屋子里去，剩余的两间屋子再也不会有人踏足。秦皓月又走到窗前去，抬头目光顺着月光。楚宫腰坐在了床上，他觉得要是没有什么东西支撑住他的话，他真的会倒下的。
　　“我得回天庭了，”秦皓月转过身来，侧对着月光，“你呢？”
　　楚宫腰哪怕勉强也很难挤出一个笑容，他只尽力让嘴角扭曲了一下：“不用管我，你快点回去吧。”他希望这句话在秦皓月的耳中听得很真诚。
　　秦皓月没有立即答复他。
　　“我走了你会怎么办？”
　　楚宫腰故作轻松道：“回妖界，然后……回去。”他耸了耸肩，没有说出最后两个字“狐族”。
　　秦皓月想起他背上的鞭痕：“他们不会再打你了吗？”
　　“是我顽劣。”楚宫腰大笑。他想着再不趁这个机会笑一下，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笑容了。他也希望自己脸上的笑容能传达一点到心底，驱散掉自己内心的担忧。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只有天知道楚宫腰的心底有多么深的恐惧，但他不能让恐惧吞噬掉他。
　　秦皓月经过良久的深思熟虑，缓缓道：“不如你跟我回天庭吧。”
　　“不行！”楚宫腰的语气果决而生硬，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严肃，“你在想些什么？”
　　天庭可不像是人间妖界，任人自由进出不受管控。它只有神仙可以踏足。理论上神仙应当是可以带人上天庭的，但从古至今鲜少有神试过。
　　“你快回去天庭吧。”楚宫腰对他手心向内的挥了挥手。
　　秦皓月没有放心。他一开始觉得把楚宫腰一只狐狸带到天庭去是荒谬的——其实在最初的开始，他觉得自己收留了一只狐狸也是荒谬的。但是事情就在这样发展着，细细想来这不失为一种方法。于是他跟楚宫腰强调了自己的决心：“我带你回天庭吧，我能照顾的了你。”
　　楚宫腰不容置喙地摇了摇头：“算时间我得回去了，不然他们会着急的。”
　　秦皓月心想原来你逃离也掐好了时间，被虐待成这样还担心他们着急吗？
　　秦皓月不想强求，于是被他说的有些犹豫，觉得自己不能够对这种关乎狐族的事宜干预过多：“那我现在就得回去。”
　　方才坚定拒绝的楚宫腰突然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底气不足的说道：“这么急吗？现在回去跟明早回去有什么不同……”
　　神仙不分白天黑夜，所以这对于秦皓月来说，的确是有不同的。楚宫腰也应该明白，但要让自己在这种雷雨天气下独自呆一个夜晚，他想自己应当很难支撑的住。
　　秦皓月缓缓地从窗边走过来，月光把他的影子拉的如外婆的歌声般悠长：“那你今晚跟我回天庭，明早我把你送下来？”
　　楚宫腰迎上了他认真的目光，然后很快地偏过视线。他觉得要再在那人的视线里多待一会儿，自己就得无头无脑地陷进去了。他小声回答：“不行……”但这多多少少透露出他底气不足。
　　秦皓月没有再说什么，沉默的水波在两人之间荡漾开来。他拉起楚宫腰的手在他的掌心中掂了掂，静静地等着他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