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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缠绞(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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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皓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在浴缸边甩了甩手上的水,想要走出去。狐狸不顾害怕,立马扑了上来,抓住了秦皓月的衣袖。
秦皓月白洁的袖袍上立马晕染了浅橙。他想推开他的手,狐狸却像是从阎王那拉了个胆过来似的,变得异常执着,死死地握紧不放。
“松开。”秦皓月冰冷的声音,若是放在被黑夜笼罩着的树林中,想必能惊起一片雀鸦。
狐狸有些退缩。秦皓月趁着这股劲,一挥袖打掉了狐狸的手。他的手重重地磕到了浴缸边缘,那声儿听了仿佛都能感到隐隐的疼,但是狐狸却忍住了痛。他从浴缸里迅速站起来,再次抓住了秦皓月的衣服。
秦皓月转过头来。那一刻,狐狸像是要发出一阵低吼似的,微微地张开了长满獠牙的嘴。他纯黑色的眼珠剧烈震动着,像是混沌中被劈开一道细微的裂痕般,眼底深处渐渐的荡漾开了一缕紫色的微光——
秦皓月徐徐吐出了一口气,他拍了拍狐狸的脸,“洗干净你的尾巴。”
狐狸看着有些可怜,他楚楚地点了点头。
秦皓月走到窗边,推开了雕花纸窗。雨后舒爽的空气随着不寒而凉的夜风吹进来,皎洁的月光洒在秦皓月的身上。外边的雨还在淅沥沥的下,像是哄人安眠的睡梦曲一般轻柔。
他想自己刚才的反应可能有点太突然,吓着狐狸了。其实秦皓月第一眼看到狐狸雪那样白的耳朵的时候,他的情绪不是生气,而是觉得好笑。没有在笑狐狸,是笑自己,帮人家小狐狸洗澡,居然洗掉了他拼命掩盖的小秘密。但是他很快就不再觉得好笑了——掩盖耳朵的颜色意味着他在伪装。一只年纪幼小的狐狸要伪装什么呢?他独自一人,在如今战乱频仍的人间飘荡,又是为什么呢?
纵使秦皓月对妖界,更不必说对狐族非常的不了解,但他也知道,白皮狐狸在狐族应当是地位最高的一类——天地万物,唯有狐族有机会拥有不止一条性命。而雪狐,便拥有整个狐族能够拥有最多的性命条数——九条。性命越多的狐狸越尊贵,也越稀少。若是性命条数再多过九条的话,狐狸仅仅凭借它们的动物之身,就会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灵力。
其实现在人们把这种能够化成人形的动物称为“妖怪”,是一种很不严谨的叫法。在宇宙混沌之初,真正的大妖怪与天神,都是吸收了天精地华一起形成的。那时一共形成了四只大妖怪、八位天神。大妖怪的寿命不像天神一般能够比肩天地,他们以另一种形式达到永生的状态,也就是他们会隔几千年在自己的种族里重生一回。这才是真正的妖怪,无论身份还是能力,都跟天神一般不相上下。而现在的一帮子乱七八糟所谓的妖怪,不过是借助了大妖怪无穷的灵力,来维持自己动物的人类形态罢了。由于大妖怪存在一段从死到生中间的沉寂期,且现今离混沌之初时间久远,这样的事实已经模糊远去,人们正在根据当下的生活定义着流逝的、但真实存在过的过去。
秦皓月的思绪飘到了远方。他回过神来,偏头看了一眼浴室里正在用力搓自己尾巴的狐狸。狐狸好像把他的委屈劲儿都发泄在了自己的尾巴上,用手在奋力地抠着黏在尾巴上不肯下来的橙色染料。他想起狐狸在找借口时说,尾巴只有他至亲的人能碰。秦皓月虽然不了解这种狐族内部的习惯,但是他却能够猜想到这还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尾巴就代表了狐狸的命,一只狐狸有几条尾巴就有几条命。当狐狸用一条性命抵御死亡时,他的一条尾巴就会相应的断掉。狐狸的断尾就是换命,过程生不如死,极其痛苦。所以很多狐狸宁愿面对死亡,都不愿断去自己的尾巴。雪狐说是有九条命可以抵偿死亡,但其实他们一生中最多也就只能换两次命。不然那种断尾的痛苦,纵使他们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他们的身体也无法承受。
人们说神仙与天地同生死,那是指神仙的寿命。要是一剑劈开神仙的脑袋,他们也会死去。但是狐族不同,一剑劈下来,他们只会用一条命抵过,还可以有另外的命接着活下去。这是他们狐族直系的大妖怪特别赐予他们的“天赋”,除了性命的嘉奖外,大妖怪还一并给予了他们幻术之能。
刚才狐狸就是在对他使用幻术。秦皓月想,狐狸也许仅仅是在紧张的时候,本能地使用了幻术,而并非他的本意。幸好他是天神,与大妖怪同根生,对他流传下来的这些把戏免疫。若是换成人和妖,只要施法的狐狸没有停止,他们能够一直沉浸在幻术里面,任凭施法狐狸将他们彻底地掌控。
所以说狐狸这一族臭名昭著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直系的大妖怪赋予了他们独一无二的幻术,一些不入流的狐妖却凭借此,干尽丧尽天良的勾当。轻则拆散小家,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重则分崩大家,蠹政侵朝,祸国殃民。更有甚者,杂种狐妖丢失敬畏,放纵欲望,把幻术用在肮脏苟且的男女之事上助兴。故而秦皓月曾听闻好友说过,那些身份低贱的狐妖要是被猎手抓去,以前是剥去整张狐皮,现在都一般卖到青楼去了。一想到此,秦皓月便会感觉到几分后怕,他不敢去想象结果,若是这只狐狸在源川上碰到的不是他。
他微微抬头,看向了天边挂着的月亮。雨彻底停了,被雨刷洗过的白玉盘更显皎白。秦皓月微微的勾了勾唇角,他为自己留下狐狸开脱的理由有些站不住脚,惹得自己都想发笑。他可是遗世独立的天神,理应摒弃掉任何感情。怜悯,担忧,心疼,都只是借口。也许真正打动了秦皓月,让他为这只小狐狸心软又破例的,是他眼睛里那泓干净单纯的神色,如三月清泉一般明洁透亮,秦皓月能透过他的眼睛,折射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模样。天庭那一大档子破事儿,已经让他觉得神界的秩序也在慢慢被破坏。那些因欲望而生的,总是没有好的结果。
他沉默着走进浴室,看到狐狸已经洗好了尾巴,在眼巴巴地等着他。浴缸里的水跟用橙子挤出来的汁一样,再看狐狸的尾巴,雪白雪白的,只有尾巴尖尖那一撮毛是紫色,耳朵上也有由白到紫的渐变,秦皓月隐隐觉得这颜色的组合有些眼熟。他记得通体纯白的狐狸才叫雪狐,尖上有一点紫可能跟雪狐是近亲关系,类别应该差不了多少。他把狐狸拎出浴缸,脱下自己刚刚被狐狸弄脏的外袍给他披着,帮狐狸换了盆浴缸的水,再让狐狸躺进去继续洗。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浴室内半晌无言,狐狸鼓起勇气道。
秦皓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好说:“以后不要这样用幻术。”
他变出来一套浴巾和适合狐狸身材的衣服,看着狐狸自己擦干身体,他穿衣服时秦皓月就在给浴缸换水。背后传来狐狸委屈的声音:“……我的尾巴……”
秦皓月一转头,看见衣服卡在狐狸的腰际,由于没有放尾巴的开口,套不进去他的尾巴。狐狸之前的衣服都是尾巴下面有扣子给扣上的,秦皓月不知道从哪弄来这种专门给狐狸穿的衣服。
“你们的尾巴,不是可以收起来的吗?”其实刚刚秦皓月给狐狸洗澡时就有这个疑惑了。既然要伪装自己的尾巴,为什么不干脆把尾巴给收起来。他听好友说过,狐狸是最能模拟出人类形态的妖怪,他们所有狐妖的特性都可以被隐藏,尾巴当然不例外。
“我……”狐狸的眼神有些闪烁,“我的不行,我还不会。”
换做是别的任何一个人说出这种话,秦皓月听到都只想拿把刀抵在那人的脖子上,帮助他激发一下潜能。但是面对狐狸,他破天荒当了一回勤劳的纺织娘,利用各种咒诀把狐狸的衣服弄成了一个他能穿的样式。
好不容易把狐狸送出浴室,狐狸眼尖,看到了桌上的姜汤,他“噌噌噌”地跑了过去。
“我能喝吗!”狐狸上扬的语气,硬是把一个疑问句说成了充满期待的感叹句。
秦皓月不放心客栈食物的卫生,所以他不想给狐狸喝。但是他知道狐狸应当是饿了,他是没有吃晚餐的,秦皓月给疏忽了,现在却不知道从哪来能找点给狐狸填饱肚子的吃食。方才那雨伞,还有给狐狸的衣物,说是随手变的,其实是自己掐了个诀,在自己天庭中的屋子里拿出来的。但是吃的东西,神仙辟谷,他天庭里没有。秦皓月甚至忍住了麻烦,想着要不要带着狐狸上外头好一点的酒楼里去,随便让他吃一点什么。但是转头看到狐狸红彤彤的脸,想着他还是应该赶快睡一觉,把寒气捂跑。把身体养好了,再谈吃的。
“不可以。”秦皓月内心兜兜转转地想了那么多,说出口的只有三个字。
狐狸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姜水中那上下翻滚的红糖汤圆,仿佛能够透过晶莹的糯米皮看到里边如岩浆般的馅儿。虽然听到结果的狐狸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听话的从桌前离开,爬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给严严实实地捂好。秦皓月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看见他挪了挪身子,只给自己占了一整张床的很小一部分,蜷缩在了床的边沿。
秦皓月没有跟他说自己晚上是不睡觉的。
狐狸虽然很困,但是他没有闭上眼睛,眼神放空地盯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憋不住,把自己的担心问了出来:“……你会趁我睡着时离开吗?”
秦皓月走过去帮他掖了掖被角。狐狸的眼睛飞快地瞟了一下他,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再闭上。
“不会。”
听到这个许诺,狐狸又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秦皓月站在他的身旁好近的距离,感觉机不可失,于是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话。
他道:“我叫楚宫腰。”
狐狸讨好的朝秦皓月笑了一下。秦皓月莫名地感觉到了他说这句话的心情,好像在担心未来的哪一天要是他们两人走散了,秦皓月可以通过这个名字来找回他似的。
“好听吗?”狐狸问。他打了一个哈欠,眼底翻出了些泪花。
嬛嬛一袅楚宫腰,秦皓月想。他想问狐狸知不知道这句诗是用来形容女子的美貌的。
“是我自己取的,”狐狸见秦皓月没有回答,本来也在意料之中,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告诉他们,他们只说这名字妩媚。之前我听有人说我们狐族时也说我们妩媚,我想是好名字。”
秦皓月没有回答他,他看着狐狸的眼皮子渐渐的撑不住闭上了。他走进浴室,简单地给自己沐浴一番,出来时看到床上那一团起伏已经变得悠然绵长。他放轻脚步,变出来块软垫放在地上,闭上眼睛对着窗外月光静坐。
等秦皓月再一睁眼,月亮已经退场。他起身先去摸了摸楚宫腰的额头,是跟自己额头差不多的温度。现在天还不是特别的亮,他看楚宫腰睡得还很香甜,没有吵醒他。等自己把活都快干完的时候,他才推推楚宫腰把他叫醒。
楚宫腰揉着自己的眼睛坐了起来,床脚已经有给他准备好的外袍,他下床穿好。春日暖阳的活力扑打在他的周身,仿佛是一个充满元气的拥抱。
秦皓月看他准备的差不多了,便站在门口等他。“我们走吧。”楚宫腰跑到他身边,给了他一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秦皓月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时,有一瞬恍惚。他有点没想到,最终他还是带着楚宫腰一起上路了。自己明明非常讨厌与人相伴一起行动,现在居然要带上一只狐狸踏览人间。
“哦,对了,”楚宫腰在走出房门前,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能不能帮我隐形一下我的耳朵和尾巴?”
秦皓月挑了挑眉,想着狐狸还意识到了自己不是人类。他随意地掐了个诀:“好了。”
经过好梦的一夜,楚宫腰整个人看着都精神了起来。面色不是昨日烧似的红,而是像春日桃花一般粉嫩。秦皓月给他准备的外袍是黑底金边的,衬得他雍容的像人间哪个豪门贵族家的小公子似的。
楚宫腰看秦皓月离开客栈后,提步就想往城门方向走,他在后边得提着袍子小跑才能跟得上他:“……我还没有吃早餐。”
秦皓月这才想起来,何止是早餐,他昨天连晚餐都还没吃。只得先走到一家酒楼前,里边的人还在收拾东西。店小二迎出来:“客官,来吃饭的吗?请里边坐,”小二低着头给他们引到座位上去,“……我们这儿再过半小时才能开张,要不您二位等等?”
秦皓月落座,随手摸出块银子放在了桌子上。小二的眼睛在看到银子的瞬间便直了,他忙不迭把手中的菜牌双手呈递,放在了秦皓月的面前:“您……您想点些什么?我现在吩咐厨房去做。”
秦皓月没有回应。他用食指把菜牌推给了坐在对面正傻傻地盯着自己的楚宫腰。菜牌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楚宫腰拿起来,在手上翻倒了两三遍还没拿准方向。可惜会给自己从“嬛嬛一袅楚宫腰”里取名的狐狸,连字也不识。不过秦皓月想也对,哪个识了字的会给自己取名叫做楚宫腰?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过来。”
楚宫腰抱着菜牌坐到了他的身边。秦皓月从他手中拿到菜牌时,那上面的字还是倒着的。秦皓月把菜牌翻正过来,“你想吃什么?”
楚宫腰虽然看不懂菜牌上写的字,却仍是看的非常认真。菜牌被秦皓月一只手虚虚地捏在手里,起初他看还得伸长脖子,后来直接整个人贴在了秦皓月的手臂上。秦皓月没有推开他,他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想吃鸡,还有虾,还有鱼,还有……”
秦皓月耐心地听了一会儿,结果听着听着,发现如果不打断他,这话可能就没有尽头了:“你们的早餐不是很简单的吗?”
“谁?”楚宫腰疑惑地问,“谁的早餐很简单?”
秦皓月略过了自己刚才的问话以及楚宫腰列举式的回答,因为要是听他想吃的东西,把整个酒楼的菜都上一遍还不够。他简单地报了几个菜名,又让小二打包几样点心,想着给楚宫腰路上饿了的时候吃,就让小二把菜牌连同那块银子给收走了。
一夜过去,楚宫腰的胆子听着长大了许多,说话会为自己争取了:“太少了,我不够吃。”
秦皓月没有说话,他吹散了热茶上浮起的薄烟,轻轻地啜了一口,简直像是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一般高雅脱俗。
“我好饿,”楚宫腰在秦皓月面前,无师自通了撒娇这一项技能。他揪着秦皓月的衣角,小幅度地晃荡,“很久没有吃过好吃的了。”
秦皓月放下手中的茶杯,免得被楚宫腰晃出茶水来,“不够再点。”
菜很快就上来了。楚宫腰见秦皓月没有动筷子,自己先夹了块虾饺放进嘴巴里“呱唧呱唧”地嚼,边嚼边问道:“你不吃吗?”
秦皓月瞥了他一眼,心道今早你都让我帮你隐形尾巴了,难道还不知道我辟谷?
不过楚宫腰看着有点长进,他一知半解地猜出来了秦皓月的眼神里想表达的意思,自己低头默默进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