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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心生杀虎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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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前。谷雨。
灰色的天空下,挂着无数根银色的细线,这些细线一直垂到了地上,有的落到瓦上,有的落到树上,有的落到湖里的荷叶上。
荷叶上的水珠越积越重,还未完全长大的叶片承受不住,一弯腰,将积水抛落到湖里边,发出“咕咚”一声。把想要探出水面呼吸的鱼给吓得一甩尾,沉入了水底。
临近岸边有一个小亭子,里面有两名女子。
牵思坐在轮椅上,穿着桃红色的衣服,长得也是如桃花般美丽,她的眼睛总是弯的,似乎总有开心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此时她正弯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道背影。
枝寒穿着青灰色衣服,正坐在从亭子延伸到湖里的台阶上,手里握着一根竹竿在钓鱼。但她可能永远都钓不上鱼了,因为她不仅没有鱼饵,连鱼钩、钓线都没有。
雨渐停,天渐青,枝寒终于收起竹竿,站起身。
一回头就看到了牵思那弯弯的眼睛,道:“你怎么在这?”
牵思笑着说道:“当然是为了等你。”
枝寒道:“有事?”
牵思将手上的绢帛递过去,道:“凤首有新任务。”
枝寒接过一看,念道:“‘台州司马张自则,勾结匪类,上瞒天听,下欺百姓,其罪当诛’,这不是应当交由大理寺办理吗?”
牵思道:“大理寺若是能办,还来找我们做什么。朝廷已经派去过三任黜陟使,结果全都死在路上,天后震怒,深感危机,急欲除之。所以才找了我们。”
枝寒恍然道:“原来如此。那我准备一下,明天出发。”
牵思道:“此去一定要小心,三任黜陟使都死于非命,台州恐怕是龙潭虎穴,危险至极。”
枝寒道:“我自会小心。”
牵思指着枝寒手中的竹竿,问道:“你刚才在做什么?看样子不像是钓鱼,连鱼钩都没有。”
枝寒道:“在想新的剑招。”
牵思道:“哦?那可以让我看看吗?”
枝寒看了手中的竹竿一眼,道:“还未想好。”
牵思道:“那算了,等你想好了再给我看吧。”
外面雨已经停了。
牵思又递过去一份文件,道:“这是有关张自则的一些情报,你先看看。”
枝寒打开文件仔细阅览。
牵思道:“我说台州是龙潭虎穴,可不只是因为三任黜陟使被杀,更是因为连我的情报网都很难接触到那边,以至于现在得到的相关情报有限。现在知道的有几个点:一个是张自则即使已经是封疆大吏,但对朝堂上的官员也没少打点,所以他对朝廷的动向十分清楚。朝堂上每有风吹草动,必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传到台州,这也是难办他的原因。”
枝寒道:“收受贿赂的官员呢?”
牵思道:“现在虽然知道他在给朝堂上的官员贿赂,但确切的名单不清楚,可能他那边会留有账本,也可能不会留,这个你到时留意一下。”
枝寒道:“好。”
牵思接着道:“二是张自则的钱财来源并不是直接出自于他的手,而是出自他表弟冯虎河的手。他自己可以说是两袖清风,就连他的两个儿子都不知道他实际在做着勾结匪类、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个你到台州之后一定要有耐心,不可急躁,不可犯险。”
枝寒道:“晓得。”
牵思继续说道:“三是他的表弟冯虎河,是个海盗头子,专门劫掠沿海县镇和海上船只。沿海的人深受其害,都称之为大魔头,可说是杀人如麻。这个冯虎河极为神秘,长年身居海外,年龄相貌不详,武功路数不详,他比张自则更为麻烦。这二人一个为官,一个做贼,狼狈为奸。每当官府出兵剿匪,张自则就给冯虎河通风报信,好避锋芒;而冯虎河则用掠夺来的钱财给张自则打点朝堂上的官员,保住张自则在当地的清官之名。所以若要除张自则,必先除冯虎河。”
枝寒看完文件,抬头就看到牵思弯弯的眼睛,道:“虽然情报有限,却都是张自则的要害所在,你辛苦了。”
牵思道:“跟你们相比,我天天待在这里,有什么辛苦的,若是有个万一,你们可就回不来了。把情报做得详尽一点,也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
枝寒看着牵思的眼睛,道:“你已经做得很好。”
牵思道:“我只希望你们能平安回来。”
灰白厚重的云消散,露出湛蓝透彻的天空,一道绚丽的光线从云层的裂缝中像绸缎一样铺展下来,看了让人一扫郁沉之思。
牵思笑道:“三姐,咱们许久未说过体己话了,今晚一起睡,好不好?”
枝寒点头道:“好。”
入夜,夜风清凉。
两人洗漱完,穿着单衣,坐在窗前吹风。外面夜色如墨,星光如散落在黑色绒布上的宝石,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虫声蛙声交迭响起,悦耳动听。
牵思拢起还未干透的青丝,笑道:“若是六妹在就好了,她的琴声跟外面的虫叫一定会相得益彰。”
枝寒道:“你这样说,她怕是要生气的。”
牵思道:“生气才好呢,我就是要叫她生气。”
枝寒道:“为何?”
牵思道:“气过了,才好轻松一些,才能多笑一点。”
枝寒道:“这是何道理。”
牵思只是笑了笑,弯下腰用手揉着小腿肚子。
枝寒道:“累了吗?”
牵思道:“有点酸,可能是五妹调的药起效了。”
枝寒道:“她此去不知道顺不顺利。”
牵思道:“我想是不会有问题。”
枝寒道:“若是顺利拿回《神农百草经》,那你就可以站起来了。”
牵思看向窗外,道:“其实我这样挺好的,已经习惯了,就算再也站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枝寒看着牵思的侧颜,道:“不许胡说。”
牵思回头看到枝寒眼中的关切,笑了起来,道:“头发干了,睡吧。”
枝寒站起身,将牵思抱起,很轻,过分的轻,单薄的衣物让两人几乎肌肤相亲。牵思双手环在枝寒的脖子上,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枝寒将牵思轻轻放到床上,转身去关窗户,熄灭蜡烛,再回来坐到床边,放下床帐后躺好。
黑暗中,牵思看着枝寒的面部轮廓,忍不住伸出手指,点在枝寒的额头上,然后轻轻地一路往下划。
划到嘴唇时,枝寒道:“别闹。”但牵思并没有停下,手指差点伸进嘴里,吓得她连忙合紧双唇。
牵思的手指停在唇上,触感柔软,轻声道:“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就到‘抱琴居’,那里有线人,但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系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枝寒不敢开口,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声音来回答。
第二天,牵思被窗外清脆鸟鸣声叫醒,发现床上只剩她自己,旁边的被衾已冷,桌子上放着一封信。
牵思叫来侍女,下床洗漱完,这才拿起信来读。
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意。
枝寒骑着快马,在官道上疾驰,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一路上马蹄翻飞,昼行夜宿,终于回到嵩阳剑派。
门口站着两个下人,见到枝寒回来,连忙上前行礼。
枝寒下了马,其中一个下人上前接过缰绳,牵往马厩。
枝寒奇怪,以前都是放马进树林,无需看管,现在怎么要牵到马厩去?
于是问道:“以前不都是放马进林子吗?”
另一个下人回道:“小姐有所不知,最近山里出现了一头凶兽,伤害附近人家的牲畜,甚至有落单的行人也遭了害。”
枝寒点头,进了大门,远远听到大厅里传来阵阵笑声,不知道是来了哪个客人。待走近些,才听到明白,原来是媒婆上门说亲来了,枝寒的眉头不禁皱起。
里面正说得高兴,枝寒的母亲玉夫人手上拿着几份名单,上面是男方的信息,一边看一边说这个好、那个不错。
“不好!”
枝寒一进到大厅,厅里的亮度瞬间暗了下来,里面原本热闹的声音顿时消失,人也被吓了一跳,都看向这边。
玉夫人看清来人,连忙站起,脸上充满了兴奋的笑容,走过来,道:“哎呀!你回来啦!出去这么久连个信也没有,担心死我了。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都跟你说过无数次了,女孩儿家就应该学女工而不是学武功。”
枝寒任由母亲在身上乱摸,道:“女儿没事,让母亲担心了。”
玉夫人道:“没事就好,回来就好。”
后面的媒婆听说这就是玉夫人的女儿,上前道:“这就是贵府的小姐吧?果然端庄大方,夫人好福气。”
玉夫人笑得口不能合,道:“等她嫁个好人家,那时我才算有福呢。”对枝寒道:“来,这位是红姑,是县里最有名的媒婆,你的终身大事就靠她了。”
红姑听完玉夫人的话,连忙摆手道:“夫人高看了,我只是一个说媒的,当不得如此夸赞。”
枝寒瞥了一眼红姑,冷冷道:“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原本大厅里的光线就因枝寒进来时而暗下,现在又因她一句话,连空气似乎都冷了下来,如今明明已经入夏。
红姑在心底打了个冷战,勉强笑道:“夫人,小姐回来,你们应该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等你选好了人,再传讯给我。我先回去了。”
玉夫人见状,连忙道:“实在不好意思,改天我再亲自去你那里一趟。”
红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道:“不用、不用,您派人给我传信,我就过来了。”
枝寒拿起那几份名单信息,递到红姑面前,道:“还有这个,也一起拿走。”
红姑看了一眼玉夫人,道:“这……”
玉夫人瞪着枝寒,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枝寒道:“我说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拿走!”
红姑被吓到了,接过名单,道:“我先走了,夫人留步。”说完匆匆离开,出大厅时差点被绊倒。
玉夫人看着红姑离开,回头瞪着枝寒,道:“什么叫你的事情自己做主?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
枝寒却只问道:“父亲呢?”
玉夫人突然急道:“对、对,你父亲在后山石壁前坐了半个月了,你快去看看,只有你能劝他了。”话音未落,枝寒已经消失。
后山上,山高林密,横云断峰,路狭难蹬。
有风拂过时,碧浪翻涌,眩人眼目,耳边尽是树叶摩擦的沙沙声,远处清脆的鸟鸣与野兽灵猿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
一个身影如同飞鸟掠过水面一般,在浓郁的树林上方滑过,眨眼不见。
云端之上,一面高数丈、光滑的石壁矗立在眼前,说是光滑,其实上面布满剑痕,仔细数的话,共有四十八道剑痕。
石壁下有一方石台,远看过去,就像有人用利斧劈成,石台离这边有五六丈远,一根手臂粗细的铁链连着这边的山体。
烈日当头,石台上端坐这一个中年人,气度不凡,剑眉星目,只在上唇留有两撇细须,正仰着头凝视着石壁上的剑痕。
枝寒纵身一跃,只在铁链上落下两次,便来到石台上,站在中年人的背后。
“父亲”,枝寒给他父亲行礼。
玉老爷似乎没有听到一般,不为所动,良久,才缓缓说道:“回来了?”
枝寒道:“刚到。”
玉老爷道:“这里晒,去陪你母亲去吧。”
枝寒道:“我新想到一招,向父亲请教。”
玉老爷听完,身体一动,道:“新招?”
枝寒道:“对。”
玉老爷站起来道:“好!”说完回过身来,衣袂在山风中猎猎作响,气势逼人。
枝寒面色一凝,身后长剑“咔嗒”一声,手一动,剑已出鞘,龙吟声响彻山谷,久久不绝。
玉老爷右手起剑指,道:“开始吧。”
枝寒闻言,脚下一动,右脚向前滑出,剑随身走,直刺玉老爷的咽喉,剑光在烈日下更加夺目,让人睁不开眼。
玉老爷脚下不动,右手剑指从下往上一撩,似慢实快,后发先至,如果枝寒不收剑,整条手臂定会被削下。
但出乎玉老爷预料的是,枝寒不仅不收剑,反而催发剑势,顿时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初夏的热气竟被消散一空,清凉的微风让人忘却了死亡,而死亡却正隐藏在这微风中。
玉老爷眉头一皱,闪过一边,枝寒的剑劈在石壁上,留下一道深半指的剑痕。
看着这道新剑痕良久,玉老爷突然仰天大笑,笑声震彻山林,惊起一群飞鸟,良久才停下。然后指着石壁上的剑痕说道:“这是第三十九剑!就在那,就是最深的那道剑痕。妙啊!剑势轻如微风,剑痕却是最深,妙哉!妙哉!女儿,你是怎么想到的?与我说说。”说着,牵起枝寒的手,凌空而起,在铁链上落了两次,便回到树林中。
枝寒道:“前日我与沙家帮的帮主沙扬天对决,最后悟出此招,以半招险胜。”
玉老爷道:“你没事吧?”
枝寒道:“我没事。”
玉老爷道:“沙扬天纵横□□几十年,手下数百人,纵容手下杀人放火,自己却深藏行迹,从不示人。你能杀了他,也是惩恶扬善,但一定要量力而行,切不可置自身于危险之中。”
枝寒道:“我会小心。”
玉老爷回头看了一眼石壁,道:“这石壁上一共四十八道剑痕,也就是有四十八剑。但传说是有四十九剑的,如果传说是真,加上你刚才的那一剑,现在我手上已经有了三十六剑,还有十三剑。想要悟出剩下的剑招,难啊!”
枝寒道:“我会和父亲一起参悟。”
玉老爷欣慰道:“还好有你,我今年四十二,共悟出三剑;你今年才二十一,就悟出了两剑。而且你现在的剑术已不下于我,在这剑道上,以后定会远胜于我。”
枝寒静静听着。
玉老爷继续说道:“当年少林寺的达摩祖师初到中土,原本是看中了太室山,想在此设坛讲法,但我们先祖早已定居于此。先祖在石壁上留下四十八道剑痕,还有一剑没有留下剑痕,一共四十九剑,只要达摩能破解这四十九剑,先祖甘愿让出地方。于是达摩在此面壁九年,留下剑痕的四十八剑都有了破解之道,就剩最后那没有留下剑痕的那一剑,终究参悟不透。最后达摩质疑先祖,其实只有四十八剑,没有第四十九剑。先祖就当着达摩的面指出第四十九剑所在,达摩听完恍然大悟,道如果不是先祖指出第四十九剑,他到死都不会知道。现在即使知道了,他至死也参悟不透,不得破解之道,最后只能黯然离去,这才有了少室山的少林寺。可惜嵩阳剑派的后人不珍惜先祖之术,几百年过去,传到我手上只剩得二十九剑。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寻回两剑,自悟三剑,你又悟两剑,现有三十六剑,还差十三剑。最后这十三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见到。”
这些事玉老爷早已说过无数次,但枝寒还是静静听着,等玉老爷说完,枝寒道:“父亲,其实我还有一剑。”
玉老爷神情一震,道:“怎么还有一剑?”
枝寒道:“刚才我用最轻微的剑势劈出最深的剑痕,那反过来,那道最浅的剑痕会不会是最凌厉的剑势所留下的?”
玉老爷沉吟片刻,道:“或许对,或许不对,只有真正悟出来才知道。切不可急躁强行参悟,否则走火入魔,后果不堪设想。”
枝寒道:“女儿明白。”
说话间,已经回到家中。
玉夫人见两人平安回来,松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只有女儿能让你回来。”
玉老爷笑道:“让夫人担心了。”
外面突然传来惊叫声,管家跑进来报:“不好了,老爷夫人,老虎跑进马厩,不仅伤了马,还伤了人!”
父女二人未等管家说完话,急忙赶到马厩。
吼叫声让人胆寒,马厩里的马都不敢动弹,几个下人拿着木棍钢叉远远站着,护住一个浑身鲜血的人。
老虎在十步外半蹲着,全身筋骨紧绷,露出满是鲜血的利齿,目露凶光,随时准备扑向人群。
玉老爷抢先一步,从枝寒手中夺下铁剑,拔剑照着老虎的头顶劈下,黑色的剑身竟散发出夺目的光芒,铁剑在空气中发出呜鸣声,如同天神下凡,让人不敢缨其锋。
老虎低吼一声,缩回半身,“轰”一声,铁剑劈到地上,沙尘飞扬。
那凶兽两只前爪在地上一按,肌肉绷紧,猛地扑向玉老爷。此时人与虎近在咫尺,老虎这一扑,气势尽出,迅猛至极!
说时迟,那时快,玉老爷闪身躲过一旁,让过老虎。
老虎扑空,回头看向玉老爷,怒吼一声,马厩顶棚上的尘土被震得簌簌落下。
那根尾巴如同铁鞭一样竖起,往玉老爷腰上砸去,裂空之声令人胆寒。
玉老爷收剑一封,“嗡”一声,虎尾扫中铁剑,断掉一节,老虎吃痛,吼声惊遍四野。在地上滚了两滚,凶性大发,尽全力扑向玉老爷。
玉老爷后退半步,眼中精光一闪,手中铁剑横劈出去,人与虎错身而过,铁剑去势不停,劈到马厩的木桩上,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剑痕。
而老虎已经倒下,被劈下半个脑袋,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众人欢呼一声,全都跑过来看虎。
枝寒接过铁剑,道:“父亲,刚才那招……”
玉老爷指着木桩上的剑痕,笑道:“不错,就是你说的那样,最凌厉的剑招,留下最浅的剑痕,这是第四十三剑。”
第二天一早,枝寒辞别父母,前往台州,又引出一段杀“虎”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