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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过大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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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家家都要做大扫除。从里屋到外屋,再到桃屋和院坝,整个房屋内外都要彻底地打扫干净。“除旧迎新”这几个字可不是随便说的,它意味着全家人要付出半天的艰苦劳动,只是,这全家人里不包括大川。他有另外的任务要完成。
大川早上起来得还算早,他看到全家人都在忙着打扫卫生。母亲跟他说:“川儿,你今天的任务是什么?前几天跟你交代过,还记得吗?”
大川猛地想了起来,说:“娘,我知道。今天要写对联。”
“那你去问问你老汉,他前几天买回来的对联纸放哪了?”大川妈说道。
大川走到父亲跟前,问道:“爷爷(父亲),对联纸放哪哈儿了?”
“我给你拿去。”大川爸说着,走到卧室,从米柜的木箱子上拿出来一沓卷着的红纸,递给了大川。大川拿着红纸,来到了水珍家。
一走上院坝,大川就看到水珍家院坝摆着两条长板凳,长板凳上面铺着一块光滑平整的门板,门板上面放着一些对联纸,一个手抄本,一支毛笔,一个砚台,几块墨条和一碗用来研墨的清水。大川看见水珍正在砚台里磨墨,磨得十分认真,很是好奇。他走到水珍跟前,问道:“水珍姐,写了几家了?”
“还没开始呢,你家是第一个来。”水珍回答道。
水珍爸听到大川在说话,转过头来看着大川,说:“你来得最早,先给你家写吧。今年要写几幅?”
“我爷爷说跟去年一样多,把这些纸写完就行了。”大川说着,就把对联纸递给了水珍爸。
水珍爸摊开一幅对联纸,拿起毛笔,蘸上墨汁,认真地写了起来。
大川看到门板上有一个本,就问水珍:“这是什么本?”
“对联本呀。”水珍答道。
“这么厚一本,得装多少对联呀?”大川吃惊地问道。
“我爷爷说过,有上千呢。”水珍回答道。
“那每家人来,都可以写不一样的内容了。”大川说道。
“是啊。尽量不写重了吧,都写一样的,看着就没意思了。”水珍爸说。
“表叔,这些对联是从哪来的?”大川问水珍爸。
“是水珍的公(祖父)抄下来的。以前她公在世的时候,每年寨子上过年都找他写对子。他的字比我的可好看多啦!”水珍爸回答道。
“水珍的公就留下这一本好书吗?”大川问道。
“是啊。他原来有一本医书,里面尽是些偏方、秘方、奇方,能治好很多疑难杂症,因此很多人找他治病。他也因此挣了一些钱。可惜这本医书让他给烧了。”水珍爸说。
“这么好的书为什么要烧呢?”大川不解地问。
“正是因为这本书挣了些钱,才招来了祸害,被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了。所以,他不想让自己的后代再当医生了,他以为不挣钱就不会挨整了。于是就把医书烧掉了。”水珍爸说道。
“表叔,你不还是医生吗?也在给人看病呀!”大川问道。
“哎!我算不上医生,我只能开一些普通的药方,对付一般的头痛、发烧、咳嗽、拉痢疾等常见的小毛病而已。这些小药方,哪个医生都会开。因此没人专门找我治病,也就不能靠行医挣钱了。”水珍爸说。
“你不还采药吗?水珍姐都跟你去采过药。那些药不挣钱吗?”大川问道。
“不挣钱。我给人治一些小病,纯粹是为了做好人,一分不收。一收钱,怕要挨龚家寨的干部们整了。”水珍爸说。
“要是龚家寨的人收钱看病,也会挨整吗?”大川问道。
“那应该不会吧。”水珍爸说道。
“那你还给他们看病,写对联?”大川用略带不满的语气问道。
“就当做好事吧。做人要善良嘛,我相信善待他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我经常这样教育水珍。”水珍爸说。
“我娘也是这样教育我的。”大川说这话的同时,看到砚台里的墨快用完了,跟水珍说:“水珍姐,我也想磨墨。”
“可以啊。你过来,我教你怎样磨。”水珍说道。
大川按照水珍说的方法一榜一眼地磨了起来,一会儿砚台里又有一满台墨了。
“大川,你家的对联都写好了。可以拿走了。”水珍爸对大川说道。
大川一看周围,来了好几个小孩子,都是来请水珍爸写对联的。于是,也不想多待了,拿好自家的对联就回家了。
大川一家人忙活了一上午,终于把房屋内外打扫干净整洁了。中饭吃得比较简单,吃过中饭之后,大川二哥把梯子搬过来,大川姐端着一大碗米汤,大川拿着对联,三人分工协作,开始往房屋的柱头上、门沿上等处贴对联。刚贴上去的对联是湿的,不显得好看。等对联完全干了之后,那些新纸、新墨突然象换了一幅模样似的,给整个院子增添了新年的气象,让整个院子显得喜气洋洋。
二哥看着新贴的对联,心里也很高兴,他对大川说:“大川,你好好读书。以后这对联就由你来写了。”大川没有答话,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下午,全家人的主要任务就是准备年夜饭。大川又有了新任务,他要跟着二哥到山上去给祖先们上坟烧纸。
二哥跟大川说,“大川,把那把方凳搬到这儿来,咱们要打纸了。”
等大川把方凳搬过来时,二哥已经拿来了一摞上坟要烧的专用纸,那是父亲赶集时从坝上区店铺买来的。二哥从那一摞纸的最上面取出一小沓纸,放在方凳上。他左手拿着钱錾,右手拿着一个小木棰,对大川说:“你用手把纸的两端压着点,我才好打。”
“要得!”大川说道,同时把双手压在了那沓纸的两端。二哥用木棰轻轻地敲打钱錾头,钱錾尖立即扎进了那沓纸里,将那十几层厚的纸扎出了一个指头宽的弧形裂缝。扎完一个缝之后,二哥把钱錾往下移动约一公分的距离后再扎。扎完一排后,二哥又从纸的顶端扎第二排,直到把那沓纸都扎满了缝,算是打完了这沓纸,然后大川把这沓纸放进旁边的提篮里。
大川再拿过来象刚才那样厚的一沓纸,放到方凳上,哥俩开始打第二沓纸。打好第二沓纸之后,大川又把打好的纸放进提篮里。如此这般,打了十多分钟之后,大川说:“二哥,歇一会儿再打吧。我的脚都姑(蹲)麻了。”
“要得。歇一会儿之后,你拿把小凳来坐着扶纸。”二哥说道。
哥俩歇了几分钟之后,大川搬来了一把小凳,坐在二哥的对面扶着纸,二哥又开始打起纸来。这一打,打了将近一个钟头,哥俩才把纸打完。
大川站起来走到灶台前,看见母亲切了一块约十公分见方的正方形五花肉,放在铁锅里。待那五花肉煮到半熟,母亲将它捞出来放进一个大碗里。大川好奇地问母亲:“娘娘,这是什么肉啊?”
母亲说:“这叫刀头肉,也叫刀头。是祭祀必不可少的供品,也是最重要的供品。”
“其他的供品还需要拿什么?”大川问道。
“你们上山烧纸,背不了太多的东西。捡最重要的几样就可以了。你二哥会去准备的,他懂。”母亲说。
大川看着二哥,二哥拿出一个碗后说:“酿豆腐是必需的,我去锅里捡几块最好看的放这碗里。大川,你拿个碗捡几个糍粑去。”
大川拿着碗,走到装糍粑的簸箕跟前,挑了两个最好看的白糍粑放在碗里。他还想再挑几个,一看,这个碗只能装两个,于是端着两个白糍粑走了过来,把碗递给了二哥。
二哥说,“你再拿一个碗,去捡几个油粑粑来。”大川于是又去篮子里捡了四五个油粑粑,装到碗里。他把油粑粑碗递给二哥后问道:“二哥,我们还需要什么?”
二哥说,“再挑几块酥肉吧。”
灶台上,母亲正在炸酥肉。大川把碗端到母亲身边,母亲挑了几块最好看的酥肉,放在了大川端的碗里,大川把酥肉碗又递给了二哥。
二哥把装有刀头肉、酿豆腐、白糍粑、油粑粑、酥肉的五个小碗放进了篱背后,对大川说:“装不下了,就这么多吧。大川,拿双筷子来。”
大川从筷莲兜里挑了一双最好看的筷子,问二哥:“二哥,筷子放哪儿?”
二哥说:“照直(垂直)插到刀头的中央。”
大川用力把筷子立着插进了刀头肉的中央后,问二哥:“现在可以走了吗?”
“再等等,我去拿瓶酒来。还要拿纸、香和蜡烛。你去找包火柴来,咱们就可以出发了。”二哥说道。
大川一边找火柴,二哥一边收拾纸、香和蜡烛。二哥还拿了一个空酒杯。都放进了篱背后,二哥又找来了一把镰刀,拿在手里。然后,背上篱背,对大川说:“我们出发吧。”
走到院坝时,大川问二哥,“我们先去哪儿?”
“先给把把(祖母)烧。”二哥说。
哥俩沿着门前的小路往右走。过了大枫香树和水井后,开始爬山。爬了约十分钟后,哥俩来到了一块荒地边。二哥说,“把把的墓就在这儿。”
大川看见小路右手边有几座坟墓,问二哥:“这些墓都没有碑,把把的墓是哪座?”
“你跟我来。”二哥说完,径直往一堆墓的右边走去。走到一座墓前,二哥把篱背放下来,站着眺望坟前远处的群山。他指着其中的一个山头说:“大川,看见中间那个山头没有?把把的坟就对着那个山头。人家说把把的坟风水好,后人中要出秀才。我看这秀才只能应在你身上了。你以后要好好念书噢!”
二哥看到坟前比较杂乱了,决定先把坟前的杂草和杂树清除后再烧纸。二哥握紧镰刀,“唰唰唰唰”的一通,将那些草木完全除尽后,放下镰刀,拿出香、纸、蜡烛和酒瓶放在一边。他把装有供品的五个小碗拿出来,摆在墓前。刀头肉碗摆在最中间。然后拿出纸来,叫大川:“大川,擦火柴点纸吧。”
大川擦燃了一根火柴,把纸点燃了。二哥把纸放在供品之后,拿出一把香和几支蜡烛,对大川说:“我点蜡烛,你来点香吧。”
哥俩点好香和蜡烛之后,二哥把香和蜡烛都插到了供品的前面离坟墓最近的地方。然后,又拿出一摞纸来,对大川说:“把这些纸都撕开了,一点一点地添加着烧。”
打过印的纸都一沓一沓地粘在了一起,大川仔细地将纸一张一张地撕开后,再往燃烧着的火堆里加。大川在烧纸的时候,二哥拿起酒瓶,打开瓶盖,往酒杯里倒酒。等酒杯装满酒后,二哥把酒瓶盖盖上,把酒瓶放在一边,端起酒杯来,把酒慢慢地洒在正在燃烧着的纸上。一时间,纸燃烧得更旺了。
等所有的纸都燃尽后,哥俩把地上的东西又装进了篱背里。大川问二哥:“咱们下一处怎么走?”
二哥背着篱背,右手指向前方的小路说,“沿那条路往下走。”
“下一处给哪位祖先烧?”大川问二哥。
“是咱们的祖祖(曾祖)。”二哥说。
哥俩走了没几分钟,只见对面走来了一大一小两位冉家寨的人,二哥跟他俩打了声招呼:“烧纸去吗?”
“嗯。你们烧完了?”其中的大人问二哥。
“没哟。刚来呢!”二哥回答道。
“一会儿见。”那人说道。
“一会儿见。”二哥也答道。
大川问二哥:“二哥,我们今天要走几处?”
“五六处吧。远的有三处。”二哥回答道。
走了约半个小时,二哥说:“我们到了。”然后往路边的一座坟墓走去。
二哥还象刚才那样,把篱背放好后,拿起镰刀,将坟前的杂草杂木砍尽。在坟前摆好供品、香、纸、蜡烛和酒等,然后和大川烧起纸来。
大川在撕纸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他问二哥:“二哥,你说这些纸烧到了那边,真的会变成那边的钱吗?”
“可能会吧!要是变不成那边的钱,干嘛大伙都要烧呢?”二哥回答道。
“那没人给烧纸的祖先怎么办?岂不是没钱花啦?”大川接着问道。
“可能吧。”二哥回答完大川的问题之后,反过来问道:“明白了大家为什么要生儿子了吗?”
“不明白,为什么呀?”大川问道。
“为了有人续香火,烧纸呀。”二哥答道。
“女儿不也能烧吗?非得儿子才能烧?”大川不解地问道。
“女儿出嫁了就没这个义务了。就算女儿能来烧,等女儿死了之后呢?你见过哪个外孙来给外祖父母烧纸的?”二哥解释道。
大川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指着旁边那处坟说:“这座坟是谁家的祖先?坟前都长满了草木,象是多年没人打扫过了吧?”
二哥看着那座坟的景象,说道:“估计是绝后了,所以没子孙给烧纸了。”
“那这位祖先岂不是没钱花了?”大川问道。
“可能吧。”二哥回答道。
“那我们能不能给他烧几张纸?就算给他点零花钱吧。”大川问道。
“烧几张就烧几张吧。几张纸对咱们来说,花不了几分钱,到了那边可能是不小的一笔钱呢。”二哥说道。
大川取出半沓纸,走到那座荒冢前。他划着了火柴,把纸点燃,然后放到坟前地上烧了起来。二哥在大川去烧纸时,整理好了供品,背上篱背,走到了大川旁边。哥俩看着火都灭尽后,才离开。
大川问二哥:“咱们下一处去哪儿呢?”
“去老屋基。”二哥答道。
“老屋基是什么地方?”大川不解地问道。
“离龚家寨很近的地方,原来冉家寨的人都住那儿,后来搬到了现在的地方,房屋没了,就只剩下了地基。于是,大家都叫那地方老屋基。”二哥说道。
哥俩又走了半个多钟头,终于到了老屋基。二哥指着远处有大石碑的一处坟说:“那是咱们的高祖,就是祖父的祖父。”
“二哥,你看。好象有人在那处坟前烧纸。”大川带着吃惊的口气说道。
“那是冉家寨共同的祖先,一定是冉家寨的人在烧纸。”二哥说道。
等走近之后,哥俩才认出来,烧纸的那两人正是刚开始跟二哥搭话的冉家寨的那两个人。二哥正要跟他俩搭话时,后面又来了两位冉家寨的人,也是来给这位祖先烧纸的。二哥跟他们边聊边烧纸,一会儿哥俩就离开了这儿。
“人家常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可咱们这冉家寨五代以上就是一家了。应该是很亲啦!可是,大家处得象陌生人一样,还经常吵架呢。”二哥说道。
大川突然灵机一动,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二哥,你说咱俩的后人五代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陌生人呢?”
二哥被大川这个问题震了一下,深思片刻之后回答道:“可能会吧。这也是我担心的问题,因为人都有自私的劣根性。”
“二哥,我长大了想离开冉家寨。”大川突发奇想地说。
“有出息!好好念书就能做到。”二哥鼓励道。
“二哥,你想过要离开冉家寨吗?”大川问二哥。
“想过。我也想远走高飞,离开这是非之地。”二哥回答道。
“可是,你没有机会念书了,怎么远走高飞呢?”大川问道。
“我想去当兵,打仗。立了战功,就不用回这地方来了。”二哥说道。
从老屋基出来后,大川跟二哥又去了一处较远的坟地。烧完纸后,哥俩回到了家附近,又给几处坟烧了纸,才完成了这小半天的任务。
回到家,已接近黄昏了。家里面,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他俩一回来就开饭。
回家没多久,大川就听见有人在放鞭炮,他知道这家人要开始吃年夜饭了。大川也想早点吃年夜饭,于是问母亲:“娘娘,我们好久(多久)才能开饭?”
“烧完纸就开饭。”母亲回答道。
“不烧完了吗,怎么还要烧啊?”大川吃惊地问母亲。
母亲知道大川的意思,于是解释说:“一会儿去桃屋敬完祖后就吃饭。”
大川看到厨房的大饭桌上,摆满了各种平时都吃不上的好菜,说道:“哦。知道了。”然后跟二哥说:“二哥,我们现在去桃屋烧纸吗?”
“等哈哈儿(一小会儿)。等我把饭菜盛好后你们再拿去烧纸。”母亲说完后,从碗柜里拿出一摞碗来。她从饭桌上的每一样菜里都夹了一点,分别放在一个碗里,一共夹了七八碗菜。然后去灶锅里盛了半碗米饭端了过来。二哥找来一个簸箕,把母亲盛好的饭菜一一放到簸箕里后,端着簸箕就往桃屋走。桃屋中堂下面摆了一张桌子,二哥把簸箕放在桌子边,然后把一碗碗的饭菜一一摆到了桌子上。
大哥拿出一封五百响的鞭炮,站到了院坝阶沿上等着。大姐和大川拿来一瓶酒,一把香,几支蜡烛和一沓纸来到二哥跟前。二哥点好香和蜡烛,站到一个高凳子上,将香和蜡烛插在中堂神龛的香炉里。然后,下来点上纸,放在中堂地上烧了起来。等纸快烧完时,二哥拿起酒杯,打开没有开过封的酒瓶,斟满了一杯酒,然后端起酒杯,将酒慢慢地洒在燃烧着的纸上。火焰顿时又旺了起来。敬完祖后,二哥和大姐把饭菜收拾起来,放到簸箕里,端回厨房去了。
大川走到大哥跟前,说:“大哥,烧完纸了,可以放鞭炮了吗?”
大哥说:“可以了。”于是,大哥打开包装,将鞭炮提在手里,说:“大川,拿火柴点火吧。”
大川取出一根火柴棍,划着了之后,小心翼翼地将燃烧着的火柴棍伸向鞭炮的引线处。还没等碰到引线,大川的手一抖,吓得把火柴棍往地下一扔,人跑掉了。
“还没点着呢,你跑什么?”大哥有点不耐烦地冲着大川吼道。
“我看着象点着了啊!”大川解释道。
“你莫怕。引线要是着了的话,它会发出‘呲呲呲呲’的声音,而且还会冒火花。你看,这引线这么长,肯定炸不着你的手的。”
大川重新划着了一根火柴,再次将燃烧着的火柴棍伸向引线。当他看到引线冒出了火花,又听到“呲呲呲呲”的声音后,大川确信引线已经点着了,于是迅速地扔掉了火柴棍,双手捂着双耳,跑到了远处。
大哥将提着鞭炮的右手伸得笔直,以使鞭炮远离身体。等到鞭炮只剩下不到十公分长的时候,他突然果断地将剩下的鞭炮往院坝一扔,那鞭炮就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一边响着,一边跳动着,直到最后一粒炸完,才消停下来。
放过鞭炮之后,全家人围着大饭桌一起共进晚餐。这真是一次大团圆式的聚餐啊。大川家平时根本不可能炒这么多好吃的菜。一年四季基本都是吃季节菜,通常都是熬一大锅菜,盛出来一大盆放桌子上。
平时除了父母亲坐饭桌前吃饭外,其他人都是盛完饭后,再盛一大勺子菜到饭上,然后端着碗到外面院坝吃去了。或站着吃,或走着吃,或蹲在阶沿上吃。冬天天冷,则通常是坐在火埠上,边烤火边吃饭。如果碗里的菜没有了,就再去饭桌上夹几箸或舀一勺,再回到火埠上坐着吃。象今天这样丰盛的晚餐,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因此过年对于大家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吃年夜饭不仅是悠久的文化习俗,也有着实实在在的意义。
大川看到每个人跟前的饭碗都空着,说:“怎么大家都不盛饭啊?”
母亲说:“平时是以主食为主。今天是过年,要以菜为主。今晚大家都放量吃,肉和菜都管够。”
大川说:“我还是想吃饭。”说完,拿着碗就往灶台前走去。
“玉华,你给毛(弟弟)盛吧,少盛点啊!”母亲对大川姐说道。
大川姐将压住锅盖边沿缝隙的一圈布条往里推了推,然后揭开锅盖,拿起饭勺准备盛饭。大川把碗递给姐姐,说道:“哎呀!今天怎么煮这么一大锅米饭?还全都是大米饭呢!”
“今天是过年嘛。平时每顿都是以粗粮为主:上面一大锅红苕(白薯)、洋芋(土豆)或苞谷(玉米),下面就一小碗大米饭,还都给你吃。今天我们也要尝尝大米白饭的味道呢。”大川姐说道。
看着香喷喷的大米白饭,大川姐给大川盛了一碗后,自己也盛了一碗,回到了饭桌上。
“今天是过年啊。能喝酒的,都可以喝。”大川爸一边说,一边指着两瓶斩新的酒瓶。“平时我们都喝苕酒(白薯酿制的烈酒),今天喝苞谷酒和高粱酒。这一瓶是苞谷酒,四十度;这瓶是高粱酒,五十六度。你们谁想喝哪种酒,我就给你们倒哪种。”
大川爸说完后,先问大川妈:“你喝哪种酒?”
“来一点苞谷酒吧。”大川妈回答道。
大川爸拿起苞谷酒瓶,往大川妈的酒杯里倒酒。他本想倒一满杯酒,但被大川妈中途叫停了:“好了!就倒这么多吧。”
“这也就二两。再倒点吧?”大川爸说。
“不要了。你知道,我平时是滴酒不沾的。要是突然一下就喝很多,要醉的。”大川妈说道。
大川爸也不强求她,于是转向大川大哥说:“大强,你喝什么?”
“我啥都不喝。我喝酒要流鼻血。”大哥回答道。
“大伟呢?”大川爸又问二哥。
“我来一杯高粱酒吧。”二哥回答道。
大川爸拿起高粱酒,给大伟倒了一满杯。然后问大川姐:“玉华,你喝吗?”
“我没喝过酒,也不想喝。”大川姐说。
大川爸知道小儿子太小,喝不了酒,但还是假装客气一下,说道:“川儿,你也来一杯?”
大川说:“我不要。我要时,喝一口你们的就行了。”
“那好吧。”大川爸说道。“咱们家数我酒量最大,平时也爱喝几口。这高粱酒虽然好喝,但度数太高。我就先喝几杯苞谷酒,然后再喝高粱酒。”说完,大川爸给自己斟满了一杯苞谷酒。然后举起酒杯说道:“来,我们喝酒的,先干一杯!你们不喝酒的,随意吃菜吧。”
于是,大川爸,大川妈和大川二哥三人举起酒杯,碰了一下杯之后,各自喝了起来。大川妈只喝了一小口,大川二哥也只喝了一口,只有大川爸“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干了一整杯,然后把杯口冲下,说道:“大家看,我都干了啊?”
母亲夹了一大片肥肉放到了大川碗里。大川吃完了那一大片肥肉之后,感觉有点腻,说道:“好肥的肉呀,吃得我心里有点恶心。”
母亲说:“来,川儿,喝口酒吧。酒是解腻的。”说着,把自己的酒杯递到了大川嘴边。
大川抿了一小口酒,咽了下去。说道:“这酒也没那么辣啊!”
“那就喝一大口吧,好好解解油腻味。”母亲说道。
大川于是喝了一大口酒。喝完之后,说:“我现在感觉不腻了。看来酒还真解腻呀,难怪喝酒的人爱吃肥肉。”
“那就再来一块肥肉。”母亲说道。
大川赶紧说:“我不要肥肉了。那肥肉比我的巴掌还大,我哪吃得了。”
“那就吃块红烧肉。这红烧肉肥瘦兼顾,炖的时间也长,没那么腻。”母亲说着,给大川夹了一大块红烧肉。
吃完那块红烧肉后,大川说:“我还是觉得有点腻。”
“来,喝口我的高粱酒解解腻味。”二哥把酒杯递给了大川。
大川完全忘了父亲刚才说过高粱酒是五十六度的话,端起酒杯就是一大口。那五十六度的高粱酒在大川的嘴里,象是一团火一样,烧得大川的嘴和舌头直发烫。大川试着往下咽,但喉咙象针扎一样疼,实在无法下咽。他离开饭桌,快步跑到厨房门外,站在阶沿上,把那满口酒“叭”的一声全吐到了粪塘里。然后进屋拿起瓢瓜,从轳缸里舀了半瓢水,端到阶沿上,“咕嘟咕嘟”地漱了半天口,才又回到饭桌边继续吃饭。
大川的举动,把全家人逗得哈哈直乐,这年夜饭越吃越放松。全家人有说有笑,一起享受着一顿最丰盛最美味的大餐。
大川吃了一碗饭后,对姐说:“姐,我还要饭。”
“毛毛(弟弟),你应该说‘我要添饭’,或者说‘给我添一碗饭’。‘要饭’的是叫花子!明白了吗?”大川姐说道。
“是啊,大过年的,说‘要饭’不吉利。”母亲说道。
大川姐给大川盛了半碗饭,递给了大川。大川指着饭桌中间的那碗猪蹄说:“娘,我要吃那个——猪脚脚!”
“川儿,细娃儿(小孩子)不能吃猪脚脚。吃了找不着姑孃儿(女朋友)。”母亲对大川说道。
“吃猪脚脚就找不着姑孃儿?为什么呀?”大川问道。
“你没看到猪脚脚的形状吗?象一把叉子。吃了它,会把你的姑孃儿叉跑的。”母亲解释道。“来,吃这个。这是你的专利!”母亲说着,把一条猪尾巴夹到了大川碗里。
大川吃着又脆又香的猪尾巴,显出非常享受的样子,也就不再提要吃猪蹄子的事了。
这顿饭吃了将近一个钟头时,大川把筷子放到桌上,表示自己吃饭结束。同时,嘴里说道:“吃完了!”
母亲听到大川的话,赶紧说:“川儿,大过年的,不能说‘吃完了’,不吉利。”同时,看到大川碗里吃得干干净净,又说道:“过年吃饭不用吃那么干净,剩一点好。年年有余嘛。”
大川说:“哦,我记住了。”说完,离开了饭桌。之后,大家也都相继吃好了,母亲准备收拾饭桌。
大川二哥拿出一个小碗,盛了一点米饭,又夹了一些肉和菜放到碗里。他把饭、肉、菜拌匀后,一边端着碗往厨房外走,一边叫大哥道:“答答,我们都吃过年夜饭了,院坝的果树还没吃呢。咱们去给树喂喂年夜饭吧?”
“要得。应该的事情。咱家买不起水果,一年四季吃水果就指着那几棵果树呢。”大哥回答道。
二哥说:“那你去拿把镰刀,叫上玉华和大川,咱们一起去院坝给树喂年饭。”
“要得。”大哥说着,找到了一把镰刀,叫了一声玉华和大川,然后走出了厨房。大川和姐姐跟着大哥来到了院坝。
“我们从哪头开始喂呢?这头还是那头?”二哥端着碗问大哥。
“从那头喂起吧。先喂枇杷树。”大哥指着院坝那头的枇杷树说道。
于是,兄妹四人来到了离水珍吊脚楼最近的枇杷树下。
大哥用镰刀对准枇杷树的树干,轻轻地砍了一刀,然后用手把树皮掀起一个口子来。二哥赶紧把碗端过去,大哥用筷子从碗里夹了一箸年夜饭,塞进树皮口子里。然后问道:“枇杷树结不结果?”
“结!”二哥、大姐和大川齐声答道。
“结得多不多?”大哥又问。
“多!”三人又齐声回答道。
“结得大不大?”大哥接着问。
“大!”三人齐声答道。
“结得好不好吃?”大哥最后问道。
“好吃!”三人又一次齐声答道。
喂完枇杷树后,兄妹四人走到甜枣树下,开始喂甜枣树。这时,听到外面热闹声的水珍也带着弟弟水波来了。大哥又开始问第一个问题了:“甜枣树结不结果?”
“结!”三人齐声答道。
“结得多不多?”
“多!”
“结得大不大?”
“大!”
“结得好不好吃?”
“好吃!”
喂完甜枣树后,又喂了橙子树。这一次,水珍也加入到了回答的方阵里,使回答的声音更加响亮和热闹了。
喂完橙子树之后,该喂李子树了。依旧是大哥砍树,问话,其余四人回答。水珍想,这么好玩的活动,何不让小弟弟也跟着回答呢?因此,大哥每问一个问题时,她都要提醒弟弟注意回答。
大哥又开始问第一个问题了:“麦梨树(李子树)结不结果?”
“结!”四人齐声回答。水珍见弟弟没有张嘴,提醒道:“毛毛,跟我们一起回答啊!”
大哥开始问第二个问题了:“结得多不多?”
“多!”四人齐答时,水珍弟弟张嘴了,但没有发出声音来。水珍看着弟弟,还没来得及提醒弟弟时,大哥又开始问第三个问题了:“结得大不大?”
“大!”大伙齐答道。水珍听见弟弟出声了,但声音太小,于是鼓励他说:“毛毛,最后一个问题了,要大点声回答啊!”
“结得好不好吃?”大哥最后问道。
“好吃!”四人齐声回答道。水波这次又没张嘴,急得水珍向弟弟直瞪眼。水波见姐姐在瞪他,于是鼓足勇气,大声说道:“好齐(吃)!”
水波这一嗓子,把大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天黑了,一家人回到了屋里。大川爸让孩子们把各屋的灯都点上,一时间,各屋的煤油灯都点亮了。大哥把火埠里的火烧旺了,上面架上一个大水壶,准备热水洗脚。大川妈收拾完灶台后,对大川说:“川儿,一会儿好好洗个脚啊!”
“为什么呀?”大川不解地问道。
“三十晚上洗的是‘幸运脚’,脚洗好了,走到哪儿都能赶上人家吃饭。你不就不会挨饿了吗?”母亲解释道。
“噢!那我得好好洗个脚啦!”大川说道。
“不只是你要好好洗脚,我们大家都要好好洗个幸运脚。”大川妈说道。
大哥、二哥、姐姐和大川兄妹四人坐在火埠上一边聊天,一边等着水开了洗脚。大川爸在灶前烧火,抽着旱烟袋。大川妈围着围衣,在灶台上炸油粑粑。
大川看到油粑粑有出锅的了,赶紧跑过去要拿。母亲说:“太烫了,等一会儿再吃。年夜饭吃得比平时早,你是不是饿了?”
大川说:“是有点饿了。”
“那你先吃几个油粑粑,等我炸完后,给你们烙糍粑吃!”母亲说道。
两个多小时之后,金黄的油粑粑装满了一筲箕。母亲把装满油粑粑的筲箕端到饭桌上之后,往小锅里倒入两大瓢水,让大川爸将小锅点上火。等到小锅里的水沸腾时,母亲从装着米酒的瓷坛里盛出一大碗米酒浆,倒入沸水中。然后用大勺子在锅里搅拌。一边搅拌,一边往锅里放糖精。不一会儿,米酒煮好了。母亲让父亲停止烧火,叫大川姐拿碗盛米酒。
大川姐在盛米酒时,大川妈在另一口锅中倒上了一些油。等油热之后,大川妈拿出十几个糍粑放在锅里烙。有白糍粑,黄糍粑,还有红糍粑。大川妈时不时用炒勺推一推糍粑,以防糍粑粘到了锅上。时不时再摁一下糍粑,看糍粑是否已经软和了。等到糍粑贴锅的一面变了颜色,母亲把十几个糍粑都翻了过来,让另一面贴锅烙。慢慢地,糍粑变软了。大川妈用炒勺挤压糍粑,以便把糍粑的中心烙透。挤压一遍之后,再翻过来,再挤压。如此数遍操作之后,所有的糍粑都烙黄了,也软透了,变大了。大川妈于是把糍粑捡出来,放在盘子里,然后端到了饭桌上。
糍粑烙好后,大川妈开始炒“米子”。她先往锅里倒上油,等油热之后,再往锅里倒入两碗大米,然后用炒勺煸炒大米。等到大米都炒变了颜色之后,大川妈觉得米子已经炒成了,于是把米子盛出来,倒入一个瓷盆里,端到饭桌上。
“你们都下来吃糍粑、喝米酒吧。”大川妈对火埠上的四兄妹说道。
于是,大伙都围到了饭桌边,大川爸和大川妈也坐了过来。大川姐端起米子盆,用勺子往每个碗里舀了一勺,瞬间,米酒上就漂起了一层米子。然后,大家拿着筷子,边吃糍粑,边喝米酒。这夜宵既解渴,又解饿,吃得全家人十分惬意。
吃完糍粑后,大伙都上火埠上烤火去了。大川说:“我困了,想睡觉了。”
大川姐说:“你不守岁了?爷爷还没给我们发压岁钱呢!”
“几点发压岁钱?”大川问。
“十二点。”大姐说。
“那我等不起了。”大川说。
大川爸从兜里拿出一个红包,对大川说道:“那我先给你发了吧。一年又过去了,你又长了一岁,希望你在新的一年里更加懂事。”说完把红包递给了大川。
大川打开红包一看,是二十张一角的纸币,一共两块钱。大川问姐姐:“爷爷给我这么多钱啊!姐姐,这么多钱够吃几碗面条?”
“几碗可不止呢。起码能买十碗面条吃了。”大姐回答道。
“太棒了!”大川说道。
大川姐说:“好好收起来,等赶场时去街上吃面条用吧。”
大川把钱又装进了红包,转身就要下火埠。大川姐说:“你还没谢谢爷爷呢!”
大川赶紧说:“谢谢爷爷!”说完就下了火埠,去房间睡觉去了。
大川一觉醒来,天还没亮。他有点兴奋,睡不着了。于是穿上衣服,走到厨房。厨房只有一个人,是二哥。大川不声不响地走上火埠,看见二哥在火钳上烘烤着鞭炮。大川好奇地问二哥:“鞭炮还用烤吗?”
“时间长了都放潮了,当然需要烘烤啦。就是不潮,烤焦点放起来也更响亮。”二哥解释道。
“不会烤炸吗?”大川担心地问。
“我用小碳火烤,而且离明火远。没事儿的。”二哥又耐心地解释道。
“你一直没去睡觉吗,二哥?”大川问道。
“没有,只是在火埠上打了个盹儿。”二哥回答说。
“为什么不去睡觉呢?”大川问二哥。
“我要等鸡叫。”二哥说。
“等鸡叫做什么?”大川不解地问。
“抢头鸡水呀。”二哥说道。
“怎样叫抢头鸡水?”大川接着问道。
“初一早上鸡叫第一声后,在水井里抢到的第一桶水叫‘头鸡水’。”二哥解释道。
“抢它干嘛呢?”大川不解地问。
“谁家抢到了‘头鸡水’,新的一年里就会财源滚滚,万事如意。”二哥说道。
“那什么时候放鞭炮呢?”大川又问道。
“鞭炮要等天亮之后再放。”二哥一边说,一边把正在烘烤的鞭炮收起来放到了篮子里。
“你是要睡觉去了吗,二哥?”大川问道。
“不是。”二哥说着,走下了火埠。
“那你要干什么去?”大川又问道。
“我要去抢头鸡水了。”二哥说道。
“可是鸡还没叫呢!”大川说道。
“快叫了。”二哥说道。
“等鸡叫了再出发不行吗?”大川问道。
“等鸡叫了就来不及了。”二哥回答道。
“那你是要去水井边等着吗?”大川问道。
“是的。”二哥回答道。
“那多冷啊!”大川说。
“冷点没事儿。前几年我都是等鸡叫了才出发,可是等我到水井时,人家早把头鸡水抢走了。因此今年我要提前去水井边排第一个,这样准能抢到头鸡水。”二哥说道。
“那我也再回屋睡一觉去。”大川说着,又回卧室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