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离合》霜天草莓

2、第 2 章

　　听戏的有形形色色的人。二楼包厢全满，正中的一间似乎是来了军界大人物，帷幕拉得颇紧实。开场之前，云班主已是去拜谢捧场，且嘱咐了跑堂，上一壶至好的雨前龙井。一楼大堂至少八成上座，趁着幕歇，有些熙攘，而小贩加紧售卖，叫卖声伴着悠扬京胡，倒也动听。
　　“这丹桂第一台，请的不都是京城名角？”说话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穿着大学制服，很有时下先进学生摸样。
　　“是啊，云熙照和周如卿原先都在京城唱红。十年前就是名角儿，你自然不知道。明翰，你才多大呀？”这位二哥圆圆脸，架着副金丝边眼镜，着全套黑色西服，一副商人做派，倒还不至于市侩。
　　“二哥，你不过比我大五岁，”周明翰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少来这套老气横秋。我就想听听牡丹亭。突然换成了玉堂春，勉强过得去，但毫无情趣浪漫可言。”
　　“什么？你这什么新人做派？周如卿是名旦，玉堂春那是他的成名作！什么情趣浪漫！怪不得，爹让你学商，你偏偏去圣约翰的医学院。不过，医学院如何浪漫呢？”
　　“二哥！”明翰放下手中的茶盏，伸手过来揽他的肩膀，说：“我学医，是有救死扶伤的志愿！”
　　两人占着堂内位置上佳的雅座，随意聊着天，对即将上演的压轴戏，并不十分上心。
　　“——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花旦的唱腔，由明翰听来，只觉清甜婉转。而清雅的唱词突然抓住他的心。只是不经意，他抬头凝视，立即全心全意，再不能忽视。
　　莲君甫一出场，引得全场霎时寂静。台上只见她雍容华丽，风姿绰约，尤其一双顾盼生姿的美目，不经意拂过台下众人，立时让所有人呼吸一滞。所见已是美丽至极，然而她的唱腔清丽婉约，一下吸引观众的心。她手中的扇，好似彩蝶飞舞，舞出满室春风。观众都已全神贯注，仿佛此刻台上真是百花亭。忽然，贵妃得知唐玄宗失约，百花骤然黯淡大半，她却是那唯一牡丹，强撑起一园春色。期盼，小女孩一般的热切。转为失望，继而懊恼伴着怨怼。她极力掩饰苦闷，故作洒脱独自饮酒。
　　“咳，由他去罢！吓，高、裴二卿看宴，待你娘娘自饮！”莲君的念白，饱含的情绪，从没有这般准确。
　　故作矜持，她用扇遮了酒怀，缓缓地缀了龙凤酒。渐渐不耐，一杯太平酒，她舍了扇子，迅疾地喝了。一不小心，寂寞满溢，第三杯她仰头一饮而尽。酒过三巡，稍稍有些醉意，带着孤独快意，漫不经心的旋转，衣袂翻飞，石榴裙上，似有落英缤纷。
　　在她动作的停顿，掌声雷鸣，叫好声不断。
　　依依躲在后台通道，拉着帷幕一角，目不转睛。她自信她生得比莲君美，然而有些人天生适合妆扮。莲君的花旦扮相从来与她不相上下。可是，“贵妃”和“虞姬”相比，几乎只消一眼，就能把她比下去。她怎么能如此舒展自然。此刻，再也见不到她小女孩般的稚气。仿佛楚莲君一夜脱俗而出。依依不知是看得入神，还是想得入戏，连展鹏站在她身边都不曾察觉。
　　“呵呵，这下好了，”只听展鹏说：“依依，今儿这一场，咱们可以歇着了！”

　　“贵、妃、醉、酒。”他一字一顿，念白似的读着戏单。
　　“杰森，小声点。”于飞是上海报社的记者，今晚他带着个洋人来听戏，确实显得突兀。洋人名叫“Jason Taylor”，是美国人，大学的时候自学了中文。中文名字他亦是自己起的，叫做詹杰森。于飞略懂英文，译作杰森他觉得合适，就猜不透为何要姓詹。杰森说，因为詹天佑是他知道的第一个中文名字。
　　于飞当下有些后悔，不该带他来。杰森是纽约一家报社记者，签约做异国情调的专栏。他自作主张，选择了上海。前几天疯狂地拍摄石库门。辗转认识了于飞，礼貌地要求带他找上海之风情。于飞觉得，时下上海的京剧如火如荼，若是能被介绍到大洋彼岸，乃是一桩快事。今晚却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本来预备与杰森讲解牡丹亭，不想遇上临时换剧。玉堂春已是说的磕磕绊绊，他要如何说起这贵妃醉酒呢？洋人哪里知道什么贵妃！告诉他这是皇帝的小妾，他仍然会是一头雾水。
　　“是她的lover失约吗？”杰森小声问。
　　“这个……算是吧。”
　　“很美，真的很美。她lonely很美。”
　　于飞眨眨眼，眼前的洋人叫人意外。他明明是听不懂戏文的，无论是念白还是唱词，然而他却是懂了。
　　“你如何知道她寂寞？”
　　“不是吗？我听不懂她唱什么，但是她的表演已经说明了一切。”
　　见于飞仍然不得要领，他又补充说：“Art is art.”

　　莲君展开醉步，微醺之中仍然是步步生莲花。转头过来，万千风情，台上的她借酒消愁愁更愁，台下的观众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的三次衔杯，由微醉到醺醺，进而忘乎所以。一个卧鱼儿，利落中有几分憨态。她右手轻松枕于脑后，扬起一张矜持寂寞的脸。眉梢一点媚，眼角却是一滴泪。
　　“熙照，果然你有伯乐的眼光。我从不曾想，这丫头能演活这出贵妃醉酒。”如卿在灯光昏暗的后台，清楚瞧见熙照的脸庞，那嘴角浓浓的笑意，衬得他更似美娇娥。师弟再也不唱旦角了，但是心里分明存着希冀，今晚由一夜长大的莲君，为他延续这戏中的梦、梦中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