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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山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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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沁香便在厨房中忙上了,先是清洗新鲜的款冬花蕾,然后将干净的花蕾放入滚水中汆烫,之后迅速捞起,再放入壶中,灌上烧得滚烫的热水,焖煮片刻。这一系列过程中,霁云一点都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傻傻的看着。
终于大功告成了!沁香兴奋得将烧开的壶取下炉灶,打开盖子,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沁香露出了心满意足的陶醉表情。
霁云笑道:“这么开心啊!你师傅要是知道你的苦心一定感动。”
沁香将烧好的茶灌在另一个精致的壶中,道;“好了,穆大哥,不能陪你了,我现在要赶去宫商坊。师傅在等我呢!”
说罢,沁香又是明媚一笑,转身出门去。霁云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追出去,边跑边喊:“沁香,我送送你吧,下雪路滑。”
*****
这一送,便送到了宫商坊的门口。沁香一直将茶壶捂在怀里,因此即便外面冰天雪地的,此时它还是温温的。想到老翁马上就可以喝到自己煮的款冬花茶,然后百病全消,沁香的心里就泛起阵阵甜蜜。
“可以了,穆大哥,不用再送了。”沁香感激地望着霁云。
可是霁云仍然一副不满足的样子,手不住的搔着头,表情夸张而怪异,好像在搜索枯肠向凑出合适的借口继续缠在沁香身边。
啊!对了!“我正好去看朋友,一起进去吧!”
沁香疑惑的瞧着他,弄得他不好意思,但是又要打肿脸充胖子似的装下去。于是支支吾吾的解释:“我说过的,我有个朋友也在坊里,反正好久没见到他了,都到门口了,就进去看看。”
沁香莞尔,领先踏入门去,霁云胜利般追在后面。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宫商坊的廊子里向北走去,来到小院门口。
沁香推开院门,走了进去,而霁云却停了下来,并不是因为觉得不能再送了,而是感到了莫名的熟悉。奇怪,这里不是?
片刻,沁香着急得跑出来,一副惊慌的样子。
“老、老、老翁他不在!我找遍了各间屋子,都没有人!”沁香太急了,气喘吁吁。
霁云道:“别慌!老翁是不是还没有到,或是临时有事不能来,以前他也有不来的时候吗?”
“从来他都是很早就到的。即使不能来,也会留下字条通知我今天的课程,绝没有今天这样的情况!”沁香几乎带着哭腔了,她也从不曾想过这个和自己相处了仅仅半年的冷酷的老翁会在自己心中占有这样的地位。在她发现老翁不在的那一刻,几乎所有的可能都刷得一下在她的脑海里闪现。
“老翁昨天就咳的很厉害,今天又下了这么大的雪,路那么滑......”
我的老天,一个老人家,会不会?
“沁香,别急!你说老翁从没有睁开过眼睛,也没有和你说过话,是吗?”霁云不自觉地将手搭在了沁香的肩上,此刻,他也是心神不宁,多种可能也一一浮现,但是他知道一定要镇静,要把事情搞明白。
沁香无助的点点头,怀里的茶壶还有着余温,可是......
“那你说的推荐你来的好心人是不是无忧客?”霁云感到了接近真相的激动,但是又触摸到了这个真相后的另一层担忧。一颗心怦怦跳的声音就响在耳边。
霁云在一种矛盾的绝望中等待着沁香的答复,后者则是一副惊呆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
霁云感到自己全身几乎都要瘫软了,真的是他!那么现在他?
“不好!”霁云不由分说地向外冲去,一面向沁香喊道:“快跟我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
当少斌高大魁梧的身形映入凭栏的眼帘,凭栏双目含笑,露出了妩媚动人的表情,好像在说,才想到要来吗?
来听你的琴。这是少斌的回答。
琴声能醉人,却不能解千愁。公子何必呢?
少斌不再争辩,默默地望着倾香河宽阔的水面,即使在冬季,这里也是波光粼粼,只是多了一份沧冷。
凭栏顺从的做到了琴案后,双手触弦,弦动音传。
凭栏唱道:
“一枝红艳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装。”
这本来是李白用来形容杨贵妃美丽的诗句,但是却也因为一句“飞燕”的比喻而获罪,使得他前一刻还众星捧月的荣华富贵转眼间烟消云散,从此后,他便布衣草鞋,酒壶宝剑的天涯沦落,感慨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凄凉。一个人得起伏际遇有如鹅毛般无足轻重又祸福难测,足见了人生的无常。因此凭栏婉转多情的嗓音中也填上了一点哀怨的味儿,似乎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又似乎是在对命运的不能掌控的无力控诉。仿佛温柔的弱水全心全意地流淌过坚硬多石的河床,又像空谷的幽兰毫不吝啬的释放着醉人的芬芳。
虽然少斌对于凭栏的技艺早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尚保持着清醒而不迷醉,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已被深深地打动。
她们是那样的不同,一个刚健英武,一个娇柔妩媚;一个打破沙锅问到底,一个静静等候无所求。嘿!少斌下意识的摇摇脑袋,想把这无稽的念头甩出去。这本来就是没什么关系的两个人吗!虽然隐隐约约的,少斌似能感到自己这颗被一个似火般烧灼难耐的心只有在这一个似水般清凉滋润下才能得到一丝慰藉。也只有在这里,他可以尽情回忆与她的往事点滴,而不会沦入无休止的内心的激烈冲突和斗争。
在这里,她便是她。
他可以平心静气的任由她的面孔一点一点地浮现清晰……
那是在他十一岁的寿筵上,纸醉金迷的一片目眩中,她一身鲜红的武士装是让他眼前一亮的唯一风景。她是那么卓尔不群,傲然挺立,一张微黑的脸蛋上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瞧,似是挑衅。
这是随父天可汗进京献宝的公主宁馨,一直嚷着要见出陵王呢!崇新在他的耳边揶揄道。嘿嘿,有你好受的啦!这位公主可不好惹!王叔小心喽!
他知道崇新私底下决不会叫自己王叔,而这次却一副见死不救的怪模样,想必这公主真得不好对付吧!然而她就像一个磁场,有着奇异的魔力,可以将一切靠近她的东西紧紧吸引,哪怕那强大的磁力同样可以将一切撕得粉碎,化作灰烬。
那场寿筵仍在继续,亲贵大臣们高昂的兴致并没有因为可汗公主的突然造访而产生任何改变,对于一个臣服多时的番邦,没有人会放在心上。可是他却忍不住目不转睛的迎上宁馨灼灼的目光。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而已,其余一些都成了陪衬。宁馨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尊冰雕,透过重重的人墙,用微微挑起得眼梢向他递来了挑战书。
在那一刻他少有的燃起了好奇心,出陵王血脉的潜在斗志滚滚沸腾。他感到自己体内孕育着无尽的能量,他的每丝呼吸,每声心跳都蓄势待发。
少斌至今仍能感受到当时的那种亢奋,自己就像蓄满了水的湖泊,而她便是适时出现的倾盆大雨,使水位瞬间超过了警戒线;那是无与伦比的快感,让他的每寸皮肤都充满了能量。
曲罢,凭栏长身而立,盈盈的来到少斌身边。少斌只觉得一种低洄而悦耳的声音在自己的身后倏然响起。
“能够拥有回忆是这世上最美的事情,心中可以填满曾经的美好和憧憬,即使外面风吹雨打,也可以守住心的这份宁静。可是,在凭栏看来,公子的心却并不平静。公子是否心存疑团呢?凭栏愿做这一时半刻的解语人。”
*****
一路上,霁云心里一片空白,只是不断机械的默默呼喊。
求你了,一定要坚持住啊!
他不敢想,会见到怎样的情景。一如那一年的模样吗?当梓墨似乎充满道别意味的看着自己,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猛烈的咳嗽声终于归于沉静,然后时间对于霁云便成了静止。他终于了解了为什么梓墨总是把自己关在墨陵宫中,为什么即使在病中也不接受朋友的问候,因为那情景的确可以叫每个关心他的人发疯。
从那以后,霁云便迷上了医术,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图个平静,他知道连大内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怪症,自己这个自学的半个门外汉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他就是不能允许自己不做任何事,任由自己最好的朋友在自己面前离开。
他跑得很快,从宫商坊的北面的后门出去,绕过几条大道,就进了山里。起初经过的是鹅卵石铺的小路,这显然是早年河水干涸后留下的河床,小路通向一个幽静的小谷,谷很窄,两边都是山,像是一座山给斧子一下子从中间劈开的似的,由于湿润灌木丛生,谷中则流淌着淙淙溪水。也许是这里空气比别处湿润些,也显得比别处暖和,溪水没有结冰,四下的雪迹也很少积存。
溪水的上面架着厚厚木板搭的长桥,使用牢固的粗绳紧紧固定的,看样子比较陈旧了,但是仍然很结实。
霁云在被雪水打湿的木板桥上狂奔,不时回过头来看沁香是否跟上。其实沁香何尝不是咬紧牙关,一路过来,路途已不算近了,沁香只觉得双腿发酸,如千斤重,每抬一下都特别艰难。但是为了不让霁云分心照顾,她一直咬着牙拼命跟着。
无奈两人的差距还是越来越远,她只有在后面喊:
穆大哥,救人要紧,不要管我了!
直到此刻,她还是怀揣着那壶茶,虽然沉重但她仍然坚持带在身上。雪天路滑,她不断的失去重心,就要跌到,每一次她混乱的思维只知道要将壶护好,她一直手捂着壶,另一只手狠命地抓住可以支撑的东西,就这样跌跌撞撞的,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这条木板路也不知道有多长,它顺着小谷自然的弯度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弄得沁香越来越吃不消了,目力所及只是两侧岩壁伸出的奇形怪状的枯枝和突出的巨石。她的气喘得厉害,胸膛里有种要被撕裂的痛,嗓子里焦灼得像干旱的大地,仿佛要裂成一块块的碎土坯,从地底喷出火焰来。
霁云已经不在她的视线内了,她心里反而一阵庆幸,幸好自己没有耽误他的行程。
忽然间她好想哭,不是因为□□的不适,只是那一种冲动。虽然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但是每走一步,她都觉得越来越接近他了。如此兜兜绕绕,不以真面目示人,虽然她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但是就是有那样一种力量让她心甘情愿的追随着他的脚步,无怨无悔。
怀里的茶终于凉了,一路上也从壶上面撒出了不少,沁香的衣服都被打湿了。风一吹,透入皮肤的冷。沁香只有再把茶壶搂紧一点,用紧剩的力量向着未知跑去。
*****
终于,柳暗花明,当沁香绕过最后一个拐角,依崖而建的木屋的建筑群便充满了她的眼眶。与湿湿的木板桥不一样,建在山崖中间悬在半空中的屋子、连廊、亭子的木料都很干燥,造型也很别致。房子在两侧山崖上都有,似乎每一间都略有不同,但都是以简洁为基调的,两边的屋子由架空的连廊连接,连廊的向下的楼梯便与木板桥相接。
沁香的心不禁怦怦直跳,拖着疲惫酸软的腿迈上了第一节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