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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从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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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青砖院墙里的桃树落英缤纷,湿漉漉凋零的花瓣零落在曲巷的青石路上,脚印斑驳,残香狼狈。
温羊却不敢往前,因为就在巷道远处,一扇挂丧幡的黑漆木门正安静地打开着。这个场面和他越来越依稀的记忆碎片重合了。
片刻之后。身披腐朽铠甲的温羊还是出现在了这栋黑漆深院的门口。
站在门槛外,温羊看着几步外空寂狼藉的院子──残缺的家具,破碎瓷器,以及散乱一地的书籍……
是了,他回家了。
三百多年前背井离乡后,他曾靡日不思之地,最终也被他逐渐遗忘在了枯乏的岁月之中。
而现在──他回到了离家前夕。
他僵硬跨进院子,不知何处吹起一阵湿凉的微风,庭院桃花翩然寥落。
就在这时,温羊看到从正厅仓促出来一个背包袱的老者。老者佝偻的身影匆匆踏过院子的门槛,沟壑干皱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不决,他嘴里含糊不清的叹了一声,最后还是拔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到那个匆匆离开的背影,温羊微微垂眼,良久之后,他抬腿走进了院子的正厅。
正厅门口挂着白布,但挂的并不严实,有一段已经松垮半垂了下来。温羊绕开那段掉在地上已经脏污的白布,慢慢走进屋内。
比起外面,屋里的情况显然更加糟糕,家具摆设散乱满地,只是被简单堆扫在了一边,给中间的灵堂腾出空位。
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端端正正放在堂中,上方摆着逝者的灵位。
此时,一男一女正披麻戴孝神情哀伤地跪在灵前,女人不时抓了一把纸钱丢进火盆。
“蕙娘?”
看着面前双眼红肿的年轻女人,温羊尘封久远的记忆终于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那时。流民趁夜洗劫鹤岭城,他家未能幸免,他的老母看到家中被洗劫一空半夜气绝身亡,家中仆从趁乱奔逃,只有那个在温家几十年的老仆留下帮忙挂白收尸。而今一早,他也逃命去了。
听闻官兵已到临县,沿路征兵去前线阻止祸乱。这些年里,百姓没少听说那些征走之人的下场,他们大都没有名姓死在沙场,无人收尸。侥幸回来的也是缺胳膊少腿,没有出头之路。
所以在一夜混乱之后,这个平静祥和的小城回归安静,该逃的人都逃了……
那一天,他和新婚妻子蕙娘在简单处理完老母丧事后已经错过了最佳逃离时机──出城道路被封,他们被困在城中。
果然,下一秒。
从院外闯进一队官兵,他们不由分说带走了男人。
“蕙娘!”男人在推搡中不断回头看向跌跌撞撞追在后面的女人。
女人不顾阻扰,一路跟随征兵队伍来到临时营地,营地重兵把守,她就和那些被带来人的家属一起远远眺望。
“回去吧。”温羊站在女人身边,看着女人抹着眼泪单薄无助的身影眼中闪过不忍。
可惜,女人根本看不到也听不到他的话。
“蕙娘你为何不明白,他不会回来了。”温羊喃喃自语,也望着兵营的方向,身上破旧的铠甲散发着淡淡腐朽的气息。
天很快黑了,女人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终于,女人也转身离开了。
温羊跟在女人身后再次回到了家中,家里却是一片黑漆冰冷,无人的深宅在夜里冷冰阴森,没有生气。女人推开院门的手指也愣了一下,但她还是抬步跨进了院子。
也是,一天之前,这幢桃花纷飞的深院还是暖灯通明,和睦融融。
现在却是人走茶凉,物是人非。
女人默默关上院门,走到正厅点了灯,又给灵位的香炉重新添了新香。
做完这些,女人才来到厨房。
厨房显然也被洗劫过,罐盆柜子翻得乱七八糟,看到眼前场景女人秀美的眉毛微微皱起,简单收拾后她搬开角落的一个罐子,从里面又搬出一只小坛。
小坛子藏在后面幸免一难,坛口的封口都还严严实实。女人看到坛子脸色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她卖力把坛子搬到煤油灯前,细细擦去周围的灰尘,用小刀挑开封口。
“这是坛子肉?”
温羊也在旁边凑近看了看,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温和浅笑。
他的妻子蕙娘是桂安县人,桂安有一道有名的菜叫坛子肉,那坛子肉是用豚肉腌制而成。早些年因禁猪令民间不能食豚肉,不过现在已没那么严苛。
桂安坛子肉用的当地特产的番椒秘法腌制,不光色泽红棕好看,而且香气扑鼻,口感肉烂不腻,鲜辣开胃,令人回味无穷。
蕙娘很会这道家乡名菜,进门后才刚做了两坛,只是这第二坛他已经没机会吃到了。
那边,女人又找到一个紫砂罐子,将坛子里的肉放到罐子里上火煨热。又出厨房往仓库的方向跑去,回来时怀里多了一小袋面粉。
熟练打水揉面,烧火刷锅,过了很久,大锅上的蒸笼冒出一串串热腾腾的白气。
女人的目光不时看向厨房的窗外,天还是很黑,但她的脸色却有急色。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小心翼翼揭起蒸笼的一角,扑面的热气熏得她睁不开眼,她用手在眼前挥了挥,待看到蒸笼里一个个挤挤挨挨的白胖胖大馒头后她脸上的表情终于松了松。
她费劲地把蒸笼端到桌子上,揭开盖子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一个个装到一块洗干净的包袱布里,看到白馒头填了满满一个大包袱女人目光柔和。但她没有一刻耽误,装好了馒头她把刚刚煨热保温的紫砂罐小心放进了一个竹篮子里。拿着这两样东西,她提着一个小灯笼再次出了门。
蕙娘虽然出身商户,但桂安沈家其实比温家还要殷实得多。蕙娘为家中嫡幼女,也是娇娇儿长大,他依稀想起来刚入府时蕙娘怯生,私下和他说她怕黑。
而现在,女人晃悠悠提着昏暗的灯笼,一路不曾停歇。
赶到营地时天色灰蒙,东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鹤岭无处不在的桃树依稀朦胧,粉花带着一夜夜露后的薄凉清冷。
女人找到一个守在营地门口的兵卒,从怀里拿出一副钗环,希望对方能把还冒着热气的包袱和罐子送给自己的夫君,夫君名叫温羊。
兵卒收下钗环,勉为其难的模样接过那堆东西,女人连声道谢。
温羊在旁边苦笑地看着这一幕,因为当年的他根本没有收到那包蕙娘精心准备的东西。果然,温羊跟随兵卒的步伐,那兵卒一转身进了兵营,很快一脸谄媚把东西上交给了军头。
太阳升起,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大营时,嘹亮的牛角军号吹响,全军拔营,将士们整装待发。
随着一行铁骑先锋官最先驾马出城,剩下的军士们也都列队走出营地,昨日新征的兵卒被安排在队伍中段,跟随队伍慢慢离开这座桃花遍野的小山城。
前来送别的老弱妇孺被兵卒无情驱赶,现场一片低低哀伤的啜泣声。
女人跟随人群爬到附近一个稍高的小坡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队伍的方向,企图在队伍里找到夫君熟悉的身影。
春日的绯粉朝霞洒在坡上的野桃林上,霞光万丈,粉红桃花灿烂如梦如幻。
“蕙娘……”队伍中的男人远远看到女人,眉宇惊喜,转而又成失落,担忧。
只是,这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便是永别了。
温羊苦笑。
就在这时,画面突然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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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变成了一个身体僵硬的“小孩”,但肯定不是普通的孩子,因为他的身体僵硬得过分,分明不像一个人。
但是这种感觉顾屿却有种怪异的熟悉感──就好像他曾用这副身体生活过漫长的岁月。
“你不会是个小傻子吧?”
眼前碍眼的灰蒙消散,一阵带着山上冰雪味道的冷冽微风扑面而来,远处白晃晃晶莹的景象让顾屿不由得眯了眯眼。
“小傻子?”一只素净修长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顾屿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身旁他只能仰头才能看清的高大男人。
“师无道?”顾屿愣了一下,身边的白衣男人眼睛微微弯着,那张脸让他再熟悉不过,所以他刚刚没有听错,确实是师无道的声音。
只是,这个师无道却让他十分陌生,这就是从前的师无道吗?
“师──无──道。”
另外,让他意料之外的还有他的声音,他疑问的口气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僵硬没有任何情绪的。
白衣男人明显愣了愣,但接着男人脸上浮出一抹笑意,俯低身体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傻子,已经会叫人名了。”
顾屿僵硬的身体避不开这个亲昵的动作,只觉得额头有丝丝的灼热。
“我要吃饭了,你跟我来吗?”白衣男人伸出手,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顾屿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缩小版的手放在男人宽大温润的掌心上,反正现在用的别人的马甲,就……挺有恃无恐的。
任由对方牵着他走进那座雪山下的孤独小院,跨过门槛,顾屿看到院子里有一树桃花开得正是绚烂,山上带着冰雪冷冽的微风把几片花瓣吹在半空打旋儿,晃晃悠悠飘落在青草稀疏的地上。
进了院子,又进了屋里。雪山下的小屋里有些许阴冷。
男人从厨房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锅里取出一盆温着的米饭,又打开房间炉子上煨得噗噗响的一个小瓦罐,用竹筷夹出一碗香气四溢的炖菜。
把饭菜放到屋子临窗可以看到桃花雪山的小桌上,男人用筷子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那炖菜不知道是用什么煨成的,看上去就是炖得入味的萝卜豆腐青菜,香味却十分诱人,顾屿心里琢磨着回去让谢池做一份尝尝。
因为对面男人根本没有为他准备碗筷,他现在只能躲在这个马甲里干巴巴看着对方吃。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情绪感染了马甲,马甲反应出来比他更加强烈,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碗香喷喷的炖菜。
男人终于注意到了对面的小馋鬼,但他无奈笑了一下:“这是人的食物,你吃不了。”
这个马甲果然不是人。顾屿按下心里的好奇,他其实不明白为何这楼房里的山魅会把他带入这样的幻境──一个师无道和别人的幻境。
就在他心念刚起时,面前的场景转瞬变幻。
天空低沉发红,他身处在了莽莽墨绿山林之中。头顶是一个巨大的浅金色光罩──他在借界里。
下一秒,大地突然剧烈震颤了一下,从四面八方涌来潮汐一般让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哀嚎声,铺天盖地的鬼哭狼嚎让顾屿不禁拧了下眉。
正当他准备朝声音来源的山上走去时,他发现自己还是用的马甲的身体。不过这个阶段的马甲长大了许多,低头看看手脚长度已经勉强是个小少年。
关键是,他被困在了一个小小的借地结界之中。
但顾屿并不是原身,他心念动了动,结界的光圈立刻就消失了。
他没有犹豫,直接往山上跑去。
上山的时候,整座山再次剧烈颤动,这一次的动静比上一次更大,一时间乱石滚动,山林黑扑扑的鸟雀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尖鸣,野兽四散奔逃。这偌大黑莽莽的山林一片沸腾。
头顶上的黑云愈发暗红,衬着这方结界里到处红影憧憧。这时顾屿已经能够看到山上半空朦胧不清的魅影,隐约看到一个长发拖地如瀑的细长女人裹挟着黑红色的雾气,身影不定地和另一个白色身影缠斗在一起。
他们每一次交手天上都会降下蓝色的惊雷,无数黑漆青白的瘦影从女人细长的身体里涌爬出来,女人的身体像是无间地狱撕开的一道裂口。
“师无道?”顾屿心头一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山林深处的潮湿雾气越来越重,偶尔还有几点诡异的幽蓝鬼火跳动,朦朦胧胧。
天上红影下的鬼影越来越多,几息的功夫,黑压压的古怪瘦影已经遮天蔽日,它们密密麻麻聚集在细长女人身边,蓄势待发,而女人却发出不知哭笑的阴冷怪声,幽幽阴森回荡在整个山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