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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遗愿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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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过来的第176年。
立夏,老头宝贝养在院子里的一缸荷花正长出一个粉嫩嫩的花苞儿,风起时花苞儿在绿叶间晃啊晃。
老头就是这时候去的。
没有病痛,安安静静的走的。
享年181岁,高寿。
于老头来说,在这世间停留的已经够久了,从封建末代凋零、军阀战乱到现世安稳。
走的时候老头魂魄慢悠悠飘荡出来,短暂愣神后,给师无道恭恭敬敬磕了头。
磕完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饱含深意。
顾屿被看得别扭,闷声问老头要不要帮忙把魂魄拘着,等他那缸宝贝荷花开完了再走。
老头黑脸骂他不孝。
魂魄飘走时带起一阵风,挂在门廊下的莲瓣魂铃叮叮当当响了一阵。
庭院里,荷叶间的蜻蜓点着水,一圈一圈细细的涟漪在缸里荡开。
顾屿的眼尾莫名有些红。
“磕头。”师无道站在旁边垂眼看他。
顾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人都走了,磕也是白磕。
但这会儿顾屿没和师无道唱反调,毕竟老头也是他正儿八经拜的师父。因此在铃铛声里,他跪在老头床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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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下葬。
位置是老头提前算好的,就在花城东,三十里外的云雾山。
这两天遗体安放在堂屋,供人前来吊唁。
顾屿给殡仪馆的人打了电话,很快来人运来冰棺。本来是不用冰棺的,老头如今的尸身少也能保三两年不腐,但现在炎炎夏日,他怕吓着前来吊唁的普通宾客,只能叫人送来冰棺掩人耳目。
殡仪馆的老刘是老头熟人,下车后看到他目露悲戚,软声安慰道:“老爷子一辈子行善积德,这是下去享福去了。小顾你要节哀啊。”
老头生前给老刘带了许多生意,最后自己的生意也给老刘做了,从某些方面来说,老头这人确实挺厚道的。
顾屿正想着,又听老刘问:“老爷子什么时候下葬,我也去送他最后一程。”
顾屿说了时间,老刘说了些宽慰的话就走了。
走到门口,老刘摇摇头,可惜这么大个家里只剩下一个病歪歪的孩子。怪可怜的。
诺大的独栋院落再次安静下来。
顾屿关上院门,走进堂屋,突然瞟到桌上正燃着的香拦腰断了,他微微皱起眉头。
果然下一秒,本来晴空明媚,绿意盎然的院子霎时被一层浓浓黑雾笼罩,院子里的气温顿时冷了下来,像是从夏日陡然步入深秋,顾屿只穿了短袖的苍白胳膊上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砰的一声。
似有东西从天上撞下,却又被什么东西弹开,弹开的瞬间院子上空闪现出夺目金光。
——竟然是一个悬浮在半空的金色光罩。
金色光罩像一只金色巨碗,倒扣着将整个院落保护其中。
撞上它的黑影纷纷发出撕心裂肺的恐怖哀嚎,却又前仆后继地朝光罩涌上来。
如此一刻钟后。
顾屿懒懒打了个哈欠,苍白的左手手指单手夹起一根香,右手虚空快速画了个符咒。只听呲地一声,香被莹白的火焰点燃,顾屿吹灭火焰,把香插进香炉。
淡淡缭缭的白色烟气从香炉上飘起来。
一道金光从香炉的位置落到地上,并以诡异的线条状扩大散开,最后贯穿了整个院子,形成一张金色的巨符,和上空的金色光罩遥相呼应。
“还不快走,想灰飞烟灭不成。”一道温润平和的声音从里屋传出,声音不大,传到外面的东西耳朵里却如平地惊雷,顿时吓得它们四散逃离。
黑雾顷刻之间散去。
夏日燥热的暑气快速涌进这个幽僻院落。墙根下的大陶缸里,躲到碧绿荷叶下的蜻蜓斜斜飞出来,轻盈站在粉嫩荷花之上。
院子里的那一大棵桃花树绿荫浓浓,再次传出有一记没一记的知了声。
“顾屿。”
里屋的人轻轻道,顾屿余光瞥到一袂雪白衣角。
他从院子里收回目光。抬步,进了里屋。
师无道就站在窗户边,一身白衣,清冷无尘。这人长了张惯会骗人骗鬼的皮囊,看起来脆弱无害,如同那稀世琉璃玉器。其实就是一只好看的阿飘罢了,师无道不知道死了多久,反正他记忆里就一直跟着老头,连老头都对他毕恭毕敬。
这么多年来,老头带着他四处化解鬼魂遗愿来投喂这家伙,为了师无道的口粮他们没少搬家,可以说任劳任怨。
然而,以后投喂师无道的重担就要落在他的身上了。
“先通知吧。”师无道递给他一个古旧的牛皮本子。
“嗯。”
顾屿收回思绪,接过师无道递过来的牛皮本子。打开就看到上面用蓝色墨水记录下来的一个个人名,这些都是老头生前的故人,老头去了,理应通知到位。
只不过这些人里,只有少数“同行”。
这是没办法的事,大环境下,现在还干遗愿师的除了几大家族,已经没多少人。即便是贾陈张谢的嫡系,都出现了青黄不接的迹象。其中有一个很现实的因素,后辈之中有天赋者极少,甚至还有嫡系没开灵识。
嫡系里出灵瞎,早年在遗愿师这个行当是一件十分耻辱的事情,整个家族都会因此蒙羞。如今只要家族里还有传人粉饰门面,这似乎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些年他们和几大家族的接触不多,他和老头代表的顾家早就独立各大家族之外。
这一次,应该能见到一些熟人。
顾屿拿出手机给这些人一一拨了电话。忙完已近傍晚。
不过夏日昼长,外面天还很亮。
半边玫瑰霞色,半边天空湛蓝。
顾屿到堂屋重新添了新香,最后实在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师无道。
“走吧,带你出去吃点东西。”顾屿揉揉眉心。
师无道冲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劳烦了。”这时候的师无道虚体微微透明,一身白衣半融在空气里,似乎风一吹虚体就会破碎。
这是师无道的“饥饿状态”,饶是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还是不忍让这阿飘继续“挨饿”,像是他趁老头不在了故意虐待似的。老头子临走前可是让他立了誓的,要他当一个合格的饲养员。
心念一动,顾屿召出青芒玉骨鞭。玉骨鞭从前是老头的灵器,老头传给了他。自从到了他的手里,玉骨鞭才散发出淡淡青芒,老头颇为新奇,只叹鞭子会认主。再多老头也说不出来,因为这鞭子曾经也不是他的。
师无道只多看了几眼,一贯不表露什么情绪。
也许真如老头说的,这玉骨鞭认了主他用得还算顺手。
这会儿顾屿用鞭子缠住师无道的一只手腕,一前一后出了门。
人一旦死了,魂魄会留在原地,无人牵引他们只能永远留在那里。如无执念,就是孤魂野鬼,随着时间推移,魂魄也终将消散在死亡之地。而若有执念,执念不解,久而久之,阴气聚集,就会形成阴穴。阴穴的出现会影响现实无辜人类,造成一个地方多次出现死亡事件,恶性循环。
这时候就诞生了专门为鬼魂化解遗愿的遗愿师。他们只做鬼的生意,沟通阴阳两界,化解执念,只渡有缘鬼。
师无道早就死了,不知道死了多少年。
但老头和他都渡不了师无道,有时候,顾屿觉得可能这家伙根本没想走。还是说,师无道有什么不得解开的执念。
作为一个寄居在他家的阿飘,师无道不能离开院子附近。不过这难不倒常和鬼魂打交道的遗愿师,他们可以通过一些媒介牵引魂魄跟着他们。
而顾屿因为经常要带师无道出门觅食,习惯了直接用玉骨鞭,对他来说鞭子收放自如,也顺手。以前老头见了说他没规矩,倒是师无道在旁边说无碍,老头只好由了他。
玫瑰金的夕阳将顾屿的影子和香樟树一起拉长,晚风吹过,树声沙沙,暑气却未见消退。
从院子出去,走了十来分钟,顾屿身上就出了一层薄汗,身后师无道还是白衣飘飘,翩然无尘的跟着他上了一辆公交车。
这里是花城近郊,车上空位很多,开了空调,一上车凉感扑面而来。
顾屿找了后排位置坐下。师无道的虚体普通人看不见,这会儿他身边没人,就也坐在他旁边的位置,这人身上的白衣顺垂落到地上,隐约透明,又似乎只是虚浮缥缈的白雾。
顾屿看得有点愣神,手上青芒玉骨鞭不自觉自动收紧,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把鞭子恢复正常,不自然地把脸转向车窗外。
察觉到手腕上的青鞭异动,师无道抬眼看向身边的青年,嘴唇微微上扬,和对方一起看向了窗外。
这时候外面天色肉眼可见的暗沉了下来。玫瑰金的霞光现在流金欲滴,太阳最后的一抹余晖在天边挣扎了片刻,最后消融在了茫茫暮色里。
与此同时,沿街华灯初上,连串的路灯带着五颜六色的广告牌闪烁在这个庞大的城市建筑里,璀璨如星海。
但公交车司机似乎忘了开灯,车厢内逐渐昏暗,偶尔从车窗外闪过一些深浅不一的灯光,照得车里人忽明忽暗。就这么走了一段路程,接近市区的时候,人渐渐多起来。
就在这时,随着一个不轻不重的倒地声,公交车前段发出一阵喧哗。后座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探头往前张望。
“有人晕倒了!司机停车!”前面人群里,一个白裙披肩发女生率先焦急道。
只是她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吵杂的人声里,公交车司机好像没有听到,车辆还在向前行驶。
“停车,有个小姑娘晕倒了!”又有一个男人朝司机大喊。
所幸这次司机终于听到了,车子很快停在了路边。那个稍微有点啤酒肚的中年男司机匆匆忙忙跑到车厢查看情况,一边拨打120急救电话。在场的一个小伙懂得急救知识,拜托众人把人放到车厢中间,伏地给那个呼吸停滞的姑娘做心肺复苏。
“这是怎么了?小姑娘上车还好好的……”
“得了什么急性病吧,怪吓人的。”
“还好这里医院离得近,应该没事吧。”
众人议论纷纷。
这时附近确实恰好有个医院,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医护人员快速把病患姑娘抬下公交车。
“别过去,她没事。”顾屿抬手按住前面还欲跟过去的披肩发女生。
女生似乎才反应过来,身体微微一滞。
白色的路灯从上方投下来,可以看到女生惨白泛青的面庞,身体四周还正在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她,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