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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五章 温柔乡 ...

  •   祝槿被缚魂绳五花大绑着,由五个壮汉分抬四肢、腰背,运送到富贵里的空场正中。

      夜色深沉,烹锅下的火苗旺旺燃着,映亮了一众聚拢来的鬼面。祝槿闭了闭眼,心中一片萧索。

      ——“里正驾到!”

      原先拥挤在祝槿四遭、馋涎欲滴的众鬼闻声立马作鸟兽散,各自缩回角落,只敢遥遥向这边观望。

      这声音有些耳熟,祝槿不由得循声看去,果见李富贵躬身侍奉着一座抬架小轿,朝这头行来。

      那抬轿极为小巧,由两个八九岁大的鬼童前后担着,高坐在上面的,正是小鬼孙珍馐。

      抬轿后头,还乌泱泱跟着一众鬼童,大的不过十余岁,小的仅有三四岁,手牵着手,聚拢在孙珍馐座后。

      李富贵作为队列中唯一个成年人,始终折腰俯首,恨不能将七尺肥身缩成一团,战兢兢地随侍。

      小轿悠悠晃晃到了近前,孙珍馐懒懒抬手,做了个翻转的手势。祝槿立刻被那五个大汉头朝下、脚朝上地竖杵到地上。

      祝槿几乎被这一下砸得眼冒金星。

      孙珍馐自轿上一跃而下,负手踱到祝槿面前,低头与他面面相觑。

      如此近的距离,使这小鬼眼里不假掩饰的歹意愈发清晰毕现。孙珍馐用目光恋恋不舍地在祝槿全身上下描了一遭,强咽下一大口口水,这才扭头吩咐道:“李富贵,你把他连夜送去温柔乡,给阿姐作明天飨宴的加餐!”

      李富贵赶忙行礼,唯唯应喏:“是,里正大人,小的定在明日飨祭前将这祭品给乡正大人带到。”

      孙珍馐颔首,又语气和缓地补充:“还有,带我的话给阿姐,她太瘦了,一定要多吃点。”

      祝槿于是又被那五个壮汉手脚相并地捆上根粗木棍,由他们轮流抬着,连夜赶赴温柔乡。

      他被吊着颠簸了一路,好一阵头昏目眩后,竟渐渐晕了过去。待被扔在地上时,才恍惚意识到抵达,勉强睁开眼,朝四下打量。

      李富贵见状,冷笑:“你可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祝槿懒得与他逞口舌之快,眼前摇晃的虚影渐渐重合,交汇成一处华灯堂户。一女子手摇绢扇、懒倚朱栏,正自二楼下望,顾见几人,招呼道:“何事?”

      李富贵恭敬回道:“里正大人遣小人来给乡正大人问安,顺便递送份大礼。”

      那女子闻言,瞧着祝槿,以扇掩口,吃吃笑道:“呀,这可真是份大礼!你们上楼来吧。”

      李富贵朝几个大汉摆手,其中二人担起祝槿,拾梯而上。

      方才那女子已候在楼梯口,见他们上了楼,便施施然挪步,在前引路:“乡正大人正忙着呢!今日你们赶巧,她老人家心情还算不赖,你们又带了礼来,我估摸着她应不会为难你们。”

      李富贵明显松下口气,谄媚道:“多谢清清姑娘提点。”

      那引路的清清没再答话,径自进了间里室,不一会儿,又转了出来,打着帘子,笑道:“进去吧。”她朝李富贵等鬼眨眨眼,故作轻佻地:“不过你们可得做好准备,里面的场景可是精彩着呢!”

      李富贵两股战战,却也只能带着人往里进。

      里间十分宽敞,被打造成了刑室。十二座铁笼围成一圈。铁笼围成的圈子中央,一个花明雪艳的女子正在信信调筝,偶尔拨弄出二三声琴音。

      而每座笼内,都囚着个全身裸赤的男子,或已奄奄一息、一动不动地趴伏着,或犹在持续用手边的刑具凌虐着自己的身体,无一例外地遍体粼伤、神志不清。

      此起彼伏的呻-吟、哀嚎声与刺鼻的血腥、尿骚味,一齐摧残着李富贵脆弱的心脏,他哆嗦着路过铁笼,努力使自己无视笼中众男鬼的惨状,朝坐在上首的女子躬身行礼:“乡,乡正大人,里正大人着小的来给您传话,说您近来实在消瘦,须得努力加餐饭,故,故命小的给您带了补品来,在,在这儿。”他说着,手指向祝槿。

      倚靠在座中的女子本正闲闲修着指甲,听到补品,这才抬眸看过来。她目光在祝槿身上打了个转儿,又转向李富贵:“哪来的啊?”

      李富贵小心地回话:“乡正大人有所不知,这只孤魂野鬼昨日误入富贵里,正被里长大人逮着,大人舍不得自己享用,命我等连夜抬来孝敬给姐姐。”

      那女子听了,浅浅笑着:“难得,这小鬼能这样系挂着我。”

      祝槿原本又被晃得一阵头晕,听见她的声音,突然精神一凛,侧头朝那女子看去。

      待看清那女子的形容,他不由吸了口气——孙珍馐这闺名唤作“软玉”的姐姐,不正是幻境外的东南方主袖招?更准确说,这是百年前犹身在鬼域的袖招主!

      此时,还是孙软玉的袖招主对李富贵等鬼挥了挥手:“行了,礼既送到了,你们便回去吧。”

      李富贵等如蒙大赦,立刻扔下祝槿,拔腿溜之大吉。

      待他们走后,孙软玉又换了个姿势靠坐,打着哈欠,吩咐手下:“来新客人了,柔柔,换首曲子弹。”

      调筝的女子含笑应喏,复又开始弹奏。

      琴声悠扬,撩动人心,是典型的催情曲。

      牢笼中的男子再度痛苦地□□、哭嚎起来,一声高过一声。随着曲子奏至高潮,他们开始难以自控地挥舞起笼中的铁棒、刺鞭,抽打向自己业已血肉模糊的身体,借以纾解难消的欲求。一时间,鲜血的腥咸与失禁的骚臭味更加浓郁。

      孙软玉坐在高处,漠然地俯视着这些鬼翻滚、挣扎、丑态倍出、血肉横飞,她的嘴角轻轻挑起。但是不够,她犹觉得还不够,要再让他们痛苦上千倍万倍,才能稍稍平息她心头肆虐的恨意。

      孙软玉的视线在刑室逡巡,忽地,她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既而缓缓起身,走近被丢在地上的祝槿。

      与身后的情形迥乎不同,祝槿虽也已受到琴音的影响,却只是安静地阖着眼,眉头紧蹙,眼角不断渗出泪水。

      孙软玉神色复杂地审视了他良久,忽然弯腰,摇晃他肩头道:“喂,你醒醒。”

      祝槿猝然睁眼,就见袖招主那张姣好的故人面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后仰,警惕地看着对方。

      孙软玉嗤笑了声,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问:“你哭什么?”

      她语调十分冰冷,仿佛只要祝槿的答案不能令她满意,她便要立刻使他魂飞魄散。

      祝槿道:“心里觉得难过,不知不觉便流下泪了。”

      “难过?”孙软玉看向他的眼神一时更为复杂,良久,终于移开目光,向外扬声道:“清清,你来把他带走。”

      先前为李富贵他们引路的女子从门外探头进来,疑惑道:“啊,带走?”

      孙软玉挥袖道:“给我看好了!若又出了什么差错,明天我就拿你顶上。”

      清清吐了吐舌头,上前单手拎起祝槿,转进另间雅室,甩手将祝槿丢上软塌,关好房门后,忙不迭凑近他,好奇道:“怎么回事啊?你是我见过的唯一只死前不用遭折磨的男鬼,你做什么了?”

      祝槿想起刑室中那些囚鬼的惨状,厌恶地蹙眉,别过脸去,不愿理她。

      清清倒也不恼,从桌上抓起把核仁,边往嘴里送边道:“又不是我逮得你,你迁怒我做什么,要我说啊,这事还得赖你自己,没本事还在外面乱逛,可不得被居心叵测的抓了去打牙祭?”

      祝槿不由道:“不是说鬼域中的飨宴都得按规矩办吗?怎么你们这里可以目无遵纪,随便抓鬼魂偷吃?”

      不想清清听了,登时笑倒在塌上,拿手指一下下点向祝槿眉心,被祝槿偏头躲避开。

      她笑得喘不上气:“你怎么这么傻!飨宴要一年才举办一次,平时馋嘴了怎么办?就得逮你们这种四处乱跑的孤魂野鬼解馋啊!像你们这种鬼魂,就算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也无可查证,没了证据,又有谁知道坏了规矩?”

      祝槿道:“可我是被贵谷衰官倒霉亲自邀请进来的,你们若真犯了一时的糊涂吃掉我,将来必会惹祸上身,不如现在放了我,权当无事发生。”

      清清笑啐道:“呵,你这野鬼,成心欺负我们穷乡僻壤的没见过世面不成?你说你和衰官有故,我还说灾官是我老相好呢!”

      祝槿无奈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姑娘你……”

      他话没说完,门就被推开,那方才弹琴的柔柔探身进来,见清清与祝槿同窝在一张软塌上,不犹骂道:“小浪蹄子,又不学好!乡正教我来嘱咐你,把这加餐给看好了,别又像上次那样,被人套着套着近乎就猪油蒙了心——你还不起来!”

      清清不情不愿地下塌,争辩道:“上次和这次怎能一样?上次我放走的是个可怜妇人,这次逮到的是个臭男人!”

      柔柔重重拍她脑门,训道:“好好在门外守着!别同他说话!”

      门很快被从外阖上,祝槿听得心惊,这些女鬼显然已非头一次偷食鬼魂,既是惯犯,那么临时心软、放他一马的可能性便极低。他暗自使力,想要挣断缚魂绳,只可惜,直至破晓,都没能成功。

      祝槿颓然叹息,委顿在塌上放空,门霍然被推开,清清脚步轻快地进屋,一只手便拎起祝槿,蹦跳着往外走:“要开饭啦!我等了一年!”

      祝槿苦笑,被她一路提到了后院,随便丢在地上。

      院中,已摆好了香案,案前,是为飨宴准备的“祭品”——那些受折磨到皮开肉绽、唯一息尚存的男鬼被堆积在一起,像是屠夫案板上一条条横七竖八杂叠着的死肉。

      祝槿一阵恶寒,只好又将目光投向那些雪肤花貌、粉黛罗绮的女鬼,正好对应十二位。

      孙软玉点燃贡香,庄重拜后,将香插入炉中,随即微笑宣布:“开饭吧!”

      其余十一鬼女脸上刹时现出与她一般森冷的笑容,十二道身影快成十二道残影,扑食向祭品。

      吱咯吱的啃筋嚼肉声与茹毛饮血的冲击性画面让祝槿牙关不自觉打起颤来,他试图缩着身子往后躲,清清却正在这时抬头朝他看来,她整个人踞坐在尸堆血泊之中,一边动作不停地挖出只眼球塞进嘴里,嘎叭嘎叭地大口嚼着,一边对祝槿露齿一笑,满口白牙已尽染腥红血色,上头还沾了些眼球的残渣。

      祝槿额间刹时沁出细密的冷汗,他用尽全力挣动缚魂绳,那绳却未松动半分。

      就在祝槿心乱如麻时,孙软玉已率先享用完她那份祭品,起身朝祝槿的方向走来,笑道:“今日我可算有口福了。”

      随着她的靠近,祝槿冷汗涔涔,正想要与她拼死相搏,就听得轰然一声巨响。

      孙软玉与祝槿俱下意识朝声源望去,便是那十一个正挖心剖肝、狼吞虎咽的鬼女也不由停下动作,循声抬头。

      地面竟被砸出了只大坑,李富贵半死不活地趴在坑底,四肢抽动,口吐白沫。

      而西厢房顶之上,飘然立着个白衣男子,手中还抓着个胖小孩。

      孙软玉与祝槿几乎同时发声,孙软玉嘶心裂肺地叫:“珍馐!”

      视槿则喜极:“——常恒!”

      孙软玉听见他这声唤,一下明白过来,强作镇定,放软语调,好声好气道:“阁下原是来救朋友的。这实在是误会一场,都怪珍馐这孩子未同您说明白,阁下的朋友只是被暂时请来我们温柔乡做客。”

      她一把揪起祝槿,以一种验货的口气道:“您看看,是不是毫发无伤?以一换一,阁下是否也能将我弟弟毫发无损地交回我手里?”

      常恒的目光仔细在祝槿周身徘徊一遭,最终落到孙软玉拽着他的纤纤秀手上,微微攒眉。

      业已吓傻的孙小胖这时才敢哭闹起来:“姐姐,救我啊!他好可怕!”

      孙软玉调整面上表情,生硬挤出个笑来:“这样,为表诚意,我先放了阁下朋友,阁下再放我弟弟,如何?”她说着,当真撤手,连退数步:“可以了吗?”

      常恒随手抛了孙珍馐,轻盈盈一跃而下,落至祝槿面前,随即掌中刀现,三二下便割开了缚魂绳。

      断绳节节下堕,祝槿抖抖业已酸麻的手脚,长舒出口气。

      常恒对他清甜一笑,柔声安慰:“没事了,不用怕。”

      他话音刚落,接住孙珍馐的孙软玉便已携另十一鬼女团团围了上来,獠牙骤长,眼神阴冷,狰狞笑着。

      孙软玉冷笑道:“又来个送死鬼。”

      话音落时,十二名鬼女齐齐张口朝他们扑来。常恒一挥萃雪,刀风过处,女鬼们纷纷捂着伤处哀叫堕地。

      孙软玉挣扎着抱起弟弟,意欲逃遁,常恒的刀尖却早已截住了她去路,萃雪直指向她眉心,常恒冷冷道:“老实呆着。”

      孙软玉嘴角还沾有死鬼血肉的残渣,闻言,嘴唇颤抖,肩膀也垮塌下来。缩在她怀中的小胖哭得抽抽噎噎:“对不起,我知错了,放过姐姐和我吧,求求你们,”他一边揉着泪眼,一边可怜兮兮地唤祝槿:“狐狸哥哥……”

      祝槿沉默地注视这姐弟良久,终是抬手握住常恒手腕:“先听他们说说,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孙软玉见他态度缓和,立马配合道:“这里隶属灾境贪食域,我们这二处,一曰温柔乡,一曰富贵里,乡里同气相连,其起源皆要追溯到人界的一场饥荒。”

      祝槿啧舌:“贪食域?所以你们这里的鬼才格外贪食吗?”

      孙软玉苦笑摇头:“贪食哪是指什么鬼吃鬼。从来都只有人吃人!”

      祝槿骇然:“什么?”

      孙软玉凄楚道:“我们姐弟俩与这另十一个姐妹都出身于中土一处鱼米之乡。然不知怎的,有几年,我们家乡那一带气候严重异常,连年大旱,造成饥馑,大家囤的粮都吃完了,草根、树皮也吃尽了,越来越多的人被活活地饿死。”

      “这时,有一伙马贼劫掠到这里,他们没有饭吃,便四处搜刮掠夺女子,我和这十一个姐妹被他们掠至村外,轮流□□,最后剁碎分食。”她叙述至后来,语气渐趋平静,仿佛完全被抽去了感情,祝槿却听得毛骨悚然。

      孙软玉继续道:“大概太久没能吃到东西,我们被吃剩下的骨头又被饿极了的乡亲敛去舔舐,他们太饿了,而方才发生的一切又太过诱人,几乎没有犹豫太久,大家便决定易子相食。”

      “小胖便是被我爹娘换给了一户姓李的人家。几十个孩子都被他们蒸煮分食掉,得以换来一阵苟延。”

      “可他们最后也还是死了,吃掉了那么多孩子,也终是没有捡回命来。这些饿死的人死后化作了饿鬼,而那些被他们交换吃掉的孩子,则化成了厉鬼。位置调换,按照鬼域的规矩,每个孩子每年可以抽选一名饿鬼享用。我那爹娘,到鬼域的第一年,便被抽中吃了。”

      “至于温柔乡里,则住的是化为厉鬼的娼女和残忍虐杀了我们的盗男,今天被我们吃掉的这十二个畜牲,便是那伙马贼中的成员。”

      孙软玉说完,祝槿与常恒无言沉默良久。

      常恒最终收起萃雪刀,道:“我只问你,从这里出发,怎样寻得鬼君?”

      孙软玉愕然:“什么鬼君?”

      祝槿道:“我们要去鬼君的晚照台,昨日我问李富贵时,他说要直向南走,”他向孙珍馐求证:“是不是?”

      孙珍馐迷茫地眨眨眼:“可我也从未听说过什么鬼君啊,狐狸哥哥,你是不是记错了?”

      祝槿诧异道:“怎么可能?你们昨天明明还知道……那衰官倒霉呢?要往何处去寻他?”

      孙软玉道:“衰官的下落小女实在不知。不过五官同气相连,贪食域隶属灾境,由灾官霍祸管辖,若二位要通过灾官大人打听衰官大人的下落,倒可去余辜城碰碰运气。我听说城主食肉靡要在今日飨宴上为灾官进贡,特请了他到场呢!”

      常恒道:“余辜城?那是何地?”

      孙软玉答:“温柔乡北行三十里,便是余辜城,城中恶鬼横行、伥鬼为祸,正是贪食域中最十恶无赦者与其走狗的聚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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