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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珠有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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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明月,不谙离苦,兀自团圆。
常恒盘腿坐于海滩,抬手拾起一只贝壳抛向退潮的海浪,无聊地数道:“二百二十四……”
他身前还堆积着小山包一样的各色彩贝,常恒叹口气,又捡起一只,朝夜色下的大潮掷去。
光蝶围着那堆贝壳旋飞一阵,又栖落回他的指节。他神色柔软下来,举手抬高那只光蝶,微笑道:“你也想回去了,对不对?”
光蝶恹恹振翅。
常恒道:“十四天了,我也很想他……”
下一刻,他面色倏变,抬头望向海面——
黑夜沉寂,宏大急促的海浪声囊括席卷,弥漫四合。
无边无际的海水尽染阴森夜色。而停潮到来之际,海面的汹涌暂时稳定平息,愈显莫测诡谲。
常恒合指,萃雪刀蓦然现于他掌间。
与此同时,海水骤然翻腾搅动,中心渐渐凹陷出一个巨大的涡漩。月光之下,溅起的碎浪如乱飞的白花,而黑漩白浪间,渐渐升起一个衮衣男子——
披头散发,手足被锁。
随着他缓缓升起,那缚于他手脚之上的铁链哗啦而鸣,与漱浪之声相齐。
他眯起细长龙目,审视常恒良久,忽地嗤笑一声,猛然腾体。腾空的刹那,玄铁锁链亦反向发力,将他向下拖拽。
衮衣男仰首嘶吼一声,身形顷刻化作骊龙,硬生生拖着链锁飞上天际。
十二道惊雷随着夜云急速掠至,劈头袭向骊龙。而玄铁锁链也即刻镀上电光,电流闪烁着自下往上镀向骊龙。
上下夹攻,那骊龙竟也不避不惧,生生挨下了轰顶之雷与过体之电,当即肉绽皮开。片片黑鳞飞花般打着转镖向四周。
常恒挥刀阻挡,那鳞却是坚硬胜铁,挥斩不断。常恒皱眉,只得腾挪躲闪。
携雷而来的夜云却无处可躲,被龙鳞尽数削散,露出其间凌霄的身影。他头面被疾镖而来的鳞片划开十数道伤口,深浅不一,不断有血珠渗出。
凌霄脸色阴霾地盯着血龙,恨声道:“遗珠君竟不惜玉石俱焚吗?”
骊龙通体浴血,惨声道:“我乃上古龙族,却为尔等宵小算计,拘禁于沉渊三百余年,日夜忍受筋脉俱断之苦,生不如死,只盼有天能亲手将郎夋小儿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恨!”
凌霄讽道:“就凭你也配与天君自恃身份?便是那烛龙嫡系子孙宵烬,亦不过是我君上座下走狗!你一介失珠断筋的野龙,也敢造次!”
水光反射在凌霄遍布伤口的脸上,愈发衬得他面色阴森。他说着,右手已探向腰间,抽出软剑,飞袭向骊龙。
骊龙剧烈摆尾,束缚的锁链反被他狂舞起来,甩向凌霄。
一人一龙空中相搏。龙身每一摇摆,血滴便坠如珠雨,几将海面与凌霄的黄衣尽染成殷红。
常恒神色复杂地袖手观战,即便心硬如他,面对此情此景,也略生出不忍。
蓦地,他侧头看去——月色将海滩沁成银白,滩水交际,缓缓步来一个孝服女子。
她赤着脚,双手捧珠,而那颗明珠在暗夜之中熠如朗月。
常恒认出来人,这是南海海若女君——孙氏。
孙氏驻足于常恒十步之外。酣战搅起海浪滔滔,漱水声中,孙氏缓缓开口道:“昔年,妾为采珠女。为夺此骊珠,妾父母、兄弟、丈夫皆身殒龙口。妾与骊龙遗珠君,可谓有血海深仇。”她言及此处,泣下泪来。泪滴滑落于珠上,亦如明珠也为她悲戚动容。
她继续道:“当年妾意外窃珠,得道成祇。遗珠君失珠,被擒受难。天君以困龙之怨铸阵,妾虽心知肚明,但因执着私怨,还是选择坐壁上观。可妾从未料到,七个怨灵阵同时开启时,会给天下苍生带来那样的浩劫!”
她摇头悲泣,泪落加雨。
常恒拧眉,上前一步,道:“难道你想……?”
孙氏打断他,道:“昔年妾曾与您、殷怀殿下都有过几面之缘,妾实在难以想象,以二位殿下的人品,为何会如此包庇纵容乃父?他如今欲再演当年祸事,”孙氏倒退二步,决声道:“难道在殿下眼中,天下苍生的苦乐还抵不过一己之爱恨?”
她说罢,也不待常恒作答,便将捧珠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喝道:“还珠予君!”
凌霄与骊龙俱动作一滞,偏头看来。那颗骊珠已自孙氏掌中升起,飞向骊龙。
凌霄大骇,怒斥道:“孙氏!你竟敢——”说着,霹雳剑已向那骊珠劈去。
骊龙却先他一步,闪身叼珠。骊珠重入龙颔的一霎,血龙身上可怖的伤口奇迹般迅速愈合。龙身明光大盛,遗珠君重新化作了那衮衣散发的男子。
男子一抖手足,铁链刹时崩断。
凌霄脸色登时惨白,他咬咬牙,再次挥剑斩向遗珠君。
遗珠君双掌合什,海波立时大涌,将凌霄掀得踉跄止步。
凌霄回首喊道:“殿下,他脖子上悬的锁魂铃还未破开!还有机会!”
常恒面朝他们,踯蹰不前。
凌霄嘶声道:“殿下!他若脱困,一年时间,万万来不及再造出一个怨灵阵!七星罡斗阵当真就要作废了!”
身后,系在遗珠君颈间的锁魂铃激烈自鸣,仿若不堪。眼见那遗珠君就要冲破法铃束缚,而常恒仍在原地迟疑不动,凌霄面露戾色,收剑回腰,旋身一转,化作只黄鹂。
那黄鹂向天高歌,歌声回啭。
常恒身体不受控地发起抖来,他霍地抬头,脸部血管狰狞地凸起,随即他双目圆瞪,擎刀飞身攻向遗珠君。
孙氏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天君老儿,竟丧心病狂到给自己亲生儿子种下血咒……”
她的话戛然中断在此,一柄软剑已无声无息地卷上了她的脖颈。
凌霄断然抽剑,锋利剑刃扫过,孙氏的头颅当即旋转着飞离她的躯体,血喷如迸。
凌霄抬手擦拭被鲜血淋湿的侧脸,转头看向海中。
常恒正以萃雪刀压制着遗珠君缓缓向漩涡中心陷去,遗珠君双臂交插格挡在胸前,龙珠正在他臂前流辉,光华之盛,几同满月。
但常恒手中的刀却蕴着分毫不输龙珠的明光,那亮光使刀刃剔透如雪,甚至隐隐胜过珠光。
果然,下一刻,龙珠周围的纯白光晕便被刀刃划开一个缺口。常恒挺刀再进,刀锋逼近珠身。一线蛛丝般的裂纹隐现于珠顶,逐渐扩走——
遗珠君哀嚎一声,衔珠入口,再度化龙,下跃向涡心。
海波四面涌来,吞没深渊入口。
凌霄提剑踏水而来,催促道:“殿下,赶快帮我加固封印。”
常恒眼神浑噩,闻言下意识颔首称是。
他抬起手,血咒犹在他体内澎湃,青黑的血管仿佛要破皮而出,他浑不在意地翻手结印——
就在他即将落印的一刻,停在他指节间的光蝶兀地猛振羽翅,随即化为光粉,碎落入海。
——蝶殉,花凋。
常恒倏地睁大双眼,他皮肤上的血管竟在这瞬间平息,凌霄愕然。
然而,还不待他出口询问,常恒便已飞掠远去。
常恒一路急驰,赶回小院门扉前时,天方破晓。
林风摇铃,树鸟啼晨,一派安谧。
院里,也静悄悄的。常恒推门的手拿起又放,放罢再举,三番五次,竟开始发起抖来。
他正欲鼓足勇气推门时,门忽被从里打开。团圆抬头看向他,随即哇地一下痛哭出声。常恒感觉体内沸腾翻涌的血液在那一刹那彻底冷了下来,他张开口,却发不出音节。
团圆一张小肉脸哭得通红皱巴,她一边抽噎,一边道:“大祭司……有东西……留给你。”说着,颤颤从袖中取出封手札。
那手札以扶桑花符封合,常恒接到手中,眼泪滴到符印上,那花即刻凋萎。
常恒展信,上头赫然是扶桑龙飞风舞的亲笔,写着:
“阿恒:
见信如晤,虽则我们已然是死生两隔。
我回忆此生,若说有什么遗憾是至此时仍不能释怀的,那便是失信于你,未能如约等到你归来。阿恒,抱歉。
你可能听到了些消息,但为防你知晓得并不完全,我还是从头道来。
你走后的第三天,边关便传来消息,淳化意欲再次整兵东犯。祸不单行,王上在当晚遇袭身亡。国内中空无主,边壤大敌来袭,昭彰之危,前所未有。
王上诸子尚幼,祝子梧兵辖禁军、手揽大权,又与祭殿有灭门深仇,中空之际,他势不会眼睁睁看着祭殿扶植幼王,夺他权位。王位之争,势如水火。
可内耗只会加剧外患,更何况祭殿养出的精锐兵力已尽折于昌平。祝子梧夺权成功,只是时间问题。而他一旦上位,决不会放过妞妞与祭殿。
想必我讲到这里,你已大抵能明白我的选择。阿恒,这世间如有人能知我、谅我,我想这人只会是你。”
常恒读至此处,深吸口气,强捺下胸中起伏,擦了把眼泪,继续看道:
“我自小失父失母,对于双亲的印象,全来自于旁人的讲述。在那个故事里,父亲自愿走上祭台,母亲无怨饮下毒酒。这是我的来历,阿恒,也是一直以来我所接受的关于信仰的教育。
大长老对我说,国之祭司,沟通神人,我既高于千万人站在最接近神明的位置,便也要先于千万人为奉、为献、为牺、为牲。
更何况,终归是妞妞和我亏欠了祝子梧。如果血债只能用血来抵消,那么我自愿站上天平的另端。
我和祝子梧达成了交易,以我的死来结束这段罪孽和仇恨。我死之后,他若继位,便会放过其他人。这样,昭彰也能一心一意抵抗强敌,过去的错误也终于可以在酿成不可挽回的结果前悬崖勒马。
一想到这儿,我便觉得欣然。唯独令我生出不舍之心的,便是阿恒你。
我已另写有一封认罪书,认下弑王谋逆的重罪。妞妞与世人都不会知道我赴死的真相,她以后便也能没有负担地生活。
迢迢泉路杳,茕茕孤另人。此一别后,便永无复见之期,但下泉路上,想到人间仍有你知怀于我,亦能略感宽慰吧。
请君兀自珍重。
扶桑绝笔
最后一行落款字迹潦草,“扶桑”交互,“绝”字横生,“笔”字分散。
常恒久久抚摸着那行字,视野渐渐朦胧不堪。忽听团圆惊骇叫道:“你脸上!”
常恒看向自己的双手,血咒失去遏制,青黑的血管再度野草一样争相自他皮肤上冒头而出,耳畔传来天君轻柔蛊惑的低语:“毁掉这里,毁掉这里……”
常恒凄惨一笑,再无抵抗心力,任由那血咒操纵着自己提刀飞向天际……
往后的事情,他已记不清了。他木然地放任自己成为一具躯壳,护送着淳化的军队一路凯歌东进,攻城掠地。只用了五个月,便兵临魁城都下。
直到那时,他才又清醒了些,颓然提着酒前往故人坟前祭悼。
不过半年光景,那人坟上便已遍生萋萋碧草。他凝伫片时,忽觉一阵扶摇风来,抬头望去,只见那只神识金乌终于现身,在硝烟战火之上,拍打翼翅,绝尘而去。
常恒闭了闭眼,魁城,终是在他手里,气运绝尽了。
他蹲下身,为坟垅填酒,苦涩道:“对不起,”他哽了哽,又吞声道:“我……我……”他说不下去。偏头之间,一双金履正步入他的视野。
来人语调轻柔,与往时无异,却字字诛心:“常恒,这便是你送给久别重逢的故人的见面礼吗?”
……
常恒只觉头痛欲裂,他仿佛又回到被血咒操纵之时,身非己有、痛苦万状。他的血液似乎又躁动起来,喧嚣着跳闹,恶毒地嘲笑,他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常恒?”恍惚中,他听到祝槿在唤他,道:“你究竟怎么了?”
他询声焦切,与扶桑轻柔的呢喃不期而合——那时,他尚躺在恒常潭里,形魂俱碎成万千光影,摇曳在细碎的水波中。
扶桑一寸寸剔下魂身,为他黏补形魂。常恒渐渐恢复着意识,他能感觉到对方在逐渐虚弱。肉身可以再生,魂身却不能新长,他感觉到自己的形魂碎片正被温柔地包裹起来,他被一股柔软的力量围拢住,一点点地被修复。
水波荡漾,仿佛母体。
直到粼粼的碎光成为圆满的水月,他终于被修补完好。
常恒有些急迫地想要睁开眼看看对方,却只听到那人叹息一声,声音渐远,飘散离去。
扶桑道:“阿恒,我恐怕,没有力气,唤醒你了……”
他想要流泪,想要抓住对方,想要随他而去。但他终究只能徒劳地躺在水月里,听任对方魂散音消。
祝槿忽地用力握住他的手,道:“你再不回答,我便睁开眼了。”
他的手柔软却有力,将常恒从回忆里拽出。
常恒惊醒过来,悔尤花瓣自祝槿颊边荡落,回映目前的诸相惊心动魄,却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常恒顿觉怖然,他勉强定神,解释道:“阿槿,此境诡奇——”他忽然住口。
祝槿不由追问道:“发生什么了?”
常恒抿唇,望着梅林中心突兀出现的大泽,良久后,才答道:“是虞渊。这个幻境,能窥探人心底的秘密。”
千年前,天凤、地龙决战于西方。天凤走火入魔,远走昆仑闭关,后便不知所踪。地龙重伤遁地,欲往幽冥而去,却在半途身陨。烛龙死后,龙血化为赤水,便是虞渊,血水因龙怨剧毒无伦,可消解世间一切有形、无形之物。
百许年前,东君身没虞渊。常恒曾自此在渊水畔枯坐数十年,这地方,至今仍是他如蛆附骨的心魔。
幻境的变化仅在俯仰之间,那虞渊赤水的水波如烈焰肆虐,转瞬漫向四遭。水面瞬息扩大数倍,水过之处,悔尤梅株碎成乌有。
常恒带着祝槿疾飞而起,掠向上空,纵目下览,幻境已成一片汪洋赤海。
祝槿下意识睁眼,便见身下红水正向上涌来,常恒抱他飞驰而上,但那水的速度极快,竟隐约要赶上他们,距离愈来愈近——
仿若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欲要吞噬一切。
水面丈余上,一只青鸟哀啼着闪躲水波,却眼见难逃巨口,惊惶之下,鸣声更加惨厉,将祝槿的心也重重拖跌下去,这回大概真地难逃一死吧?他想。
下一刻,他胸前的合欢鉴倏然破怀而出,罩上他们头顶。
祝槿只觉眼前金光一逝,随即,诸相全消。
作者有话要说: 1、本章主要连接楔子和《摽有梅》章,扶桑用魂体拼接常恒后,他们两个的灵魂间有了一种特殊的感应,这使祝槿落入恒常潭的那刻常恒苏醒,也使祝槿失踪后常恒凭着感觉找到了旨酒宴上。
2、下一章是幽簧的番外,因为是疯子视角,所以使用了一些通感、隐喻和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