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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池中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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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差伸着懒腰,走至祠门口。
清晨时分,雨犹未歇,淅沥不止。
祝槿与常恒正并肩驻立在檐下,一同望着密雨缄默。
参差见状,也站定在这两人身侧,无声地观察了他们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打破沉默道:“二位,嗯,看了这么久雨,参出什么了吗?”
常恒只瞥他一眼,便扭头,不予理睬。
参差悻悻然,转而看向祝槿。
祝槿始终蹙着眉,闻言,朝他伸出右手。
参差一怔,祝槿解释道:“这雨,好像能腐蚀皮肤。”
参差这才仔细端详起祝槿的手——只见他指端,确有几点轻微的溃创。
祝槿又解释道:“我刚刚尝试着接了一会儿这雨水。”
参差“啊”了声,了然道:“正常,正常,合欢鉴制造幻境以腐肉噬魂,这淫雨估摸便是其中一环,”说着,回头大喊,“容与,容与,快出来!干活了!”
半晌,容与才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倦色,恹恹道:“要我作甚?”
参差道:“你快想法子,停了这雨!”
容与望着檐雨,皱眉琢磨了阵子,方才慢悠悠抽出腰间碧箫,吹奏起来。
箫声起先如呜咽的幽泉,汩汩流泻,而后逐渐变得舒缓飘忽。
祝槿听出,他是将《水穷》变调,既而和《云起》合奏。
随着袅袅箫声,他们的眼前,渐渐升腾起大片的云雾,容容霭霭,遮天蔽雨,全然统罩住了祠前的苍松林,使得昼晦如夜。
然而,就在雨歇的刹那,远处忽就刮来一阵疾风,猛地将停云灌开一个大口,挟着骤雨迅捷掠来,迎面砸向他们。
祝槿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常恒反身护住。两面袖扇轻轻拂过他的脸,祝槿还闻到了衣袖间那熟悉的皂荚气味。
他怔忡了瞬,那袖便已被揭走,常恒对他微微笑了笑,主动退后二步,拉开了距离。
而急风骤雨过后,云气荡然无存,雨帘仍旧细密。
容与和参差对视一眼,前者收起碧箫,轻轻摇了摇头。
祝槿的目光则不由自主追随着常恒,刚刚的一刹,两人距离极近,因此,祝槿清楚地看见了对方额间,瓷白皮肤下那青青紫紫的血管,让他忽然联想到被黏合复原的玉瓷器,无论修复得多么完美,表面仍会残留有碎裂造成的疤痕。
常恒察觉到祝槿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参差睨了一眼气氛诡异的二人,忽然笑道:“我有办法啊,”他五指摊开,念道:“莲叶何田田。”
话音落时,他手间便现出一只伞大的莲叶。参差擎起莲叶,那碧盖亭亭撑开,约莫能遮住二人身形。
“这是阿昧姑娘所赠的地灵盖,能帮助聚魂,可惜,”参差咋了咋嘴,道:“我只有一把,所以只能选一个人同行,你们三个哪个要和我一道?”
短暂的静默后,祝槿开口道:“我……”
另外三人登时齐刷刷朝他看来,参差挑眉,笑着瞟了眼常恒的神情,揶揄道:“呀!小槿,你是想同我一起吗?”
祝槿从怀中掏出了那面铜黄镜子,补充道:“……我说,我有办法再多出一把。”
雨滴打在莲盖上,噼啪作响不休。
青石板延伸的小路一径通幽,他们四个二二并肩,在密松林中徐行。
石板路上积水横流,缝隙间溢出的青苔更是湿滑。
祝槿小心地步履其上,唯恐无意碰及常恒。
最初得知对方的身份时,他还有诸多疑惑、探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变成拘谨、无措。他们二人凑到一处时,也只剩下异常熬人的沉默。
他走神之间,被一处石板凸起绊到,身形踉跄了下,不受控制地朝一边歪去。眼见就要歪出莲盖的荫蔽,那莲茎忽地随之一倾,向他这边斜来。
电光石火之间,祝槿来不及细想,下意识抬手把住倾斜的莲茎,另一手扶向常恒的身体,阻止自己连同地灵盖一齐偏倾的势头。
站定时,祝槿看清自己手放的位置,蓦地僵住。自己借力之处正是常恒的腰胯,怪不得他刚才用力按时,摸到了清晰的形状,祝槿自觉尴尬,正要撤手,身前几步的参差忽就回头,招呼他们道:“你们走快点啊——”待看清两人的姿势,他瞬间改口:“啊,不,慢点,二位慢慢走啊。”
说着,拉起容与,飞似地往前赶。
祝槿只能尽量若无其事地向常恒道谢。
常恒对他赧然一笑,轻轻垂下眸去。
林间络绎回荡着一波波的水气,隔着氤氲的水雾看,常恒的眉梢也像沾上了水,更显出眼中的柔波荡漾——他的五官生得略浅淡,唯独一双杏眼,如两泊水月,格外地潋滟。
恍惚间,祝槿想起初见沈碧之时,那男孩出水伊始,也带着恒常潭深处流动的水汽,眉眼湿润,一如现在。
一直作乱的不安仿佛得到了安抚,像经历久雨的土壤,一点点在松软。
松林尽处,隐约现出街市里弄。
祝槿四下打量,只见长街之上,积水成涝。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皆以幂篱遮面、来去匆匆。店铺、民居多数都门扉紧掩,少有几户敞门者,也都以横板截水,看来已久受涝灾。
“这里是……”祝槿辨认了一会儿,吃惊道:“锦绣街?”尽管改头换面,但这条街于他而言,还是太熟稔了。锦绣街,祝氏祠。祝槿心念一动,道: “这幻境仍是……魁城?”
常恒点了点头,问:“阿槿,距离此处最近的城门要怎样走?”
祝槿不假思索道:“东门,跟我来。”他循着记忆中的位置一路向东,四人一道行至东城门前。
朱红的城门大开着,却无人守卫。参差咦了一声,拉着容与,率先过门,祝槿与常恒跟在后面,却见出门之后,又是一副市景,祝槿四下打量,沉声道:“现在我们在西城门前。”
参差笑着拊掌,道:“出其东门,入其西门,妙哉妙哉!有趣有趣!”
祝槿深吸口气,道:“我们去北门看看。”
不出所料,他们出北门,便入了南城。细密的雨仍在逶迤,四人站在城南的巷尾,沉默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阿槿,”常恒忽地开口,祝槿、参差、容与闻声,都向他看来,众目睽暌之下,常恒坦然道:“我想吃东西了,你饿不饿?”
路边一处高地上,架着一座称得上宽敞的草篷,渗雨的篷下,衣着整洁的女人正往锅里下着面,热气蒸腾,影绰了她的面容。灶台旁摆着四方桌,桌边,二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嬉闹玩耍,一位客人则在角落里埋头吃着面,呼啦啦一大口阳春面吞进嘴里,暮春里头的凉意仿佛也顷刻随之消弥了。
“老板娘,来……”见祝槿突然噎住,参差忙笑嘻嘻地补充道:“给我们来四碗面。”
那女人看向他们,面汤的热气在她脸前升腾。
而她的那张脸上,脓疮绚烂地绽开,杂乱地棋布在她浮肿的皮肤上,那些勉强称得上完好的地方则呈现出长久不见天日的幽白,女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眼珠突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尾皮肤溃烂的鱼。
二个小女孩在拍着手唱谣曲,童稚的声音回荡在面棚中:“常无常。祝屠祝。子梧栖碧梧。焚永女。天落雨。皆是池中物。”
掌声清脆,谣歌天真,循环往复,唱着同一首歌谣:“常无常。祝屠祝。子梧栖碧梧。焚永女。天落雨。皆是池中物……”
女人忽然笑起来,溃创随着她的微笑沁出血来,她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道:“几位是外地人吧,快请坐,面下锅了,马上就好,吃不吃辣?”不等他们回答,女人又一改温柔神色,转身对那两个还在拍着手唱谣歌的小女孩斥道:“死丫头片子,别挡道,滚一边儿去!”
二个小女孩停下游戏,怯怯看了这头一眼,手牵手让开了道。
女人犹自举着锅铲咒骂:“讨债鬼!整天都唱着什么妨家玩意!”
女孩子们低头,小辫子沮丧地耷着—— 这是一对长相、打扮都十分相似的双胞胎,连梳得一高一低的羊角辫都别无二致,她们很瘦,幽白的皮肤却奇异地松弛,松垮垮堆积在脸上,祝槿在经过她们时,略感不适地皱了皱眉。
四人落座桌前,阳春面果真上得很快,见女人端着二碗冒着热气的面朝他们走来,参差便笑问:“怎么一看便知道我们是外地人?”
女人迷惘的眼神渐渐距焦,随即她惊恐地战栗起来,差点要将碗脱手扔掉,嘴里念念有词着:“诅咒,是诅咒……腐烂……所有人……”
刚刚被斥责的两个女孩牵着彼此的手,麻木而冰冷地看向母亲。
祝槿不禁又打了个寒战,常恒却丝毫不受影响,径自从女人手中接过岌岌可危的碗,放到祝槿与自己面前,挑起面条吁了几口,随即便吞食起来。
参差继续追问:“诅咒?什么诅咒?”他指了指女人的脸颊,示意道:“是指这个吗?”
但就在这片息之间,女人便似乎又被抽离了神智,她的眼睛再度失焦,只顾将另二碗面也端到他们桌上,呆滞地说完“请客人慢用”,便往灶台边去了。
角落里的客人恰在此时起身,这是个短小精悍的男子,同样生着幽白的皮肤、溃烂的面容和突起无神的眼珠。他飞快地戴好幂篱,步履匆匆地想要离开,却因走路间,不断慌张四顾,反被地面的石子绊倒,险些就要栽进棚前的涝水中。
男子急忙抱上一旁的木柱,稳住身形。
参差不由纳罕道:“你们说,这些幻灵都在害怕什么啊?这雨吗?所谓的诅咒又是怎么一回事?”
常恒仍在优雅而不失速度地吸食着面,容与见状,也犹豫着挑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参差又看向祝槿,就见他正皱眉盯着面前的碗,一脸的苦大仇深,明显也将自己的问话置若罔闻。
左右无人搭理自己,参差百无聊赖地玩起了筷子。
那两个女孩还在拍手做着游戏,唱那个什么常什么祝的歌谣,听得人没来由地心慌:“……常无常。祝屠祝。子梧栖碧梧。焚永女。天落雨。皆是池中物……”
祝槿突然起身,变色道:“你们在唱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