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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浴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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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碧披着几件裳衫,来到门前时,正见到祝槿只贴身著了件中衣,蹲在地上、捏着雪团。
沈碧连忙道:“阿槿,外面那么冷,你穿这么少,一会儿会着凉生病的!”
却不料祝槿不但不睬,还随手抓起了团攒好的雪,朝他招呼过来。
沈碧猝未及防,正被砸中,不由皱眉:“你好幼稚!”
被指责幼稚的人置若罔闻,祝槿再次抓了捧雪,朝沈碧掷过来,笑着:“再看招!”
沈碧下意识便要朝旁躲,然而,一时不慎,竟踩着了拖地的衫摆,立时重心不稳,朝前栽倒。
这一摔,使他整个跌进了雪地,脸上、身上立时便沾满泥雪。
祝槿跑来扶他,却猝然见到这模样,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沈碧顿觉羞恼,胡乱抹了把脸,便起身,朝祝槿扑过去。不料祝槿早有防备,飞快便蹿到了几步以外,愈发畅快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彻底恼了沈碧,他作势就要捉逐对方,却因衣裳的拖拉,被轻而易举地甩开。
二人你追我赶着闹了会儿,才停下来,倚靠着那块岌岌可危的门板调息。
沈碧的脸颊因为奔跑泛起潮红,他倚在门上,凝视着雪地里那二种纠缠、依偎的脚印,不由微微牵起了嘴角。
孰料,沈碧的一语反倒是谶验在了自己的身上。近五更时,他忽然发起烧来。
这病来势汹汹,祝槿用全部衣裳裹住他,他却仍呓语着冷,周身则烫得骇人。
祝槿见他情状可怖,片刻不敢殆。
不知不觉,雪已经停了,风却还在刮,祝槿在呼啸的北风里快步,直跑到“红莲畔”桥边,又向东转,行了余里,拐入一条十字街上。
这街名叫“晓市子”,因商铺、小贩做生意,都是五更始,天明散,故得此名。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往最东头那家医铺去——晓市子最东头的傅家医铺,是城中唯一一处昼夜不歇的药家,夜里也有学徒值店,可以诊些小病、抓点药材。
五更了,值夜将近尾声。学徒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慢慢把额头抵在桌上,眼皮沉沉地下滑着。而就在他的上眼皮即将滑至下眼皮上时,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
学徒一颗心险些被吓跳到眼皮上,猛地抬起头来,就见那来者从袖中取出锭银,催促道:“麻烦加急煎三副医风寒的药。”
学徒接过银锭,睡意立即消散,喜滋滋地应:“客人稍等片刻,马上便能好。”
祝槿闲来步出医铺,站在街边,四下打量。这里已至晓市子的尽头,再往东去,只有青石板淋着泠泠的月光和一点积雪,冷冷清清。
医铺的对面是家香铺,虚掩着门,一副张罗捕雀的倨傲驾势。
香铺前的路沿处摆着一家书摊,席地而坐的书贩正铿锵地陈词道:“诸君请望,”他说着手指向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很有气魄地:“我们头上的这一轮月,与三百年前榣山那轮月亮有何不同?”
祝槿不由得抬头望去,暮色暗沉,而弦月清亮,雪落之后,天空别有番壮丽意境。
书贩翻开手头的一册书,悠悠念道:“三百年前的那轮月亮,是一张细细弯弯的钩,它高悬在靛蓝色的天上,竟让人心底无端由地被勾起些杳茫的希望。”
书摊前聚集着几个人,安安静静地听着。
——这是书贩卖书时惯常用的招数,随便拣上一段重要情节念来听,却不讲完,专门卡在悬念处,以便吸引好奇之人买走看个究竟。
那书贩继续念道:“在天色已然黯淡下去的时候,隐隐约约飘起了雪,与半山摇晃的树色融成一片灰霭。渐渐地,雪细密起来,在月夜的帷幕中闪烁不已。”
“常娣在山路上艰难地跋涉,每走一步,她都要停下来,粗重地喘息一阵。强烈的坠痛感从她臃肿的腹部不断上涌,仿佛要将她彻底淹没,她像一条在梦中溺水的鱼,几近窒息的恐惧让她忘记了一切……”
祝槿由书摊背后转到了摊前,不大的摊点上整齐地排放着五花八门的通俗读物,多是传奇小说一类。
祝槿的目光从中匆匆一瞥,略过了《天凤成魔》、《最后的祭司——一个古王朝的血色回忆》、《常氏女的复仇》、《幽冥录》一众,落到了一沓位置最醒目、也摞得最高的书册上。
书的封皮上印着行云流水般的三个古字:东云辞。旁边是行小字:“太阳和月亮,兄弟阋于墙。”
书贩正坐在这沓书后,声情并茂地朗读着:
“劲冷的北风穿透了单衣,常娣感觉四肢百骸里的血液都在结冰,她终于再也走不动了,脱力跪倒在地,只好仅凭着最后一丝意识,双手并着双脚在地上爬行。”
“常娣将十指深深地插进冷硬的泥土里,忍着针扎一样的刺痛向前爬。卷着冰晶的风使她睁不开眼,只能听任本能地爬进。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到,在遍布伤口的手掌下,泥土渐渐变软变暖了些,她勉强振作了一点,凝神定晴看去——”
书贩的声音抑扬顿挫,道:“冷月无声,月光下,一汪潭水静静躺在山间。霏霏细雪绵绵落向荡漾的水波,随即快速地消融了。”
“常娣流下泪来,泪水滴在泥土里,像绯色的花瓣。她纵身入潭,潭水很快变成赤色,一个男婴浴着月光与血水来到了人间。”
“而就在此时,”书贩的音调勃然而变,“一柄剑的剑尖抵上了这个刚刚成为母亲的女人,羲和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她嗤笑道:‘贱人,你逃得掉吗?’”
书贩志得意满地合上了书,复又归到那沓《东云辞》上,春风满面道:“欲知悉后事,请购《东云辞》,二十文一册,市面最低价,买到赚到啦!”
免费的书听完,聚集在摊前的大部分人都一哄散去,只剩下祝槿和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女人衣衫朴素,拘谨地站在摊前,犹豫着问:“十五文,卖不卖?”
书贩大惊失色道:“我十八文进的书,大姐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那女人突然底气十足地道:“十六文,不能更多了。”
书贩觑了眼祝槿,对她不耐烦地挥手:“那您还是别买了,”又笑着问祝槿:“小郎君,《东云辞》读没读过啊?”
祝槿摇摇头,拿起他刚刚打开的那一本,随手翻了翻。
书贩见有门道,眉开眼笑地站起来,将书页拨到自己刚念过的那一页,殷勤道:“这是第十七回,回名叫做《痴女怨羲和妇妒杀陪媵,孤儿恨云中君浴月初升》,郎君可要买一本回家看看后续?”
祝槿合上书册,不解道:“既然羲和杀了常娣,为何不杀那孩子,还让他太太平平地长大成人,甚至日后危及到东君身家、性命?”
那书贩闻言,立马道:“郎君这就要看了整本书才能明白啊!”
医铺里的学徒忽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朝祝槿道:“郎君,药煎好了!”
祝槿闻言便要走,书贩急忙拦住他:“书,书您还要吗?”
祝槿不愿再与他攀扯,付了钱,接过书册,便往医铺去了。
等到祝槿扛着大包小包从鬼市子回到日神庙时,天已破晓。
黎明的光刺透夜云,直射在脚印横杂的雪地上,照亮了前殿无头无手的神像。
日光之下,这尊东君像比黄昏时看上去更显残破,青白的衣裳上遍布各种划痕与污渍。
隐约的啜泣声从后殿传来。祝槿转至殿后,就看到沈碧坐在衣服堆中,正垂着头抹泪。
听到响动,他抬起脸来,双腮依旧泛着潮江,却被哭得更红更肿的眼睛喧宾夺主,他嗫嚅着道:“阿槿……我以为你……”
祝槿叹了口气,将手上肩上的东西放在地上,走过去几步,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生病了,我去买了些东西,今天便好好养病吧。”
沈碧猛地抱住了他,将滚烫的脸轻轻贴在祝槿腿上。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被烫一样收回手,悻悻道:“我不是故意黏着你……”
祝槿打断道:“我知道。”生病的孩子总要比平时更脆弱一些,更何况是一个这样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他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药,递给沈碧道:“趁热喝,还温着。”
沈碧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咽着。药很浓,入口之后是化不开的苦楚,细品起来,更苦三分,他却依然喝得斯文。
祝槿又打开一个大包袱,将里面的被衾摊开铺好,左右掸了掸,回头招呼沈碧道:“喝完了吗?喝完了就躺进来睡一觉。”
沈碧乖乖应了声,将最后一口药咽下,从衣服堆中爬出,将自己裹进新的被褥,只露出一个毛栗子样的小脑袋。
祝槿为他塞了塞被子,又抬手强行覆住他的眼,道:“睡吧,我在这儿。”
睡意像清浅的溪流,慢慢流淌在沈碧的意识中。渐渐地,蜿蜒山间的溪流逝入了幽静的深潭,也终于沉潜成悠长的安睡。
沈碧是被作祟的饥肠唤醒的。因为睡得很沉的缘故,他醒来时并没有立刻睁开双眼,而是迷茫地等待着意识的回笼。
在这短暂的瞬息,他先是闻到了一阵米香,随后听到了水煮沸的声音。沈碧张眼,哑着嗓子轻唤:“阿槿——”
祝槿坐在稍远处,手中翻飞着二根红线,他身前反覆着本书,书前,有只小锅正被架在火上煮着。
锅里的水沸腾起来,祝槿见了,自语道:“好了。”说着,下意识抬眼看向沈碧,这才发现对方已经醒来,于是笑道:“醒得真及时,起来喝粥吧。”
沈碧坐起来,接过祝槿递来的一碗白粥,轻轻地吹了几口气。
氤氲的热气遮蔽住了沈碧的视线,使祝槿没有注意到他的注视,仍专心地打着手中的红绳。
沈碧又吹了二口粥,白气朝祝槿的方向飘开,越发影绰了他的身形——他们这一世,始终就像隔了层薄薄的雾气,虽近,却仍旧看不分明彼此。
忽地,祝槿喜道:“编好了!”
沈碧放下碗,敛起复杂心思,用眼神表示疑惑。
祝槿将他新打的手串系上沈碧左腕:“我小时候听一个婆婆说,如果家里有孩子身体不好,就给他编一只红手串戴在手上,可以避邪去灾。”
沈碧怔怔地,像是不知如何反应一样,半晌才挤出个字:“嗯……”
祝槿又拿起粥碗,塞回他手中:“不烫了,趁热喝才能发汗。”
沈碧依言,又慢吞吞喝起粥来。
祝槿从食盒的第二层取出药,放到他身边,叮嘱道:“喝完了粥吃药,吃完药继续休息,准备明天出城。”
说完,他复又拿起《东云辞》,翻看起来。这本书一共六十回,前十五回都在讲当今天君如何篡位失败避祸下界、如何同当时昭彰国的公主羲和邂逅相爱、如何与她私定终身、如何卷土重来弑兄登基,权谋与爱情交织交错,冗长得祝槿昏昏欲睡。
他索幸直接翻到了第十六回。这一章要讲东君的出世,作者煞有其事地在前写道:“在这条肮脏不洁的血脉链上,即将诞生二个婴孩。”
“他们之间,既牵连着天然的羁绊,亦横亘着永恒的诅咒。命运注定,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祝槿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他看书的速度本就很快,此时全神贯注,更有乘奔御风之势,书页沙沙作响,扑腾翅膀一样翻动着。
直到天色渐暗,字迹隐在晦色中时,祝槿才抬起头来,想要点燃那盏木牌灯照明,却见沈碧仍睁着一双杏目,出神地望着他,戴着红绳的左手腕伸出了被子,裸露在外。
祝槿皱了皱眉,放下书,将他的手又掖进被子里,放缓了声问道:“怎么还不睡?”
沈碧道:“我睡了一天,实在不困。”他说着,眨了眨眼,状若无辜可怜。
祝槿道:“不睡病怎么能好?”他捻了捻灯蕊,复又将木牌灯点亮,拿起那本《东云辞》,道:“我给你念故事,听着听着就困了。”
于是,他便就着灯火跳跃的光,念起了云中君趁东君之危复仇的一段:“箭刺入金乌□□的那一声轻响,惊动了在树下休憩的羲和。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就见一只三足金鸟,身中利镞,哀号着砸在地上。她尖叫着冲到金乌的尸体旁,颤抖的手试图去触摸那只嵌入金鸟心口的箭。冷冷的箭,温热的血,失去生命的金乌。”
“这只是开始,砰砰砰几声巨响,羲和抬起赤红的双目,便看到一只只金乌陆续中箭坠落,金色的身体招展成一道道闪烁的华美流线。她又看到汩汩鲜红的心头血,犹然颤颤的箭尾,箭纹上熟悉的太阳纹。”
“有人在用东君的武器袭击正在渡劫的神君。羲和向梢头看去,东君虽仍闭目坐在那里,青衣白裳上却尽染鲜血,似着一身红绡。每杀死一只金乌,东君就损失了一个分身。”
“一道箭光在这时直向东君心口而去,羲和凄叫着一跃而起,挡在东君身前,在空中顿了一瞬,然后坠落委顿在地。头婉转地仰着,眼睛不甘地瞪圆,嘴巴大张着——而第十只箭,已穿透了她的咽喉。”
祝槿停了下来,沈碧已经睡熟了,眉头紧锁,额间渗出冷汗。祝槿用袖口替他拭了汗,继续翻阅未读完的《东云辞》。
风晃动着灯火,祝槿不知不觉已将手中的书册翻到了后记。
作者在其中写下了他创作的依据与心得,申明书中一切全是据史料的支言片语所臆造捏构,忠告读者无须认真。
在结尾处,他写道:“本书最后一字落成时,魁城正值正月十六。我步入小院,酉时的天际,这头是落日西沉,余晖如煮沸的烈酒;那边是朗月东升,明彻如卧水的白璧。我恍惚之间忽然觉得,他们的命运就如此情此境:遥遥天各一方,时时相峙相望。”
落款是“魁城佚名人结笔于不识孔方斋”。
祝槿掩卷思索了片刻,太息一声,抬手去试沈碧额间的温度,烧已经退了,他却睡得并不安稳,微不可闻地呓语着。祝槿又为他掖了掖被角,提灯站起,步至前殿。
黑夜中的日神庙里,只有他手中这一点稀薄的微光可以照明,微光晕在无头东君像上,祝槿与半明半昧的神像对视着。
这时,他身后响起了一个嘶哑的男声,恻恻道:“你知道他为何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刹那间,祝槿四肢僵硬,如芒刺背。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语出鲁迅《复仇》
魁城佚名人也有话说:同人创作,请勿上升三次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