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十三章 恒常潭 ...

  •   祝槿渐渐恢复了知觉,他仍躺在冰槎上,可割颅女尸业已不见,他们驶进在新一弯河道中。

      沈碧见他神色恍惚,便解释道:“阿槿,没事了。刚刚你倒地之后,那女尸就主动让路,放我们离开了。”

      祝槿不由蹙眉:“主动让路?”
      她方才明明已被自己的话激怒,怎么又突然主动放他们走?厉鬼会这样通情达理吗?

      沈碧觑着他神色:“阿槿,是不是那女尸害怕你吸走她的法力,所以才主动放走我们?”

      祝槿摇头:“不大可能,我并不会移情,构不成威胁,刚刚又遭了反噬,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这对她应该是个大好机会。”

      沈碧也疑惑道:“那究竟是为什么啊?”

      祝槿沉吟道:“算了,猜来猜去也是毫无头绪。而且,又到了新的关卡。”

      说着,祝槿默诵法诀,一道青蓝火焰现于他掌心,照亮了河底的沟壑,与沟壑中的万千尸兵。

      沈碧倒抽了一口凉气,磕磕巴巴道:“这……这是尸库吧?”

      那些沉渊中的尸兵,也觉察到了异样,缓缓挪动着他们不甚灵光的脑袋,试图上眺。

      祝槿没有作声,他深吸口气,将手抵上冰槎,阖目凝神,竭尽所能地感受那来自冰下的一股股汹涌气浪。

      祝槿耳畔又响起了征战之声,战马嘶鸣、车毂碾过,兵戈相向,鲜血几乎喷溅到了祝槿的脸上,他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呐喊:“为大祭司而战!为祭殿而战!”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响应他:“为大祭司而战!为祭殿而战!”

      然而,这话音却越来越微弱,渐渐被对面响亮、激奋的“攻城!攻城!拔下昌平”所牢牢压制。

      祝槿的耳边一直回荡着这个名字——昌平。他应该是听过的,昌平城。

      就在他思索时,这些声音一齐远去了。

      祝槿感觉自己正被人背负着急驰。

      有凉意融化在他的皮肤上,是北风卷起了飞雪。

      颠簸使与祝槿感觉相通的那人醒来,他沙哑着开口:“为什么,足足十天,我们都没等来淆阴的援兵?”

      没有人回答他。

      他仿佛在哭,低低的哭声里,他哽咽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东君没有护佑他的信徒?”

      依旧无人应声。

      祝槿感觉面上似乎湿了一片,他下意识地想抹去眼泪,这才想起,这眼泪并不属于自己。

      那人把头埋进了背负他的人的颈窝,颤颤地哭:“我身为昭彰大祭司,却这样没用……”

      祝槿的头脑开始昏沉,意识也渐渐模糊,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比纷飞的雪片更轻、更薄,祝槿几乎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错觉。

      而另一个男声随即响起,冷冷地:“他连自身都保全不了,”他平淡的语气掩饰不住话里的讥嘲:“又要如何护你?”

      这六个字像是陡然打在了祝槿的脸上,他顿时就感觉被人扇了记耳光,倏地从种种感觉中抽离出来。

      祝槿粗重地喘息着,心里有无数个念头飞转,最终却只抓住了一个:昌平之役!

      这是百余年前,发生于昭彰与淳化间的一场恶战,昭彰大败,昌平城陷,军民被斩者十万众。

      而几年之后,淳化大军便是自此出发,一路向东,拔城十余座,势加破竹般攻入魁都、灭覆昭彰。

      祝槿凝望着那些抬头上望的死尸,喃喃道:“怪不得……”

      沈碧奇道:“什么怪不得?”

      祝槿道:“原来昌平之役的惨败和援军迟迟未至有关——怪不得我奏《国殇》会激起这些兵士的怨愤。”

      他们为昭彰浴血奋战,却被自己的国家弃若敝履。

      沈碧却忽然喜道:“阿槿,你是不是克制住他们了?这么久了,这些尸体都没有出手攻击我们!”

      果如他所言,冰槎一路安然漂流,那些尸兵只是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们,再没有发动攻击。

      祝槿不禁费解,难道最开始,只是因为自己奏了《国殇》,才会引起尸群的异动吗?

      冰槎顺流而下,眨眼便要落进那一泓深潭中。

      潭中心,圆月依旧明澈,不比魁城的月亮,是陈旧的铜黄色,仿佛也浸润了太多俗世的泪渍。

      沈碧牵住祝槿的双手,道:“阿槿,像上次那样,阖眼、闭气。”

      在即将下落的一刻,祝槿随口问道:“这潭可有名字?”

      沈碧顿了顿,道:“叫,恒常吧。”

      下一瞬,冰槎被高高抛起,祝槿与沈碧也一同朝潭心的水月堕去。

      ……

      何为恒?无止无休,是为恒。

      何为常?不变不幻,是为常。
      ……

      祝槿与沈碧躺在无垠的星空下,祝槿仰望向璀璨的星子,沈碧则凝视着祝槿的侧脸。

      祝槿忽道:“阿碧,你一点也不留恋那里吗?”

      沈碧正在走神,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啊?”

      祝槿笑道:“我说,你或许有一天会后悔离开那里。你放弃的,是全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甚至,都不需遭受人世间的各种折磨。以后想起,真的不会后悔吗?”

      沈碧静静听完,不答反问道:“阿槿,你可知比永恒更漫长的是什么?”

      祝槿微怔。

      沈碧道:“是等待,是孤独的、没有希望的等待,这感觉,比永恒更为漫长。”

      沉默了一会儿,沈碧又道:“有一番话,我听时尚不懂得,现在却能理解了。”

      “——时间其实就像一片静静的流水,表面没有什么变化,但在水下,却有湍急的漩涡,就是所谓永恒的轮回。很多人都以为永恒是指这水的平静,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但其实,永恒是藏在急湍漩涡中的须臾即逝的光影,是在一刹那间生出的苦、乐、悲、喜,是一晌贪欢。”

      祝槿本来听得认真,但听到所谓的“一晌贪欢”,眉头不由得挑了挑,随即一巴掌拍到沈碧额间。

      沈碧一下被打懵了。

      祝槿道:“小小年纪,满嘴贪欢、行乐,成何体统!睡觉,以后类似的话,莫要再想、再说。”

      沈碧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知错了。

      祝槿便更加严肃地道:“你现在还小,又有过一段非常的经历,所以才会这样想,但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欢爱只是人生中极小的一部分,你的生命里,还会出现许多比这更重要的事。”

      沈碧追问道:“比如呢?”

      祝槿道:“很多啊,比如说,责任。家人、朋友、甚至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可能成为你的责任,它会使你和这个世界建立起更多的联系,成为你生命的意义……”

      沈碧却没再应声。

      祝槿转头一看,飞蓬乱发下,那孩子睡颜恬静。
      祝槿摇头失笑,便也阖上了眼。

      两人睡饱后继续行路,下至半山时,又采了野果,分捡着吃了。

      祝槿闲来无事,随手用树枝与野花编掇成了一只小花环,给沈碧戴在头上。那孩子因此大为高兴,一路都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褴褛的衣衫迎风招展,再配上垢面、蓬头,与蓬头之上那顶艳丽的小花环,浑像只是无忧无虑的猴子。

      “咦,”祝槿忽道:“按理说,我们早已过了果然庙与双生树的地界,怎的一概不见?”

      手舞足蹈的猴子闻言,驻足回首,想了片刻,道:“或许是不愿意再阻挡我们吧。”

      既而,他又善解人意地:“阿槿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是想试试新学会的法术吗?

      祝槿摇摇头,边走边道:“只是略感诧异罢了。”

      沈碧笑道:“我还以为,阿槿你是好奇那二处的渊源呢。”

      祝槿失笑,笑罢却道:“不过,我已知晓那六具燎尸的来历。”

      沈碧惊奇:“这是如何得知的?”
      他稍一抬头,那小花环便有要掉落之势。

      祝槿为他正了正花冠,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焦土里挖出的那块甲骨?上面便是在记述这件事。当时,昭彰大旱九月有余,禾苗枯杀,庄稼无收,民不堪命。内忧甚至招致外患,宿敌淳化蠢蠢欲动,数扰边境。国家内外,岌岌可危。”

      沈碧道:“那他们如何应对?”

      祝槿道:“他们在魁城举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求雨祭,当时的祭司声称,国人的信仰不虔触怒了神灵,使其降罪于昭彰,唯一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通过自我惩罚来乞求神明的宽宥。”

      “于是,他们精心挑选了五个信仰虔诚的国人,不拘男女、老少、贵贱。连续五天,每天焚一人,希望以献祭这些生命的方式来彰显他们的悔过之心。”

      “然而,为期五天的燎祭结束了,天却依然没有降下一滴甘霖,求雨祭失败了。”

      “不知求雨祭失败之后,魁城中所弥漫的,是怎样的情绪?失落?绝望?不满?愤怒?昭彰的王权拥护者们从未停止过对神权的颠覆,或许他们已准备发动政变,或许神权的维-稳者们正在极力扑灭这场反抗……这些都是甲骨上没有记载的细节,但恐怕正是这些暗流,促使昭彰当时的祭司最终下定了决心。在第六天,这位祭司宣布,燎祭继续,而这次的人牲是自愿走上祭台的——就是他自己。”

      沈碧道:“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

      祝槿道:“在祭司捐身献祭之后的第二天,他的妻子诞下了一对孪生兄妹,而就在这对双生兄妹临盆之时,祭场中那棵千年无出的偶生神树梢间长出了百朵花苞,这花日出而绽,日落而凋,花凋霎那,大雨即至。”

      沈碧惊讶道:“真是一桩异事啊。”

      祝槿笑道:“是啊,这可以称得上是神迹了,在当时,更是震撼了所有人,连敌国淳化都生出了敬畏之心,未再在此时进犯昭彰。昭彰的内忧、外患俱被解决,国人都把那两个孩子当成了神明的恩赐,也因此,他们甫一出生,便成为了昭彰的新任祭司。”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至那座荒冢前。他们沿原路下行,又摸了二块委骨石照明,不一会儿,便又回到了那冢中的墓道岔口。

      祝槿高举委骨石,与那受千刀万剐刑的女鬼对视,那两把钉入她眼眶中的匕首反射着泠泠的寒光,像是在恶毒地瞟着他们。

      祝槿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凝神向上,试图与这女鬼感觉相接。

      趿,趿,趿。有脚步声由远即近。

      趿,趿,趿。祝槿心头微沉,做好了面对一个形容可怖的女鬼的准备。

      然而,自虚空中走向他的宫服女子不仅不可怖,甚至称得上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一层又一层的宫装繁复、精丽,使她的步履略显缓慢。

      她生得杏目粉腮,而左腮之上,一只红色血凤与她头上的金凤钗遥相呼应,凤钗一步一摇,血凤如在振翅。

      女鬼死死盯着祝槿,丹唇微启,道:“我有夙愿,未得兑现。”

      祝槿愕然,他不确定对方是否是在与自己说话,试探道:“你说什么?”

      女鬼又道:“我有夙愿,未得兑现。”

      祝槿第一次通感到可以交流的鬼魂,有些新鲜,又觉得忐忑,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被困在这里,想要出去,你知道如何才能离开吗?”

      女鬼仍道:“我有夙愿,未得兑现。”

      祝槿道:“如果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那女鬼应道:“好。”

      下一刻,他忽觉胸口炙烫,而眼前白光乍盛——

      “鸟惊弓,蛇喧影,碎雪萃刃锋。弟与兄,操戈兵,刀箭不容情。”

      魈童边吟谣、边倒行,小辫子一荡又一荡。突然,他肩头驮着的翠鸟惊啼一声,霍地展翅,腾起数丈。

      啪地一声,一把不盈寸的小刀斜擦着魈童的头飞过,钉入了树身。

      与此同时,一块碎石摔落在地,又碎成数块,魈童惊恐地去摸索——自己的左耳竟被这把飞刀齐根切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民间传说:对月亮不敬者,会被割掉耳朵。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