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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回头道 ...

  •   祝槿与沈碧并肩躺在一块更大的冰槎上,久久无话。

      祝槿被这一天一夜的跌宕起伏、大喜大悲闹得心灰意懒,打不起精神,只漫无边际地想着:“若能出去,一定先去求个转运符,驱一驱这些天的霉运。”

      然而,再想出去谈何容易!原路返回势必是行不通的,撞破了他人行凶,就得做好被围堵灭口的准备。

      星河影动,美丽而冷寂。

      沈碧突然问道:“阿槿,你认得那人吗?”

      祝槿沉吟道:“那人名彭商,中土人士,祖孙三代都官拜王室守藏,家学渊博,我听闻百年间,西北方主曾数次力邀他的祖父与父亲前来魁城,却都被婉拒了。近年来中土大乱,他才应了弄墨主的聘用,前来入幕。先前我与他有过一面之交,观他身形赢弱、面浮青白之色,推测他是久病缠身、大限即至,千里迢迢来魁城,所为的,大概是那所谓的来世寄托。但据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推测,我恐怕是大错特错。”

      多少能人异士背井离乡前来魁城入幕,所贪图的,大抵不过有二件事:

      一者,名利也。鬼都魁城,萃集了天下的富贵风流,一旦成为鬼方主的幕僚,功名利禄便都成了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二者,永生也。魁城号称“永生城”,倒不是说这里的人真能永生不死,而是指在合欢鉴的庇佑下,这里的死魂不须同人间一般经幽冥九泉转世投胎。魁城人死了,灵魂经由合欢鉴引渡,下一世依旧在此重生。

      ——不需受下泉水涤荡之苦,而生生世世都能投生在这个安乐乡,故被美誉为“永生城”。

      不少将死之人回天乏术,就自然而然想给自己寻些来世的寄托,故而千方百计想要在临终前得入魁城。

      沈碧若有所思地唔了声。

      他话音刚落,身下的冰槎便又被击打起来,正是那些锲而不舍的婴儿拳。有的拳头手中还攥着布条和发绺,应当是从傅文身上撕扯下来的。

      祝槿起身张望片刻,并没有看见傅文的全尸,想来是已先行顺流而下。

      他想起下一弯河道上的割颅女尸,不禁苦笑了下,此刻他骨埙已失,刀亦被遗落在了囿墙上,怀里只揣了面浑不辨人的破镜子,要如何安然通过那重重关卡呢?

      沈碧像是看出了他的烦恼,他撑起身子,用乌灵灵的眼睛直视着祝槿,道:“阿槿,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修的道法,正好与这洄游阵中的鬼物相悖呢?”

      见祝槿不解,沈碧又解释道:“譬如扑火,乾道以水灭火,坤道抽薪灭火,若水法不能止火,不如试试用坤道泻火——你想啊,这里可是由他布置出的法阵。”

      世间道法有双:分曰乾、坤。

      乾者,天之道也,道法天然,讲究顺势而为。修此道者,须洞彻身心,汲取天地间灵气,体悟自然造化——小成者可成飞仙,逍遥于轮回之外;大成者则有望成神,与造化同体,练就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令日遣月之能。

      坤者,地之道也,为上古地君烛龙所创。当年天凤与地龙为争夺天地共主之位而战,地龙为凤所败,率部众远遁幽冥,辟地而居。

      ——天地间灵气上升,而怨气下沉。幽冥下泉,乃怨煞气最重之所在。
      烛龙在幽冥蛰伏时逆天道修行,另悟出一种化魂之道——他吞噬幽冥中的怨煞恶气,再以己身熔炼渡化,消解其怨而摄取其力。

      后仿烛皇修行得道者,小成被称为地灵,大成则被称为地祇。

      祝槿所修的,正是乾道。而鬼君当年自幽冥闭谷破禁而出,率一众羁鬼离开下泉,所修的,定然是坤道。

      祝槿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从未涉猎过相关法术……”

      沈碧打断他道:“这简单啊,我先前受过他教导,略知一二,不过我资质愚钝,难于修行,只能靠转述给阿槿你,让你来试一试。”

      祝槿道:“如何做?”

      沈碧用一只手覆住他的眼,另只手牵起他的左手,在他的手心里勾画。

      祝槿只觉五感六识开始紊乱,沈碧的声音像是从他的心底传来:“通感与移情是一对相生术法。先通己感,然后移及他人。我刚刚打开了你的感识关卡,现在你应当会感到感觉的紊乱、混淆甚至交互,耳中所闻以视觉、嗅觉、味觉甚至触觉的方式出现,这便是通感的第一层:交感。”

      “等你稍稍适应之后,便可以用自身失去边界的感官感知他人的神识,你要屏除杂念、暂时忘记自我,将感官无限延伸,阿槿,你先来试着来和我感觉相通。”

      祝槿依言,试探着操纵自己的灵识,起初,他就像触碰到了坚实的崖壁,他慢慢地摸索,终于找到了崖缝间那一线天,他小心地向里延展,渐渐地,祝槿遗忘了沈碧,遗忘了周遭,甚至遗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他仿佛正躺在水的怀抱里,障迷鱼缱绻地游在他的头顶,翕动赤色的足鳞,水潮一波一波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身体,让他再也感觉不到周身的疲惫与疼痛……

      在潮浪声中,他恍惚地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吹曲子。

      那曲声似乎是由某种特别的乐器所奏,清扬如啭。

      祝槿感觉,一股强大的意念正急切地催促着他:睁开眼睛,向水上看。
      他努力聚拢自己的灵识,奋力一跃出水——

      一切感觉都在这一跳中消融如春冰,而在褪却之前,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吹柳叶的男人。

      他身着一袭玄袍,脸上戴着金色的面具,静静坐在水边,俯视着水中的一切……

      祝槿轻呼一声,从刚刚的感觉里脱离了出来,叶笛声仿佛还响在耳畔,祝槿缓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沈碧在叫他:

      “阿槿,阿槿,你好些吗?”

      祝槿怔怔地看着沈碧,道:“我感觉到了一个吹柳叶的男人……”

      他忽地想起,自己探入的是沈碧的神识,那么方才那个映在他记忆里的男人,难道是……

      沈碧没有解释,只道:“这便是通感的第二层:回映。通己感及至他人,感知到对方记忆里最不可磨灭的种种画面,去了解对方的喜、怒、哀、痴、怨、恨。”

      “这种术法在实施时常与移情联结。人生为人,总逃不过永恒的轮回,肉身腐朽的一刻,灵魂就会重新投胎,如此循环,直到魂消魄散。”

      “但有一种魂是在死后不去投胎的,这便是所谓的鬼,他们因生前的欲孽而落入地狱闭谷,而他们的法力便是来自于这种强烈的欲望和情感。”

      “通感,可以让你感受到灵魂的执迷,而移情,便是用转移之术将这些情绪植入进自己的身体——简单点说,就是釜底抽薪。”

      祝槿听得入神,呼吸都放轻了些。

      沈碧又道:“只是移情术对施术者的要求极为苛刻,非心智坚如磐石者绝不能承受。将能令魂魄化为厉鬼的经历与感情移植到自己身上,是对施术者心性的极大考验,是用极致的痛苦与血泪艰难摸索出的一线生机……”

      他的话还未说完,冰下的婴儿拳便忽地振奋,将冰槎敲得如同擂鼓。

      祝槿这才发觉,他们已驶入新一圈河道。

      礁石上的女尸悠闲地同她一条绿蟒嬉闹。另一条蟒则浮在水中,正勒紧着什么。

      祝槿急道:“然后呢?具体要怎么做?”

      沈碧苦笑道:“我不知道,他先前教导我时曾说,以我的心性,并不宜循此法修行,故而我只是粗浅地知道,移情的捕捉与植入都是施术与被施术者心力的较量,其中凶险,外人难悉。”

      冰槎渐渐与那礁石近了。祝槿这才看清,那被鬼蛇纠缠的物什正是傅文的尸首!他被水浸泡得久了,面目都浮肿起来,像是祭豕的首级。

      傅文的头早就被那些调皮的婴儿手揪得斑秃,无数血块像藓一样,仅剩的几缕发丝也散乱着——竟意外使他在死后有了几分游吟诗人的放浪。

      但仇人凄惨的下场并不能让祝槿开怀,那两条盘踞的绿蟒已发现了他们!

      其中那条被少女搂在怀中的巨蟒认出祝槿,躁动非常,红晶样的眼睛如淬毒之箭,那割颅的少女感受到鬼蟒的异常,也朝这边转过脖颈根部,不知是在探视还是在聆听。

      本还在勒着傅文玩的水上蟒蓦地放松身体,傅文登时便咚地一声落向深水,那些跟在冰槎周围的婴儿拳见了,连忙蜂拥着下水抓他去了。

      祝槿支撑着站起,挡在沈碧身前。

      那少女再次举着祭器,踏蟒而来。略离近些了,她便又屈起双腿,高举祭器,再次朝祝槿做了一个劝饮的姿势。

      祝槿阖上眼,不去细看青铜器中狰狞的头骨,把手贴上祭器。

      沸血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到祝槿掌心,仿佛是怒涛在一阵阵拍打着城墙。

      祝槿的耳边渐渐响起万马千军的厮杀声,混合着哀嚎与痛哭,又慢慢地远去了。

      接着,他感觉到自己正被背缚着反绑在一根木桩上。

      风刮来林鸟的啼鸣与晨霜的凉意,祝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随即惊异地发现,自己身上竟未着寸缕。

      每一寸光洁的皮肤都被清晨的日光照及,这是一具少女的裸-体!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头颅压得更低,仿佛沐浴着的不再是阳光,而是灼人的视线。

      耳畔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与渐至的人声。祝槿清楚地听到一个老迈的男声恭敬道:“祭司,这是这次的战俘之一,原是淳化的一名郡主,她的父兄都是此次敌军的将领。”

      听到这个声音,少女猛地抬起头,仇恨地注视向来人。

      祝槿因此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二人。

      一人身着戎装,发已斑白,正躬身回话,而那被他称为“祭司”的青年,年纪尚轻,金簪束发,一身红衣,前襟绣满金色的射鱼纹。

      他睨了少女一眼,随口应道:“老规矩,充作拜日典上的人牲吧。”

      人牲,祝槿心中一动,原来这少女的死状竟是因被当作祭品祀神吗?——怪不得她会一直举着盛有自己头颅和鲜血的青铜祭器……

      戎装老者点头称是,那青年便背手离去。熹光之下,他束发的金簪闪闪发亮,上面镂有四只回翔的金乌。

      ——神乌绕日,东君的图腾!
      那老者说,这少女是淳化被俘的郡主……那么这次战胜的敌国——是世代信仰东君的古国昭彰!

      自听了要被活祭,少女的身体便开始剧烈地颤抖,祝槿只觉眼前的画面开始错乱,好像有无数金鸟、银蛇在相互缠斗,脖颈传来剧痛,耳畔响起凄厉的惨叫,无穷无尽的怨忿仿佛要将他吞没。

      祝槿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手下意识离开了青铜祭器。

      割颅女尸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那二只巨蟒盘绕着她,等待主人出击的命令。

      祝槿强捺住心悸,对她道:“昭彰百余年前便已被你的故国淳化所灭,你的那些仇人,或是仇人的子孙后代,也早已命殒,你又何故再执著于仇恨呢?”

      那女尸听了这话,反被激怒,她高举起青铜祭器,用力朝祝槿头上砸来。

      而祝槿再也无法忍耐心痛,捂着心口摔倒在冰槎上,全身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声音。

      冷冷道:“你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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