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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一百零一章 寂静的春天(二) ...

  •   月亮被森森的阴影覆盖时,天际开始落雪。

      雪很快变得细密,寂寂地,月光一样,拂过送葬者哀哀的轮廓,落上阿姆衰老、安详的面庞。

      同行者低声念着祷词:“掌握着转化生与死的命运循环与永恒轮回的伟大母神,您的孩子们感激您恩赐的生命,现将祝福伊回归到您的母源……”

      娣的手面纱一样抚过,为她轻轻阖上了眼。

      每一任伊女的葬礼,同时也将成为继任伊女的婚礼。阿姆在垂危的当年,选中娣作为她的继承者——伊族第二十八代“伊”。

      娣将在送走阿姆的当夜,独自进入神庙,朝拜萨满祭司,接过作为部落的“伊”的责任。

      祷告声里,阿姆的尸体开始燃烧,伴随着上一任伊女的死去,这里的春天也开始消亡。雪更盛了,积在神树的叶片上,草木开始战栗,动物惶惶不安地走动,有只老虎幼崽一直瑟缩在娣的脚边,不断地拿毛茸茸的头蹭动她的裙裾。

      娣俯身摸了摸它,既而抬眸,看向人群里、抱着还在呀呀学语的若的兮,目光交接,兮向她点了点头,娣则垂下眼、站直起身,神情从未有过地庄重,举步朝那座坐落在神树树洞里的太伊神庙走去。

      隔着霭霭的月光和雪,与正在燃烧着的红色火焰,自兮视角旁观着这段过去的怀目送娣走进了神庙。

      神庙的环壁上绘有连环的壁画,记载着伊族的历史,绘有每一任伊女的人像,面庞无不年轻而温柔。而穹顶壁上,则绘有若木与灵蛇的图腾,萨满祭司以其法相静静俯瞰着祭坛。

      祭坛之中,是无限逶迤、蜿蜒往下的台阶,娣执起祭坛边缘一只灯座上的烛台,缓缓拾阶而下。

      走着走着,四周的石壁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下树洞的原始形貌,烛光照明了那些比娣身量还粗的根系,使她的影子绰绰投在上面。

      娣心跳得有些快。

      根据伊族人世代口耳相传着的传说,喜怒无常的萨满祭司长年以其无限巨大的真身盘踞在这湿冷黑暗的洞穴中,静静沉眠着,只有在感应到伊女代际的交替时,才会短暂地醒来……

      而在娣走神这晌,台阶突兀地中断在了只狰狞、嗔怒的巨大玄黑蛇头前!——那蛇大张着口,吐出毒牙与长舌,鳞片横竖,泛着蓝紫的光泽,而两侧,如瀑的根系宛若它的披发,正在猛烈的阴风里徐徐地摇晃着。娣骇然惊呼出声,几乎没能拿稳烛台,紧接着,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不敬,吓得连忙匍匐倒地,浑身战栗着,向蛇神请罪。

      可很久过去,四周仍寂寂的。娣斗着胆子,边不断地磕头告罪,边微微抬起眼,悄悄朝那蛇首看,这才惊觉:那蛇首圆睁的怒目竟是镂空的!——这蛇头只是座由玄铁打造出的门嵌!而它的身后,是座紧闭着的石门!

      两侧的根系还在阴风里摇晃,像结着疙瘩的、蠕动的发,娣鼓起勇气站起,抖着手去推那嵌蛇的眼。

      石门在她的用力下缓缓向后打开,浓重的瘴气瞬间涌了出来,几乎顷刻,便扑灭了娣举着的烛火。

      然而,烛灯熄灭前的那一瞬,还是让娣看见了这座石门后的大概——斗室的四面壁上,包括穹顶,都绘有灵蛇盘旋的躯体,黑色的漩涡一样,直蜿蜒到正对着石门的那面墙上,紧紧地缠绕上一个皮肤、连同长发都是雪白颜色的女人,她的面庞上不见眉、鼻、口,而唯有双不见一丁点儿眼白的眼睛,纯粹的、冷漠的黑,正低头俯视向那把插进自己肚腹的剑。女人流淌出的血在灵蛇的蛇躯上组成了密密麻麻的神文,满墙的红色血字里,娣只看清了那最接近她创口、因此血色也最为浓重的几个字:“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成伊,藏于水,以己为万物母,复相辅也,是为两仪……”

      而在这方斗室的中心、疑似太伊的壁画前,趺坐着个人。

      是个生有蛇脸的女童。

      烛灯早已熄却,瘴气还在氤氲。娣身后的门复又缓缓地闭合。

      黑暗里,两点晶红同时亮起——是那打坐的蛇童忽然睁开了眼。

      娣慌忙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伊族第二十八代伊女——娣,参见萨满祭司。”

      “我将给予你祝福,”短暂的静默后,开口的声音沙哑、苍老、雌雄莫辨,“因我的祝福,你将会进入梦境,潜进意识的最深处,抵达太伊的意识领域,也就是宇宙意识和力量的始点——那个被称作为‘无何有’的超验存在之境,你将会自母神的怀抱里醒来,去吧:去饮下一掬若水,获取母神的神性赐予,成为真正的伊……”

      在这如梦如幻的声音里,娣只觉意识渐渐地模糊、昏沉,她的感觉发生了难以描述的改变,有一瞬,她听到了世间所有灵魂的喧噪,眼前掠过了很多神秘的意象,有围绕树曳尾的黑蛇,也有追逐着月亮的天狼……既而,又声消影沉——像是所有感官都被剔除,而只剩下灵魂。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了果实,从树的枝桠间醒来。

      她张开了眼。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水,水的尽头是一轮红日,正自缓缓地沉浸入水,入水的部分很快变得苍白,直到完全沉入水中时,已经变得剔透如一面镜子——变成了一轮银白的月亮。

      天幕已经完全黯下来了,只有水中的满月澄净地亮着,波光闪闪,照进娣的眼底,映着若木摇曳的疏影,以及水底,那正在若木根系间浮游的灵蛇。

      娣怔怔地,望着水中的月影在向着自己靠近,最终停泊在若木的树荫下,就像是受了蛊惑似的,她爬下了树干,落入水中的一刻,她的双腿自动变幻成了青绿色的蛇尾,娣游到月亮前。

      她完全忘记了萨满祭司的指示,只是受本能驱动地,从水月的光影里掬出了一捧若水。

      那若水在她的掌心,仍明月一样地亮着,倒映出个水影——是个背着长剑的男人,只有半具身体,因为皮肤布满流动的黥痕,故而全然地黑,在娣看向他的一瞬,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眼帘——这男人竟是天生的白瞳眼!

      就在这白瞳怪人与娣对视上的瞬间,掬水中的光影无声地破碎,重新倒映出娣怔忪的脸。她看着那个水影中的自己,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出了某种奇怪和陌生,这才恍然记起了萨满祭司的交代,也为了驱散那股不明但强烈的不安,娣快速地饮尽了手中的水。

      若水流淌进她的肚腹,娣的周身,包括脸颊,都开始冒出青色的鳞片,密密麻麻,覆盖了她的全身,她完全变作了一条美丽的灵光熠熠的青蛇,在若水中衔尾而游,游动里,她的那些鳞片又开始脱落,脱落地方的皮肤焕发出雪一样圣洁的冷光,她的蛇尾从中间裂隙,真正地化作了两条自由飘摇的腿,而随着裂隙,她的腿心,开始涌出血——是少女的初潮。

      娣感觉自己的身体内外都有水潮在流动着,她的眼前再度变得虚幻,仿佛又看见了方才那个壁画上的女人,一柄银剑插进了她的肚腹,血流出来,变幻成咒语样的神文:“我诅咒你的灵魂将被切割……致使分离的趋势……不再完整……”

      那些血字在娣眼前疯狂地扭曲,她努力地辨认,却看不清楚。忽然,女人张开了嘴,那柄插进她肚腹的银剑剑尖如影掠出,刺中了娣,使她仿佛开裂般疼痛,随即,身体的一半霍然化作了一只金色的鸟,飞离了她,金乌飞走的一刻,娣感觉自己剩下的身体开始沉没,落进水里,在水潮中渐渐地消失,灵魂与水潮融合,于是,她感觉到了月亮——缓缓地浮出水面,盈满她的整个灵魂。

      ……

      雪一直落着,迷蒙了天色,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月亮的亏虚。

      兮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寂然的神庙,突然,她怀里的若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

      兮慌忙地拍抚若的背,怀则趁着这间隙打量起孩提时若的形容,但还没待祂看个仔细,头顶乍然亮起电光,兮仓皇地抬头,就见一道闪电竟直直劈了下来,伴随着紧随而来的惊雷声,神树竟被拦腰斩断!

      天地都为之震动!

      然而,这竟仅是个开始!

      下一道天雷很快接踵而来,再度劈向神树,使神树砰然着起大火!

      风卷着火极快地扩散,使四周的草木也开始燃烧,而雷电仍在一道道接连不断地劈向神树,整棵擎天的巨树完全燃烧起来,并开始倒塌!

      神庙的穹顶甚至被神树落下的枝干直接砸碎!而下一道天雷便直接劈向了神庙!

      兮紧急将若塞入同伴怀中,不顾周遭人劝阻的哭喊,提起裙摆,飞快地跑下祭坛。

      闪电不断劈上台阶,地下迅速地塌陷,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兮不顾一切地朝下跑,白电在她面前劈碎了石门上的蛇嵌,使石门也刹时崩裂成无数的碎块。

      兮喘息着停了下来,震撼地看着眼前,被几乎无间的电光照耀明亮的石室。在那一刻,她与借她眼旁观着这一切的怀都感觉到了灵魂深处的战栗——他们同时看清了那满墙沿蛇躯游走的血字中心,通体雪白色、眼睛黑洞洞的母神太伊壁像,竟是以贫瘠的白骨入嵌墙体、拼就而成!看上去极其妖魅!而她的肚腹位置,竟真地插有把剑!

      电光点亮了太伊纯黑的眼,冷漠地睥睨向下——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地上,正横躺着昏迷了的娣!她全身湿淋淋的,整个人痉挛似的抖动着,一道电光再次劈来,直向全无知觉的娣而去,兮见状,毫不犹豫地闪身,挡在了她的身前!

      怀感受不到兮的疼痛,却能听见她皮开肉绽的声响,血色迸溅,连视野都瞬间被血和泪模糊,可还没待她有所喘息,下一瞬,整座石室都被雷电劈了开来,白电、惊雷四面八方地朝娣击来!

      兮咬牙,从地上弹起,于空中化出蛇形,使蛇躯紧紧缠住了娣,将对方的头牢牢护在自己的蛇冠下。于是那雷、那电竞相袭向青蛇,兮撕心裂肺地惨叫,青色的蛇麟雪花一样飞出身体,血肉被炸得分崩离析!

      但她仍没有放松,血肉模糊的蛇躯凄惨地转动着,将娣缠得愈紧。

      ——又是七道天雷。

      挨到第七道时,兮已连痛哼的力气都没有,奄奄一息地,只还记得缠紧娣。她拿巨大的蛇头搭在妹妹的肩上,依偎着她的脸,粗喘着,眼中不时渗出血红的泪水,冰凉凉的,落在娣脸上,竟渐渐,使一直昏迷着的娣有了知觉,喃喃地梦语:“姐姐,姐姐……”

      兮一怔,狂喜之下,竟恢复出气力,化回人形,猛烈摇撼娣的肩膀:“醒来,快醒来……”

      “快带她走,”沙哑的声音自角落里响起,兮猛地循声抬头,这才发觉墙角位置,还趴着个人,只有垂髫女童的身形,声音却苍老如妪,连连呕出几大口血后,方才慢慢抬起下颌,露出那张恐怖的蛇脸来。

      怀的心跳几乎在这一霎骤停——是合欢?!!

      她没有再看兮,那对冷红的蛇眼死死盯着娣的腹部,又哭又笑地:“二十八…月亮的周期。伊的预言果真应验了……月亮……月亮将在她的胞宫里重生……”

      兮猛然回看向娣,就见她的肚腹处,果真在渐渐地凸起,而有柔和的光晕,正自其中流出。

  • 作者有话要说:  应用了下感应受孕的概念。
    无何有之乡语出庄子,这里用来指太伊的意识领域,它与每个人梦境的最深处联通,这是“巫术”与神秘世界联系的主要方式,用荣格集体潜意识理论解释就是去无意识最深层探寻神的存在。据闻一多推测,中国原始社会曾出现过一种本土宗教,他称之为古道教,这种宗教和巫术密切相关,并由此孕育出了道家思想。本文其实就是在通过《九歌》巫神话重构出这样一个宗教信仰下的世界。
    如果还有读者有印象,合欢鉴是怀用若水铸成的,而灵蛇本体也是若水,这才促成了合欢和镜子奇妙的融合,包括合欢长着蛇脸、善于利用人心的欲望、被殷怀封印在树下、对若华施加影响,这些轮回中的事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神性投射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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