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浣南介 ...
-
这一觉甚是香甜。
我甚至什么都没有梦到。可我在师父的房中醒来,睁眼便看见绣工繁琐而精致的纱帐,恹恹的香气,浅淡朦胧,我揉眼睛,不知今昔何夕,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水声音,天色阴暗。穿好衣裳跳下床,猛的拉开门,一片雨帘顺着风飞溅在我的身上脸上,瞬间淋了个通透。眯着眼睛向前走了几步,大觉刚醒时,浑身的热气被一冲而散,我低头看镶满了紫色彩石的地面,汪了一层雨水,似梦似幻,在水中荧荧的光映着看不清的我的影像。
好像有什么是不同的。
想起昏睡前师父说过的话,我悚然,几步跑进屋子里,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一面身镜。镜中那人只着了一层绢白里衣,因为浑身湿透了而贴在身上,越发显得长身玉立,也更让人觉出单薄。头发也湿透了,贴在白皙的皮肤上,披在身后,凌乱而乌黑。我呆呆看着镜子,皱起眉头,好半天缓不过神气,正发愣,身后伸出一双手,把我紧紧搂住,原来是师父。
他今日穿了大红的衣裳,越发显得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衣妒杀石榴花。师父低头用下巴摩挲我的脸颊道:“青云这样子才好看,师父竟没看出来,那时候明明是个小孩儿,长大了竟然这样美丽。”我脸上发烫,目光飘忽时竟在镜中与师父的目光对视,登时间眼睁睁看着镜中自己脸上红晕直直染上耳根。
师父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笑道:“青云长大了,性子还是个孩子,瞧你弄得一屋子的水,这下子采荷又要好好收拾一番。”说着牵过我的手,便做势要脱我的衣裳。
我慌忙退后,两手紧紧拉住衣摆,虽然和师父已经很亲密了,但还是不能接受他这样的亲昵。看他这样对我好,如若有一天发现这具身体里的人竟然不是他的那个亲亲徒儿,不知要如何伤心。想着他因为我鸠占鹊巢而皱起眉头的样子,我胸口一酸,竟然觉得眼中酸涩,心如擂鼓。
“青云?”师父淡淡的笑着看我,“不脱了衣裳怎么洗澡?瞧你淋了这样一身雨,回头伤风感冒,难道你以为师父不会心疼?”
我咬住嘴唇,满心的事情不知如何说出口,犹豫了半天,才勉强道:“我不是青云,我不记得了。”
“又说什么傻话呢?”师父噗嗤一笑,拉过我的手,把我拥在怀里:“师父不是说了,永远最喜欢青云。你记不起来又有什么关系?”
我呆呆倚在师父胸前,看着自己身上的雨水浸湿了师父的衣裳,他也丝毫不觉的不妥,仍旧把我搂的紧紧的,屋外进来两个小童,抬了好大一桶水,另一个人跟在他们后面,手里拿了一把红伞,看那两个童子把桶盖掀开,又把一切浣洗用具放好,才伸手招招那两个小童,一道走远了。
“还是先泡泡热水,你不让我帮忙,我就先出去。”师父松开我,径自走了出去。我看着他合上房门,想着这间房子本来就是师父的,怎么如今好像他被我赶出去一样。
这天过后,我一连几天都呆在师父的房中,每天师父都来看我一会儿,指导我练些奇奇怪怪的法术。晚上却从来都不回来,也不知是在哪里落宿。不过想来宿命宫这样大,他一个掌门人总不会只此一处住处。我样子变了,不敢再随便出去,天天闷在房子里,倒是和那个叫采荷的人混的烂熟。
采荷就是上次送水来打着红伞的小童,那天我刚练了功,想休息一下子,就躺在师父的椅上假寐,门被推开的声音很轻,脚步声却重,我初以为是师父,睁开眼才看见一双髻童子站在床边整理。正好闲来无事,就找他来攀谈,他也不和我生分,这几日熟了,待我语气更加亲热和善,偶尔开开玩笑,宛然成了我到此地的第一个好友。
这天我和采荷正在互相玩笑,我损他多大了还扎这样的头型,他被我说的鼓起脸颊,眼睛亮晶晶的瞪着我,越发天真浪漫,我说了他几句,见他确实着恼,只好软言安慰。师父推门进来时我正在给采荷梳头,用一根湖绿丝带松松的系在脑后,我从来没有梳过头发,自己也是天天披头散发的,这会儿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可看。刚刚扎好,身后就传来低低笑声,我不悦的回头,果然师父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后,两只眼睛弯弯的,脸上更加漾起两个酒窝。
“怎么?”我抬眼看他:“采荷这样梳才好看,你看他天天梳成两个童子髻多么奇怪!”
师父并不和我争辩,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采荷点头道:“可不是,采荷以后就这样梳头发好了。”
我这才觉得痛快,笑着望了望师父,满意的摸摸采荷的头发。
那时我犹不知自己对待师父是什么样的心情,更加无从揣测师父对我的感情。后来我和师父分开,再聚首时仍然是采荷来服侍我,他仍是那时的样子,妖界的时间好像不算什么,其他的童子都扎着童子发髻来来往往,唯有采荷把头发梳成一把,光滑亮丽的一把乌发垂在脑后。采荷站在阳光里对我道:“这些年来宫主天天让我这样梳,说是云公子哪日回来了,看我变了样子又要生气。”
我摸索着屋子里的摆设,一切都和我离开的那日一模一样,经年的时光流逝,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我在不知不觉里所享受的快乐,很久以后连自己都羡慕自己。
在师父屋子里安安分分的呆了几天后,我趁着一天阳光不是太大,偷偷试了试师父新教给我的转换咒。我自从身体长大了,觉得身体里的力量也随之变化,练习什么都得心应手,师父教给我的咒语很快就练成大半,搞得我经常被他夸奖的不好意思。转换咒挺好用,从此我也可以像师父那样潇洒来去,偷看任何人的秘密。
呃,前提是没有设任何结界。
偷偷去见了那汪潭水中的人。浣南介,名字别扭,人也别扭。潭水边上便被他设了满满的结界。我到了那里才发觉,但不知怎的,那些对我全无用处。浣南介早已立在水中等我,这次他换了身淡蓝色的印荷蚕衣,头发光光的束在身后,耳朵上的蓝宝石好似水滴。
我唤他:“南介。”
很熟悉的感觉。
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他。
他倨傲的笑,却不冷淡。伸手把我轻轻拉进水池,我的衣服被打的湿透,自己却不在意。南介道:“还记得以前我们经常在水中这样玩,你气我衣裳总是不会湿,我便把法术撤了陪你。”
我耸耸肩,半无意识道:“你却不会反过来,教教我怎样把衣服弄干。”话刚说完,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样的记忆是淡淡存在的,不说,便被掩盖住,永远不会想起。南介却不在意,只是脸上依然带了些掩不住的喜色,拉扯着我像潭水中间游去。
我默默的跟随他,心中却拉起警钟,我在以前的世界,是不会游水的。以前的好哥们裘战还因此笑话过我来着,我皱眉,为什么上一辈子的记忆越来越淡,而更多奇怪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和画面会突然冲进我的脑袋。
难道我在这里,就要慢慢被消磨掉,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么?
我摇摇脑袋,南介在我面前静静的看着我,白皙的手扶着额头,像是有什么事情让他很是苦恼。
“南介?”我犹疑的唤他。
“你自己在这里练功吧,我要走了。”他的声音极动人,可内容却让我心中发凉。
这样热一阵冷一阵的人。说完话竟然真的把我撂在这里,自己一翻身,从我身边潜走,片刻就连影子都再看不见。我只能疑惑的盯着他的背影,脚下蹬着水,内心默念咒语,不一会儿就浮在水面,水汽环绕着我,盘绕成一个奇怪的符号,随着我的喃喃声不断流动。
我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背过这样复杂而奇怪的咒语,可这场景是这样熟悉,我自然而然的做出各种动作,念出各种口诀,一边惊疑自己还是否是自己,就觉得内心一空,脚下的结界松动,整个人噗通一声掉进水里。做好了呛水的准备,却觉得周身的水流温柔,我睁开眼,自己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水球里,师父站在岸边,淡淡的看着我。
被送上岸,我看见衣服里的水汽跟着刚才的水流离开,低下头,突然不敢看师父白玉一样的脸。
“青云来这里,是一个人?”我抬眼看师父,总觉得他这句话里有许多说不清的情绪,那温润如玉的脸颊,摘去了在众人面前的妖魅,此时剩下的全是淡漠。
“嗯。”不自觉的就撒了谎,潜意识里,觉得师父或许不喜欢我见到南介。
“以后练功,不要再来这里。就在我屋前。”
我心中一沉,果然被我猜中了,想反驳他,看他的脸色却提不起勇气,只好讷讷的答应。师父见我答应,竟然很是开心的笑了一下,我瞬间呆掉,被他完全迷惑,他这样的人,想来才当得起“掬水月在手 ,弄花香满衣”似的人物。脑海里全剩下他在群花掩映下的身影,师父拉着我的手,带我回了他的房前,又送我进了屋子。我一直都处于恍惚状态,任由师父把我按在床上,随后紧紧的搂住我,在我脸颊边印上一个浅淡的,似有还无的亲吻。
这一夜师父没有再去别的地方留宿。我们两个先后洗了澡,师父把我拥在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他睡得十分沉稳,我注视着师父的脸,偷偷把手放在师父的腰上,感觉他纤弱却隐含着力量的身体,像小偷一样隐藏自己脸上的红晕和胸口急促跳动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对师父来说到底算是什么,他这样把我留在身边,说着喜欢我,我却时刻的觉得不安。
我怕他喜欢的不是我。
我怕他有一天发现,我并不是他要的那个人。
但当我的脑海渐渐被其他的记忆填满,我以为我或许就会这样慢慢消失,变成一个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存在在这里的人。
我审视师父的睡颜,审视我的前世,审视我的心——我知道,或许我并不怕自己消失,我怕的,是师父不再需要我。
扶苏,我在内心里大声的呼喊他的名字,然后悄悄的,放小了音量在内心坦白:“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