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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难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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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京都沿着永澜河一带,依然是十里繁华,春池蜡焰。只是再往后头走,便开始得见一些不入流的赌坊,外面敲进去,只见满目的乌烟瘴气,招赌吆喝之声震耳欲聋。还有上了年纪的妇人,她们穿着袒露,身上带着一股洗不去的廉价脂粉味,倚着坊门,对来来往往的过路行人一视同仁地抛媚眼。偶尔咳一两声,回首啐一下将堵嗓子眼里的唾沫白星吐在一旁,然后继续挂起谄媚讨好的笑。
这里汇聚着繁华京都里所有的肮脏和混乱,是那些所谓的,有权有势的公卿贵族们,一步都不愿踏足的地界。
而眼下崔景予就在此处,一扇小院门轻轻巧巧地合上,便将外头的嘈杂都隔绝了,他对面坐着的正是周盛,还有一位面如土色的中年男子。
“几日不见,刘公公好兴致,怎么还蓄起胡子了?”崔景予抬手给自己斟了碗茶,说:“这是只当自己留了胡子,那位殿下就认不出你刘进喜了?”
刘进喜其实在温敬帝驾崩前,已经琢磨出一些蛛丝马迹,可他就一个没实权的掌印太监,脑袋和荣光都是主子赏的,哪里敢出言狂妄?好在他狡兔三窟,福大命大,提前打通了关节,温敬帝没了后,立即被接应进了安平将军府。
陈年往事刘进喜的确知道一星半点,但他实在不敢说啊!本来摄政王那边就没放弃过对自己的赶尽杀绝,前几年风头紧那会尤甚,眼下好不容易渐渐缓下来,他寻思着自己此乃急流勇退,能平安终老也算是这辈子得过且过了,谁承想半路杀出这么个愣头青,非要自己给当年那些要命的烂事作证!
“崔公子,你行行好。”刘进喜真觉得就算往上数几百年,也不会有比自己活得更憋屈的天子近臣了,“放过我罢,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知道的那一点半点,也早就抖搂完了,再逼,我就只能同你瞎掰。”
他指着一旁坐着的周盛,愈发愁眉苦脸,说:“我刘进喜这辈子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崔公子就容我安度余生成么?您这一直派人在将军府外头盯着我,安平将军已经是个有本事的角色,何况这样下去,迟早摄政王那边也得有所察觉啊。”
“欸。”崔景予冲他和和气气地笑,“刘公公何必同我这么夹枪带棒?我也是受人之托么,这不是公公你死活不肯点头,才多次来扰你清净?你只要点了这个头,答应届时配合我们演一出大戏,我崔景予向天保证,绝对让你安度晚年,还给你在京都里购置一套三进三出的宅子,让人妥妥贴贴地服侍着,如何?”
“可别,可别!”刘进喜连连摆手,一叠声拒绝道:“三进三出的宅子我缺么?我不缺!我自个手里头都压着大把的银票,犯不上为这么一套宅子抵上老刘的身家性命啊。我现在将军府里有吃有喝,好得很——只求你崔公子高抬贵手,别再纠缠不休,我自然就能安度晚年了。”
“你过得好。”崔景予依旧笑着,神色却渐渐沉了下来,“可摄政王只要还荣华富贵地享着一日,我便过得不好。”
刘进喜也是朝中跌打滚爬许多年的老油子了,这会察觉气氛不对,便紧抿着唇不吭声,只当作没听见。和他谈什么什么家国,什么百姓?都没有自己只此一条的命重要!
他眯着眼瞟向门外,想走,奈何身旁这个自称周盛的身手很是了得,没有崔景予点头,便绝不放人。
“没有时间了。”崔景予又开口道:“刘公公是真打算与我们鹬蚌相争,让摄政王稳坐钓鱼台揽利么?”
“我说了多少回。”刘进喜也烦了,不由自主地抬高了点音量,道:“我早就不是司礼监掌印,你们为何非要揪着我这个老东西不放?你们,年轻人!到底心高气傲么,有雄心壮志要把摄政王拉下来,那便只管卯足了劲去拉,左右我又没拦着碍事,只是掉脑袋的事情,凭什么拉着我一起冒险?”
“因为你是天子近臣,你曾食君俸禄!”崔景予闻言,声调未变,却当即一掌拍上面前桌案,掌风震得上头搁的茶盏都抖溅出水珠来,“摄政王如今是陛下与娘娘的心腹之患,他既掌了文官的笔,又有武将的刀,此刻不除,待来日权柄滔天,无人再能动他,大邺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摄政王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崔景予定定地望向刘进喜,又说:“他一定会杀了安平将军,唇寒齿亡,你以为你躲在里头,两耳不闻窗外事,就可以置身事外了么?”
“安平将军不成,我大可寻下家的庇护。”刘进喜寒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天下之大,总不会没有我的一条生路。”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也不信吧?天下是大,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待到了那一日,大邺只由摄政王一人呼风唤雨,谁还敢冒着砍头的风险来保你?只怕面上应承,背地里挤破头地想用你去讨新皇一个情面,你又欲如何?”崔景予眼带讥讽,说:“何况哈巴狗似地点头哈腰,摇尾乞怜才求得一条生路...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真的好过么?”
“刘公公。”崔景予刻意地咬重了这三字,知道此人虽然无大恶,却也绝非愿意舍己为人的善类,谈君臣忠义、天地民生统统不管用,只有切乎己身的利益才能为其打动。于是他转念一想有了主意,随后笑起来,问道:“你真的甘心么?”
这席话振聋发聩,戳中了刘进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心事,他在那一瞬犹疑不决起来。原以为这人要设局诈自己,可眼下瞧着却又不像,便说:“你背后那人又是谁?且空口白牙,我凭什么信你?既然要合作,总得拿出点诚意来,才能好好商量吧。”
崔景予深谙,孟昀归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决计不能说出来的。虽然刘进喜也算是敌人的敌人,但他们无法百分百拿定这人口风够紧,万一刘进喜知道以后,为了拖住他们,没精力再来折腾,真能干出宣之于众的事情,那就是数年心血付之一炬。
“你没得选。”于是崔景予和颜悦色,为面前之人倒了一盏茶,推过去,道:“你除了信任我们,与我们合作以外,你没有退路了。”
而逼刘进喜作证,亦是他和孟昀归的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一环。正如适才所言,摄政王这些年来苦心经营,在朝中的势力遍布,又兼背靠世家,说不准同西凉还有利益瓜葛。树大根深,寻常的罪名已经无法再动摇他的地位了,所以眼下他们好不容易顺藤摸瓜,挖出了一回大的,能置其于死地,自然咬紧了绝不肯松口。
“崔公子说这话什么意思?”刘进喜后背渗出了冷汗,“我不乐意,你们还能硬押我上去不成?”
“不,不,逼你去,你怎么肯说实话?万一你因此存了报复之心,面上一套背地一套,只怕还会弄巧成拙。如果逼迫就能成事——司礼监刘掌印有身价,安平将军府的下人可不值钱!你以为自己凭什么还能坐在此处,凭什么和我谈?”崔景予哈哈一笑,说:“我能打什么主意,不过是你若不愿做这个证,谈不拢,我们的赢面就小,届时万一老天不开眼,让我们败了,我自然也想拉个垫背的,一起鱼死网破便罢了。左右只消把曾经司礼监掌印还活着的消息放出来,等着你的,肯定是摄政王不死不休的追杀。你逃得过么?”
这倒是实话,依着摄政王那斩草必除根的狠辣性子,刘进喜的身份又摆在那,无论消息是真是假都活不成,暴露了行踪与死无异!
“原来你们找上我那日起,就已经算好了!”刘进喜闻言,神色倏然就变了,他咬牙切齿道:“但是那位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城府更是深不可测,否则隐忍多年,为何无人知晓?你们要诈他,只怕会被其反噬!这样大的事情,做假证,万一被发现了就是作茧自缚,我们都得玩完。”
“刘公公放心,我们所作所为是为着杀他,又不是自杀,当然是等一切布置妥当了,才会动手。”崔景予再下一剂猛药,说:“你怎么不想想,这事要成了,你刘进喜就是清君侧里头正儿八经的功臣!往后哪个还敢不对你笑脸相迎,毕恭毕敬?届时别说司礼监掌印,就是十二监之首的位子,不也只是陛下一纸召令的事?”
刘进喜叹了口气,心道曾经对人呼来喝去,如今被人呼来喝去,这几年困在将军府里,说不甘心那的确是假的。向来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崔景予这话就如同一钓鲜饵,在自己这尾鱼前不断地摇来晃去,耐心地诱他按照既定的路子走。
“两日,再给我两日。”刘进喜思及此,双手揪起膝上的粗麻衣裳,“这事...这事牵扯太深了,你容我想想。”
“刘公公可得想快些,摄政王的刀说落就要落的,可不会等人。”此情此景落入崔景予眼中,他满意地笑了笑,心道今夜多半要成,便起身去开了屋门,道:“周兄弟,劳你将他带回去吧。”
周盛闻言带着刘进喜离开,屋内这才沉寂下来。崔景予坐回桌前,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巧玲珑的岫玉佩,上头雕着折枝照水梅的图样,那玉料倒是上乘,只可惜手艺有些粗糙,几朵梅花硬是被刻得歪歪斜斜,大小不一,见即知是外行人自己刻着玩的。
这是崔景予从前赠给吕钟灵的,是他花了整整半个月,划伤了好几道口子,一笔一刀雕出来的,正取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之意,只盼着三姑娘能佩上自己亲手做的小物件,方显情真意重。可惜后来天不遂人意,有情人就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再闻已是天人永隔。
而这块玉佩雕工非自名家之手,倘若不是稀罕那份独一无二的心意之人,自然觉得取之无用,所以这些年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手里。
“就算杀了他,也不过伊人已逝,故人难寻。”他摩挲着玉佩上凌寒开着的几朵梅,垂眸叹息半晌,才自言自道:“钟灵,我到头回望...”
“终究还是,一生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