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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孟婆的眼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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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悉从自己的身上爬起来,看着已经死去的肉身,还在像干涸的鱼那样颤抖,觉得特别荒唐;鲜血从她的身下蔓延开来,像无数条蛇钻入肢缠体绕的乱葬岗,最终不晓得会在哪里停下来,又觉得特别悲哀。为什么人要有灵魂呢?她摇摇头,屁民何用思考,再说小豆子还趴在她腰际,脖子上环绕着一圈刀伤,裂开的皮肤处凝结的血珠像一串葡萄。小豆子先她一步死掉,已被鬼差带走了。她轻轻抬脚,便飘到了乱葬岗的上方,也有其它鬼魂从死人堆底下钻出来飘上来。大家见面寒暄,还是人间这一套。
终于有人发现了自己身为鬼的便利,在天空中盘旋几圈后,吹着响亮的口哨朝天际飞去。这是做人时难有的自由,大家羡慕地看向他。还没回过神来,一道白色的光束射向那自由的灵魂,瞬间化成一股青烟,寻不着了。
“作死!”一黑一白两名鬼差须臾便来到跟前,洪钟般的声音震得鬼们个个肝胆俱裂,当然也没什么肝胆了,但足够吓唬这些鬼的,“还有谁跑的?趁早尝一尝魂飞魄散的滋味!”
刚才的优哉游哉荡然无存,有几只胆小的鬼吓得钻进了地里。黑白无常将它们提溜出来,挂在锁魂鞭上,其它的鬼也自动靠过来,纷纷自挂在锁魂鞭上。一个钩子挂一个鬼。朱悉发现鬼真的不占地方,这么多鬼,一条短短的鞭子还挂不满。她往前蹭了蹭,正好大家都惧怕黑白无常,不愿意挂到前面。
“二位大哥,我向你们打听个人。一个小孩,刚死的,名字叫小豆子,你们可有见着?”
“我们见的小孩多了,不知道你说的是谁。”黑无常道。
“到了地府自然就能见到了。”白无常道。
“我初来乍到不熟,到时候麻烦二位大哥帮忙指引一下。”
“好说好说。”黑白无常齐声道。
朱悉连声感谢,心想这地府可比人间通情达理得多。想当初她被冤枉杀了自己的丈夫,县官不问缘由上来就是三十大板子,她哪里还有力气伸冤呐。后来被判流放,想着家里还有小豆子咬着牙坚持下来。没想到小豆子离家出走,小小的年纪硬是追着她到了这极寒极苦的边塞。她不放心小豆子一个人再回去,将他藏在苦役居住的房间里,还是被发现了。那些可恶的没有人性的监工逼着小豆子做苦工,稍有不顺就是一顿打骂,朱悉反抗他们,他们便侮辱她,小豆子保护母亲,却被他们横刀砍杀。朱悉万念俱灰,撞上刀口而亡。原来死亡竟是一种解脱。只可惜小豆子先死一步,她没能找到他,不然母子在黄泉路上团聚,也是极幸福的。
一条阴森可怖的黄泉路竟然被朱悉走成了轻快欢乐的乡村小路,她想起以前李昱在田里耕地,自己带着小豆子给他送饭的场景,一家人坐在田埂边和乐融融。如果还能把李昱找到,在地府不比在人间快乐吗?
“你倒有心情唱歌?”黑无常回过头来看她。黑无常面无血色,舌头却红彤彤地挂在肚脐之上,是个大舌头,说话不清楚。
“黑无常大哥,我一想到灵魂是不灭的就很开心,因为我还可以见到我想见的人。”
“哼,我已经在地府工作一百年了,灵魂不灭未必是件好事。”黑无常冷笑道。
“平常人的灵魂初生时像根弹簧,临死了像根腌菜,像你这样到了鬼门关还有劲的,可是少见。”白无常道。
“人总得有希望嘛。”朱悉笑道。
“希望……”黑无常陷入了遐想。
“别想了,兄弟,她是喝了孟婆汤的。”白无常捅了捅走神的黑无常。黑无常点点头,拉了拉锁魂鞭,继续赶路。
到了鬼门关口,与人间并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一副巨兽的石雕,大张着嘴,鬼魂们要从这副大嘴里穿过,而这嘴里漆黑阴森,不知有什么埋伏。毕竟是地府,大家都有些恐惧。
“鬼差大哥,是不是到了地府我们就可以投胎了?”有鬼问道。
“那是自然。”黑白无常头也不回地将众人拉进巨兽的嘴里。只听得咔嚓一声,鬼门关就此合上了。
一瘦小老头前来作揖,黑白无常扬起锁魂鞭,啪的一生,众鬼被甩在地上,均瑟瑟发抖。
“鬼还怕冷么?起来!”小老头吆喝着把众鬼从地上薅起来,“你们刚刚做鬼,还离不了凡人那一套,还当自己知冷热、明是非,要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么?现在,小老儿就给你们立立规矩!”说着,把鸡爪似的手伸向朱悉,轻轻松松将她提溜起来。
“且慢,规矩可以慢慢教,耽误了工期可就不好了。”黑无常阻止了小老头。
小老头将朱悉放下来,贼眉鼠目地转了转,笑道:“鬼差大哥去的人间多,也沾染了不少人气啊!行吧,规矩不着急,你们先来干活吧!”
朱悉向黑无常拱了拱手道谢,黑无常并不看她。
小老儿将众鬼领过一座石桥,再三叮嘱不要朝下看,免得被吓得魂飞魄散。还是有人破了戒,刚往下张望,便即听到一声惨叫,仿佛刀刮在死人骨头上。
“他去了哪里啊?”有人问。
小老儿转过身,将众鬼堵在桥心,笑道:“说了要慢慢来,那么心急干什么,直接去了地狱的十八层又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还要在这地府多待一会呢。”
朱悉听了连忙将头仰起来,看着黑魆魆的洞府上空才略感心安。
众鬼在一片泥地里停留下来,这里与人间便不太一样了。在人间,众鬼没有重量,不论是何物都能轻松穿过,仿佛影子;但是到了这片泥地里,众鬼好比为人时站在沼泽地里,比沼泽地还要难走,切切实实举步维艰。小老儿叫众鬼在这片泥地里耕耘,像牛拉犁一样,鬼们没有犁,只有双腿,于是就用腿来来回回搅拌这些泥泞。有鬼渐渐沉没了进去,大呼救命。小老儿摸了摸小胡子,斜睨着眼睛道:“别忘了,你是鬼,不用呼吸的。”那鬼就沉了进去。旁边有人不忍,将他捞了上来,满脸满身的泥泞,还跟做人的时候一样狼狈。虽然做了鬼不用呼吸,但地府里这些污糟之物却并不会自动远离。朱悉叹了一口气。
“看什么看,都不用干活了?”小老儿大喝一声。
众鬼肃然,继续耕犁。
幸好是耕犁,朱悉心想,这样的活在人间不知干了多少回,没什么难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去投胎,就好打听小豆子的下落了。
“我们来地府是来投胎的,怎么叫我们做苦力?”有鬼忍不住了,高声责问。
小老儿走过来,盯着这鬼看了片刻,摸了摸小胡子,掂量道,“都是黑无常打断我,这规矩没立好,果然就干不了活!”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瞬间扇在了朱悉的脸颊上,她捂着疼痛的脸颊,发现其余的鬼也是如此。原来小老儿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给所有人扇了个大耳刮子。有鬼对他怒目而视,小老儿也没有手下留情,另一个大巴掌很快就甩上来了。朱悉两边脸颊又红又肿,不是说都做鬼了么,怎么还会有当人的反应,尤其是心里,觉得老委屈了。
“你们做了鬼,可以不用吃、不用穿、不用睡,日日夜夜干活;幸福不会光顾你们,但痛苦依然真实存在。不要以为做了鬼就等投胎了,前面还有好长的路等着你们呢!要投胎,努力吧!”小老儿飞到泥地上方,变成门口野兽的模样,对着众鬼龇牙咧嘴。众鬼吓得瑟瑟发抖,纷纷匍匐在地。朱悉却看见小老儿只有头变成了巨兽,身体像根小尾巴缀在巨兽的头后面抖落,虚张声势,不禁捂着嘴巴偷笑。
“亏你还笑得出来。”有人在朱悉的后背心说话。她回过头去,竟然看到一张牛脸,吓得差点尖叫。“别怕,我不过是上一世投胎做了牛,现在便是这副模样,这一世我一定要给自己挣一个好出生。”牛脸人道。
“如何给自己挣一个好出生啊?”朱悉请教道。
“就是你笑话的这些家伙,官不大,权力可不小。”牛脸人指了指小老儿,有低头说道,“跟他们搞好关系,好处不少的。”
“我一个鬼,拿什么搞好关系啊?”朱悉不解。
“不要妄自菲薄,即便做了鬼,女鬼也比男鬼便利些。”牛脸人盯着朱悉上下打量一番。
朱悉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了,嘲讽道:“女鬼恐怕见得多了,倒是你这样的少见,不如我帮你引见?”
牛脸人堆起笑脸,说道:“我这不是帮你嘛,你人生地不熟的,好歹需要人带路嘛。”
朱悉这才意识到,估计这牛脸人见刚才黑无常帮了她,以为她在这里有什么靠山,所以故意来巴结的。
“你在这多久了?”朱悉问牛脸人。
“很久了,久到不记得了,鬼魂是不需要记忆的。”牛脸人叹了口气,伸出他的蹄子,往泥地里一捞,许多条鬼魂顺着他的手臂爬了上来,再一抖落,那些鬼魂又重新湮没进了沼泽里。
“这是……”朱悉惊讶道。
“一直待在第一层的鬼魂们,我比他们晚一点,具体晚多少,我自己不知道,他们也不清楚,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在这里耕犁。”牛脸人满脸无奈,随即又笑了笑,指着朱悉道,“我来的时候这地没有这么难耕,这些年是越来越难耕了,都是这些鬼魂们趴在里头不愿意动,我们不仅要耕地,还要踢着他们往前走,当然动不了啊!还好你们这些新鬼来了!”
朱悉看他神神叨叨的样子,便不再说话了,继续埋头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