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红袅（重生）》酥小麦

1、禾穗回府

　　才卯初呢，陵阳城内一盏盏六角上翘的宫灯亮起，盛了露的玉碗似的，薄雾四散，远远看去好像掌着灯的人撩下了旧窗纱，星子高悬夜幕，不知是否错了轨迹，被鸦色的云遮了些，泣泣然往下垂霜泪。
　　城内距高墙百尺处刚修葺了一家驿站，大抵九丈高，大门很是阔绰，可容两架马车并行。

　　车轱辘停在门前，一只干瘦的手抬起蜀锦织莲花纹路的车帘子，绣鞋一踩，跳下个皮肤黢黑的丫头，大概十来岁的样子，一双鹿眼很是机灵，见了人就笑道：“小二哥，喻大人府上来的那位姐姐可是在这儿？”

　　驿站小二被她惊了一下，先道了声“是”，随后又撇过脸嘟哝：“天爷，还未见过这般黑的姑娘，跟从煤炭窝里出来似的，听说还是喻大人遗留在外的明珠呢，这是遗留在外的煤炭吧……”

　　“小二哥，我家姑娘还在马车上呢。我名唤白露，是姑娘的贴身婢子，你唤我小白就成。”白露很明显是听到了，也不恼，清朗着声答道。

　　驿站小二听到这个名字，差些被门槛绊了一下，借着门框一扶，转过头：“小白姑娘，随我来罢，香橼姑姑可等了一段时间了。”
　　“来了。”白露立刻跟上去。

　　穿过蜿蜒的红漆回廊，香橼姑姑所在的那间耳房离门口不远，听到人的脚步，她原本是在慢悠悠啜茶的，这会儿立刻坐直身子，清清嗓子：“进来。”
　　“香橼姑姑。”驿站小二哈着腰进去，“这位是四姑娘的贴身丫头，名唤白露。”

　　听到一句脆生生的“香橼姑姑好”，香橼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她原本是没打算拿正眼瞧这个从庄子上出来的野丫头的，只余光扫到这精瘦得跟只猴儿似的姑娘之后，她竟被茶水呛了一下，咳嗽了好一会儿。

　　“姑姑没事儿吧？”
　　白露想要上前几步，香橼立刻把手抬起摆了摆，报赧道：“没，咳，没事儿。四姑娘呢？”

　　“我家姑娘受不惯这么长的路，如今还在车上歇着呢。从青州到陵阳，这么长的路呢，这么长——”白露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随后又道，“我想着今夜让姑娘在驿站里歇一宿，养养精神，明儿晨时去拜见老爷夫人也体面些。”

　　香橼微蹙了远山眉，冷眼一挑：“说的今日回，就今日回，也不必去拜见老爷了。夫人金口玉言，让四姑娘住到静姝斋去，东西收拾好，夫人会过来瞧的。”
　　白露笑容一凝，还想说什么，听到身后传来软绵绵一声唤：“知道了，劳烦香橼姑姑。”

　　对于这个从乡野农妇肠子里爬出来的四姑娘禾穗，香橼打心底里瞧不上。

　　听去收租的佃户说，这位四姑娘出落得貌若天仙，那形容得仿若蓬莱仙子似的顶美，又画了张画像过来，引得喻道平的兴趣，这才把人从青州接过来，为的是献给那些个年纪比喻道平还大了二十来岁的王公贵族。

　　这么想着，香橼轻嗤了一声，心道穷乡僻壤出来的丫头，能有多绝色，怕不是来个稍微端正点的毛猴。

　　她原本又想端着架子，不拿正眼去瞧，只余光微微一扫，却见阑珊灯火精雕檐下，袅娜一身银月色束腰长裙，偏深色的窄袖衫襦，纹路素净，更显灯下那人明眸灼灼，堪堪一站便显出十二分神韵，那双眼儿会说话似的，噙着笑意温声道：“姑姑，现在便启程罢。”
　　“咳咳咳……”香橼再次被呛到，用帕子掩住口鼻，咳嗽了好一会儿。

　　“这是怎么了？”喻禾穗看向身边的白露，问道。
　　“这个姑姑好似是染了风寒，刚才也咳个不停。”白露低声揣测道。
　　香橼：“……”
　　喻禾穗微微颔首，想了想，道：“小白，你去把我们晒好的果脯拿些过来。”

　　“嗳，好。”白露点头，麻溜着出门去，从马车上端来一个质地粗糙的小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用一层油纸垫着的橘子果脯。没等香橼开腔，她就拈了一个泡进案上摆着的茶碗里，盖着碗盖晃动几下，一面晃一面说：“这是我家姑娘自己晒的果脯子，还加了琵琶露，治咳嗽很有用的，味道也好，姑姑喝些尝尝甜不甜？”

　　香橼是喻府老奴，没有像夫人小姐那般锦衣玉食地供着，但到底也是不愁吃穿的，还读过几年书，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被唬了一下，讷讷地就喝了一口，清甜的橘子香气混合着茶水的回甘，竟然别有一番滋味。

　　“好喝罢？”白露咧开嘴笑了，“我家姑娘做的果脯子，泡茶喝也好，干吃也甜，一点儿也不腻。这个木匣子是我做的，有点儿不入眼，但是果脯是好的，就一并送给姑姑了。”

　　“嗯，好，是好喝。”香橼赔着笑意，原本准备的各种显摆和刁难如今都不知道怎么用，一愣一愣跟着人上了马车，直到行至喻府门口，下了马车，这才恍惚过神来。
　　她掐了掐嗓，端着腔调道：“夫人说了，不必开正门，还请姑娘从侧门进——你们怎么就进了？”

　　一个小厮领在前头，喻禾穗跟着他走，白露走在后头，刚踏过偏门门槛，回过头看了看：“姑姑这是怎么了？”

　　香橼一口气噎在胸前，差点儿没缓过来。
　　夫人原是想给四姑娘些规矩瞧瞧，回家走偏门好立威，没想到人根本不当回事儿。

　　“你……”香橼开口。
　　禾穗退回几步近她跟前，丝毫没有觉察的意思，语气轻轻的：“姑姑，没事的，走吧。”

　　到底是大宅院里浸淫多年的姑姑，香橼整理了一下情绪，心道这外室出的秉性倒也尚可，便没再说什么，与禾穗并排走，顺手接过小厮手里的提灯道：“我送四姑娘去罢。”

　　三人走过前庭，又经过藤萝花生满的长廊，静姝斋在后院儿很深的地方，边上有一处死潭，夏天蚊蝇多，冬天又冷，荒废了一段时间，简单收拾过后还算可以住人。
　　“四姑娘，到了。”香橼把提灯挂在门框边上，转过头。

　　禾穗没有先环视四周，而是杏目稍抬，眸一颤，只轻轻道：“我是生养在庄子上的，原也不是夫人所出，再加上生母早逝，是比府上几个姐姐身份都低些，自然是不必劳烦夫人为我开正门的。”
　　一席话，把香橼原本要说的堵在喉咙处，装着果脯的木匣子还在她怀里揣着呢，在见这身量纤细的姑娘低眉顺眼的样子，于是张了张嘴巴，说不出来了。

　　“四姑娘，”她回转了些许语气，“夫人的意思想来你也明白，你就安安分分听她的话，自然少不了好处，以后你嫁了人，也毕竟是要依仗母家的啊。”
　　“嗳，我心里明白。”禾穗向她微微屈膝，“我本没了娘亲，夫人便是我唯一的娘亲，自然得孝敬她……听说香橼姑姑是三姐姐的乳母，那自然是长辈，禾穗以礼代茶，多谢您提点。”

　　香橼虽说是夫人身边的得力，但也未给人这般毕恭毕敬地端着，又见眼前的姑娘比三姑娘还要小几个月的年纪，一时心软，叹了口气：“马上入夏了，这儿蚊虫多，我明儿让人拿点熏香过来，姑娘夜里睡得也好些。”
　　“多谢姑姑。”白露眼神清亮，脆生生谢道。

　　香橼也跟着笑道：“今日皇后设宴迎接谈将军凯旋呢，三姑娘也去了，夫人说明日过来瞧你们。被褥什么的已经理好了，夫人送了个丫头过来，原本叫穗穗的，如今看着是冲撞了姑娘的名讳，不如姑娘给她赐个名？”
　　一个俏生生的丫头从屋里走出来，凤眼上挑，皮肤剥荔似的细润，睇了香橼一眼，随后礼道：“嗳，还请四姑娘赐名。”

　　“你今儿穿的是青色的衣裳，上面绣着菩提枝，就叫青枝罢。”
　　“是，奴婢青枝请姑娘安。”她礼节拿捏得恰到好处，说话温声细气，叫人挑不出错处。

　　“那姑娘好生歇息，老奴先告退了。”
　　香橼走后，禾穗才走进这间看上去失修已久的屋子。看来喻家本来就不想让她久住的，这间院落看上去有些破败，里面充斥着一股腐朽发霉的味道，只是勉强整理出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但能看出来整理被褥的婢子颇为用心，在床檐垂了一颗金桔。

　　“奴婢烧了些热水，姑娘先擦擦脸。”青枝端着盥洗盆进来，将毛巾拧干水，递给禾穗。
　　“嗯。”

　　盥洗过后，禾穗问道：“不知如今府里有几位姨娘？”
　　“老爷是个忠情的，只有夫人一位妻子，并无妾室。”

　　白露惊了一下：“可是那位佃户跟我们说，如今府里只有三姑娘一名嫡女。”
　　“……确实只有三姑娘一名嫡女，其他几位小主子也都是主子。”青枝蠕了蠕唇，犹疑道，“舟车劳顿，姑娘不如还是早些休息？”

　　她不愿详说，禾穗自然也不逼她，点点头便上了榻。
　　烛火一吹，眼前落入一片深黑。禾穗阖上眼，脑海中恍惚出现另一幅画面——

　　青州的庄子上，禾穗打点好奴仆佃户，葱白的手指划过陈旧的梳妆台，妆奁打开，里面有一封未完成的信。信上字迹是很清秀的小楷，一笔一划，尤为认真：“吾女喻禾穗，于咸禄十七年病逝。请愿大人赏些银钱，让她能埋葬个好去处……”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母女俩都已经早早下葬了。

　　看得出来母女二人生前的日子虽然清贫，但倒也过得去。二人在庄子上种了好些瓜果，还自己晒果脯，酿酒，用花瓣做沐浴熏香，可惜女儿体弱，大小病不断，没能熬过十岁。
　　鼻尖传来金桔一丝香甜的气息，似乎能驱散房间里潮湿的霉味。

　　禾穗闭上眼，想起自己作为暗桩的任务，默默在手心里写下一个“谈”字。
　　喻禾穗姑娘，她想，以后我就是你了。

　　禾穗在房间里睡着，两个丫头守在外头，白露压低嗓子问道：“青枝姐姐，我们要在这儿守多久呀？”
　　青枝思量少许：“一般不用守到子时，主子就能睡着。”

　　“啊？是怕主子做噩梦么？”
　　青枝：“……”

　　白露见她一脸无奈的表情，也便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青枝开口问：“你跟着四姑娘多久了？”
　　白露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儿，黑暗中显出分明的青白：“打我七岁被卖到庄子上起，就跟着四姑娘了。”

　　“嗯。”青枝略一点头，“四姑娘有什么爱吃的，忌口的，或是喜欢什么样的颜色花纹，明儿你跟我细细说一下，我好让仆役们准备。”
　　“知道了，好姐姐。”白露伸手挽住青枝胳膊，亲昵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