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梦》四季都困

2、同桌

　　“嗯。”陆之遥静了两秒，才应了一声。

　　“在那边都还习惯吧？”女人的语调有点生硬。

　　“习惯，又不是没住过。”少年的声音干净，却让人有些听不出情绪。

　　“嗯……那倒是。”女人停顿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陆之遥也没打算开口，于是电话里出现了一阵微妙的沉默。

　　“有什么困难就跟我打电话，或者跟你舅舅说。”

　　陆之遥想了想自己那个不靠谱的舅舅，默默地在心里把这个选项划掉，而另一个选项，从来没在考虑范围内出现过。

　　“好。”一段沉默过后，对方只听见电话那边少年的语气还算温和地答了声好。

　　“春夏的衣服到时候我再给你带过去，你要是落下了什么东西也跟我说，我给你寄过去。”

　　“好，谢谢。”陆之遥的声音仍然温和，温和而客气。

　　唐婉默默叹了口气，陆之遥对她，总是客气得不像亲儿子，这种态度，像陆之遥对身边任何一个人的态度，甚至比对其他人还要客气。

　　陆之遥小的时候，她和陆晋明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没上过心，等她后知后觉地想要去关心、弥补，才发觉，这么多年陆之遥一个人也这么长大了。

　　长的好好的，好得他身边好像已经不再需要父母的位置了。她和陆晋明在他的生活里，活成了两个可有可无的龙套，画蛇添足。

　　唐婉又说了几句，就又断了话题，只好叮嘱了两句注意保暖，便匆匆结束了电话。

　　陆之遥把手机放回兜里，觉得今天着实应该多刷两套数学卷子，改善心情。

　　挂了电话没多久，他走到了一片居民区，这小区名叫和馨园，从酱油街穿出来左拐，再走一小段路便到了。房子虽然老旧，但地段好，就在四中附近，再老旧也是家长们抢破了头的学区房，不少高三学生的家长都租了这儿的房子陪读。因而这小区里有一半儿住的都是四中学生和陪读的家长。

　　陆之遥他舅，唐学清，就住这。

　　唐学清，大龄单身独居男士，38岁未婚，职业杂志撰稿人，名字正经，形象邋遢，生活作息极度不规律。

　　在第n次拒绝七大姑八大姨的相亲安排后，家里亲戚中开始有各种传说，有的说唐学清是那种人。所谓那种人，就是对女人没兴趣、喜欢男人的人。

　　还有有人说，他这个舅舅可能身体不行，那方面的。

　　陆之遥他妈，唐婉女士，倒是没信那些传言，只觉得弟弟顶多是在这方面不上心。

　　陆之遥也没信，他之所以认为这舅舅靠不住，只是单纯因为——

　　一开门，空调的热风扑面而来，电视没关，电影频道正播着部武侠片，刀剑打斗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客厅，而沙发上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人睡得正香，怀里还抱着他的笔记本电脑，金属外壳上划痕累累。茶几上几个喝完的啤酒瓶立的立倒的倒，像局打得糟糕的保龄球。

　　陆之遥之所以认为这舅舅不靠谱，只是单纯因为，他真的不靠谱。

　　陆之遥关了电视，把啤酒瓶用塑料袋装起来放在玄关，又进厨房倒了杯水喝，随后便直接回了客房，脱了厚外套，在书桌前坐下。

　　他拿过书包，从里头翻出来张数学卷子。

　　学校给了他几套卷子让他提前练练手，适应一下。这几套都是高一实验班的寒假作业，比平行班的难度大点，应该也比他以前学校的考试题要难。

　　他拿起试卷大概扫了两眼，定了一个半小时的计时，一心一意地刷起了卷子。

　　这边高考考一卷，陆之遥转学前的省份考的是二卷，四中又是理科见长、竞赛实力强劲的省重点，题目的难度和创新性确实比从前大了很多。

　　况且，陆之遥做题的时候发现，四中进度很快，他趁假期往后预习了不少，也才刚刚好赶上而已。

　　计时结束，陆之遥还差一点写完，超了五分钟。最后一道函数题十分不按套路出牌，多花了一点时间。

　　陆之遥对了遍答案，前面没错，只是那道函数题漏了个陷阱没注意到。他快速地在心里又过了几遍，总结了一下，看了看钟，还不到四点，于是又拿了张数学卷子出来，再次定时一个半小时。

　　这次也只是刚刚好写完，倒是都对了，但填空题最后一道还有更简便的解法。

　　两套卷子下来，陆之遥觉得倒是还能跟上这边题目的节奏和风格，心情不错。他这才把数学卷子收起来，看了看窗外。

　　这会已经将近六点，冬季天暗得早，他开始做着题的时候就已经开了台灯，这会外头正是傍晚，天色灰蒙蒙的。

　　客厅里的人还在进行安详而均匀的呼吸运动。

　　陆之遥点开外卖界面，点了两份饭。

　　等外卖的空隙，陆之遥又找出来本语文阅读练习随便翻了翻。

　　过几天开学，头两天就是入学考试，文科他基本都还行，假期里把之前学的都过了几遍，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外卖到的时候，确切地说，外卖拿进客厅的时候，唐学清醒了。陆之遥怀疑这个舅舅的本质可能是个食物雷达。

　　吃饭的时候，唐学清边夹着菜边问:“真不住家里？又不远，挺方便的。”

　　其实唐学清也算得上容貌端正、眉清目秀，如果忽略那一头半长不短的鸡窝头、满下巴参差不齐的胡渣再加一身七歪八扭的居家睡衣的话。

　　“没事，住校也挺方便的。”陆之遥夹了片小炒牛肉，默默想道，起码，还比这整洁，不用收拾。

　　“也行，反正哪天想来就来，你随意啊。”

　　“好，谢谢舅舅。”

　　“别搞这么客气，一家的人，谢谢来谢谢去的，累不累。”唐学清看着陆之遥，两条眉毛拧成了一团，“来，吃肉。”说着，十分豪气地给陆之遥夹了两大筷子牛肉。

　　陆之遥看着那几片肉，一想到这外卖还是自己点的，刚产生的那一星半点的感动瞬间又湮灭了。

　　吃完饭，陆之遥收拾了一桌残局，清出来的垃圾和玄关口的酒瓶一道送下了楼去。回来的时候，唐学清已经坐在沙发上噼里啪啦地敲起了键盘。

　　“等拿到稿费，舅舅请你吃大餐。”

　　如今纸媒式微，唐学清供稿的杂志听说还没推出电子刊，销量估计也是岌岌可危。陆之遥嗯了一声，默默收下了这张空头支票，回了房。

　　陆之遥一家原本也是住在苍南市的，直到小学五年级，唐婉和陆晋明南下做生意，有些起色，于是等陆之遥小学一毕业便也转学过去了。

　　这几年每年回来一次，陆之遥每次见到唐学清都会发现，舅舅比以前又又又不修边幅了一点。

　　他还记得小时候，大概是他五六岁时候吧，唐学清还是人模人样的，穿上西装，理个发，眼镜一戴，还有点青年才干的味道。唐婉有时会说，陆之遥的气质和他舅舅年轻的时候有点像。这话总是让陆之遥不寒而栗。

　　想到这，陆之遥不禁又在暖气中打了个寒战。他摇摇头强行把这个想法从脑袋中移开，从书包里找了本化学习题翻开。

　　学习，学习使人快乐。

　　苍南四中附近，出了酱油街往左走一段是馨和园，而往右走四五百米，是个菜市场，菜市场二楼有家“嘉和网吧”，是薛浩宇家开的。

　　薛浩宇家没雇人，寒暑假的时候，薛浩宇日常得来店里看着。今天下午他就是来看店的。

　　这里设施不错，此时夜幕降临，即便是年还没过完，网吧里的人也一点不少。

　　时远正坐在一台机器后，写着数学竞赛题。

　　薛浩宇一直很佩服他哥的一点是，无论环境多嘈杂，时远仿佛自带屏蔽功能，外界的纷扰一点都干扰不了他，他心中只有纯净美好的数学世界。

　　“时哥哥，帮我看道题。”一只小手从侧边扒拉上时远的胳膊。

　　时远闻声转头，停了笔。

　　噢错了，还是有人能让时远暂时从他的数学世界里切换回现实的。

　　薛浩宇看着他妹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盯着时远，成功把时远从无我状态中拉了出来。

　　“什么题？”少年变了声后的声音低沉，但语气是柔的。

　　“语文。”薛源源举起了手上的《快乐寒假》。

　　薛浩宇眼皮跳了跳的同时，看见时远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也抽了抽。

　　作为竞赛生，时远不算太偏科。物化生拔尖，政史地不错，连英语都勉勉强强能过实验班平均分。唯一差了点的就是语文。

　　作为常年的年级前五，时远每次的具体排名取决于他的语文发挥。时远的语文，选择靠蒙，诗词鉴赏靠猜，阅读理解靠编，八百字作文靠憋，语文总分靠碰。

　　还行，二年级的语文还能对付，时远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练习册。只是，再往后，他还是会建议薛源源小朋友有问题咨询她亲哥比较好。

　　在知识的海洋里，时远任意傲游，只有语文，是他的百慕大三角，永远的迷，尘封的痛。

　　时远给小姑娘解决了那道题以后，薛源源拿着练习册自己继续奋战去了。

　　时远想继续写题，却意外地走了神。他看着自己在稿纸上的字迹，思绪有点飘。

　　时远语文差得有多离谱，字就好看得有多离谱。全年级语文老师，大多数时候阅卷，只会感叹考生一手狗爬字耽误了好文章，唯有时远，让众老师怒骂用一手好字描绘狗屎。

　　这一切归功于小学毕业那个暑假的一场赌气。他和陆之遥在小学做了三年同桌。陆之遥这个人，小学就是老师的心头好，乖乖宝。长的好成绩好，脾气、性格还好。

　　脾气、性格好，那是扯他妈的淡。

　　陆之遥从小学在班里跟谁都是客客气气、温和有礼的。大家对他印象都挺好，但又都跟他不太熟。

　　他在班里向来独来独往，翻卡牌打游戏他不参与，足球篮球乒乓球他不爱好，和谁也玩不到一块，在时远眼里，陆之遥的客气就相当于一句彬彬有礼的“诶您走好！”

　　直到时远跟他同桌，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点陆之遥的秘密……

　　熟了以后的陆之遥，性格不能说是不好，应该说是恶劣。比如，多次嘲讽时远字丑，东倒西歪得像是一批老弱病残，丑到吉尼斯世界纪录应该给他颁奖，丑到写了字的那张纸，就算风吹日晒五十年字迹消失，也不能抚慰那张纸曾经受到的摧残。

　　那是时远第一次觉得，缺乏语文素质是多么的被动。陆之遥有一百种嘲讽他的方式，而他只能从他贫瘠的词库里读取一个名为“靠”的词。

　　语文素养不能快速提升，但是字，可以速成。

　　时远用一个暑假练成了一手好字，打算在陆之遥面前嘚瑟嘚瑟。却在初中开学的时候发现，陆之遥人间失踪，连个招呼也没打。

　　小时候的友谊，无非就是一起吃过饭、借过作业抄、到对方家里玩过两次。而且时远还知道陆之遥的秘密。12岁的时远以为，自己怎么着也算是陆之遥的哥们了吧。然而事实很好地向他证明了他以为的只是他以为。

　　只是几年过去，记忆已经模糊得只留下了一点浅淡的痕迹，像在冰箱搁置了一晚的剩饭菜，凉透了以后连香味都快散得嗅不着了，当初的气愤也早已被不断向前的时间冲刷得了无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