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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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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份,苍南市正是冷的时候。过了年,初八没到,街上行人寥寥。
苍南四中边上有条两百来米的小巷子,各种小苍蝇馆子扎堆于此,专挣吃腻了食堂的学生们的钱。巷子又窄又绕,倒是有个正儿八经又应景的名儿,“烟火里”。
烟火里的水泥路上经年累月地浸着各家饭馆子的污水痕迹,到处斑驳,不知从哪一届开始,学生们都称之为酱油街,“烟火里”这名字反而没几个人记得。
此时方才初四,连最紧张的高三生也还差两天开学,巷子里大多小店都默契地闭着门。往日热闹的一条街,此刻也显得寂寥冷清了起来。
两个高中生样貌的少年正从四中校门口走出来,拐进了酱油街。
其中个子矮一点的那个,裹着一件厚实的短款绿棉服,头戴耳罩,脖子在衣领里缩得严严实实,连两只手都拢在衣袖里。要不是茂密的黑发和一张显小的娃娃脸分分明明地显示着年纪,倒活像一位遛弯的老大爷。
旁边的少年个头要高一截,一身及膝的长款黑色羽绒服衬得他脖子上系着的红围巾堪称艳丽。再往上,却是一张神情冷淡的脸,高鼻浓眉,眼眸微垂,叫人看不出情绪。他这一身倘若换个人穿穿,城乡结合部的气息立马得扑面而来、糊人一脸,夸一声乡中之霸也不为过。偏偏少年冷冽的气质略压一头,冷暖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多看两眼,连那过分浓艳的红围巾都好似顺眼了起来。尤其,是在旁边“老大爷”的衬托之下。
老大爷薛浩宇掏出手机看了两眼,忽然“哎哟!”了一声。
“好家伙,你猜怎么着?”手机上的画面是□□群聊界面,“老大爷”边说还在边飞快地往上翻着聊天记录。
尽管身边的少年连个“嗯?”都没给,薛浩宇却丝毫不在意地继续分享着班级群里看到的一线消息。
“你们班——呃,三班好像来了个空降兵,”薛浩宇看着消息继续嘀咕道,“啥背景啊,牛逼啊!”
苍南四中是全省重点,能进来读都得在中考挤破了头。全年级二十个班,六个实验班基本都是在全省范围内招来的尖子生,其中不乏各个地级市的中考前三。
中途转学四中,还是空降实验班,确实算个校内新闻。
“嗯。”旁边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搭着话,浑身散发着一种懒懒散散的气息。
“好像还不是本省的。”薛浩宇说着还微微皱起了眉,“啧,他们那边——高考还没咱们这边难,图啥,这么想不开?”
这回少年顿了顿,语气认真道,“这儿也不难,不至于。”
……果然不应该和学霸讨论这种问题。薛浩宇默默想道。
薛浩宇同志,分在四中高一七班,平行班,成绩不上不下,长期在年级中游咸鱼划水,浪得欢脱。
而身边这位,是高一一班——全年级唯一一个竞赛班的大佬,时远。高一上学期的时候,数学组、物理组竞赛教练为了抢人天天上完课就在三班教室堵时远,一度成为高一实验班中一处名景。
尽管是竞赛生,时远其他科却也基本还不错,上学期期末年级第二的那种不错。
薛浩宇第一万次感到智商遭受了藐视。
“哥,人说不定是看中了咱们学校竞赛实力,打算跟你抢金牌呢。”薛浩宇揶揄道。
“哦。”时远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欢迎欢迎。”
……薛浩宇决定闭嘴,不再跟这坨万年冰块贫。
“你先走着,我买笔。”时远对薛浩宇圆脸上愤懑的神情视而不见,丢下这一句后拐进了酱油街唯一开着的一家店铺里。
“诶——”薛浩宇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四十,“还早,一块儿吧。”说完停在了文具店门口。
这是家文具店,还卖各种小饰品,去年刚装修过,比起其他店面看起来新了不少。
此刻一个四十出头的大叔正在柜台后一边看着《乡村爱情故事》一边嗦着泡面,浓郁的酸菜味儿充斥着整个店铺,和店里少女情怀的装修风格格格不入。
一个同样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正径直走到柜台准备结账。连帽外套的帽子扣在脑袋上遮住了大半侧脸,时远和他擦肩而过,没多看。
时远走到笔架前,却发现平常放着自己惯用的笔的那一格此刻空空荡荡,一支也没剩。
“老板,J77没货?”
“嚯,一口气卖完。不好意思啊,年后存货少,过两天就补。”
时远有些纳闷,这种笔不说多贵,但是还算耐用,谁会当年货似的买一堆屯着。
“好家伙,谁这么暴发户——”门口还在刷着手机消息的薛浩宇一听笑了,抬起头插了一句。
话音没落,就看见柜台前的少年转过了头,看了过来。柜台上摆着的塑料袋里依稀可见好几盒 J77。
“呃——”薛浩宇只觉得舌头被打了个结,一时半会解不开。
这回轮到面前的少年笑了,开口幽幽道了句:“巧了。”调侃语气听起来不像生气,终止了薛浩宇用脚趾扣中国地图的冲动。
薛浩宇缓了口气道:“害,来自底层人民的仰望,我也想暴发暴发。”
那少年又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时远,面上的笑还没褪。
时远眼光扫过来,落在对方脸上,微微愣了一下。
有点眼熟。
说不上哪里眼熟,要说的话,好像哪里都挺陌生的。
这张脸上要属眉眼最出众,他眉峰凌厉,带着和时远相似的冷然,眼睛却清澈,眸色浅棕,眼尾微微上挑,将那几分凌厉和冷意中和得恰到好处,独有一种山水相逢,刚柔并济的美。
他面部轮廓不像时远那样棱角分明,下颌的曲线清晰却不过分锋利。脸上带笑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好似人畜无害。少年个子高挑劲瘦,肩背挺得笔直,放在同龄人里气质分外出众。
整体而言,这样的人丢在人堆里该是十二分的扎眼,时远实在不记得在四中见到过这样一张面孔。
面孔虽然有点生,但这笑可就太熟了。
时远记得从前也见过这样的笑,温和友好中又带着点不容靠近的客气疏离。
一般这么笑的人,都不好相处。
陆之遥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视觉受到了极大冲击——那条缠在对方脖子上、红艳艳的围巾极有存在感,尤其还被扎扎实实地缠了两圈,缠出了一种花团锦族的艳丽。
在路之遥眼里,时远原本出众的外貌已经被他脸上顶的两个字给模糊了,那俩字写作:骚包。
还是个有点奇怪的、已经盯着他看了十几秒的骚包。
尽管时远在四中小有名气,但和他玩的熟的人倒没几个,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位大爷看起来就不好惹。大部分时候时远都是一副散漫的样子,加上天生长相冷,大多数同学平常只敢远观。
此时时远沉默了十来秒,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没什么表情,但在不了解的人眼里就是副“今天心情差到爆”的模样。店里的气温都仿佛降低了两度。
“哥?”薛浩宇愣了,别人不了解,他还能不了解?时远这人,脾气差说不上,顶多算是懒得在小事上费心。甚至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好说话。
这样把“情感节能主义”进行到底的人,鬼才信会因为买不到笔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一星半点的情绪波动。
时远听见声音回了神,自觉确实有些失礼,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视线一扫,不经意扫过对面少年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腕。
陆之遥转身看向时远这边的时候,已经把柜台上的放着的塑料袋提到了手里,用右手食指、中指轻轻勾着。
此时提着塑料袋、垂放在身侧的右手露出了半截白皙的手腕。一道疤从手腕斜斜地延伸到了临近右手手掌的位置,看着像是割痕。大抵是有些时间了,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太显眼。
时远脑子里被封存的一些东西仿佛也裂开了道口子,讶异的情绪使他不自觉地挑了个眉,只是很快这点情绪也消失得毫无踪迹。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少年的声音还是漫不经心地懒散。时远道完歉,没再说什么,侧身从陆之遥身边走过,径直出了店门。
薛浩宇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惊讶地张着口站在原地,目光在两个人中来回辗转,最终还是和时远一道出了门。
莫名其妙。
陆之遥给这段插曲做了个简短的总结。
提着塑料袋走出店门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铃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喧闹,陆之遥掏出手机,上面显示着一串熟得烦人的数字。系统自带的喧闹的铃声仿佛敲在陆之遥后脑上似的,敲得陆之遥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早发高血压了。
他沉默着看了几秒,终于还是接起了电话。
“喂?陆之遥?” 电话那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