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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远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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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姝媛乃是当今平晏皇帝容安止的孪生妹妹,因着出生艰难,他们兄妹都身子不好,没到十岁接连落了大病,公主送上玄青岭清修,皇子则迎娶慕如清冲喜。谁知道世事无常,容姝媛竟然在兄长登基的时候立永不涉政、永不踏进皇宫的血誓,坚持收拾了经历大变的玄青门,以最敏感的身份做了历代最强势的掌门。世传琅琊长公主性情偏激,她从不置一词。可容思临是很喜欢这个姑姑的——哪怕她并不想带这个小尾巴清修。
容姝媛从不喜欢兄嫂那样从不愿意让儿女沾手权谋场的做派,她有一说一,绝不会考虑会不会给小姑娘造成什么阴影。慕如清藏着掖着的投毒案在她前脚下山后脚就被容姝媛一五一十拆开讲给容思临听了。
小公主经此大变,身体单薄瘦弱,只有眼睛看着还水灵丰盈。她拥着被子捧着暖手茶,哑声道:“可是姑母,我觉得韩氏不像。”
“怎么?”
“六弟弟年纪小,还不晓事;三哥哥伶俐,但左右少了气度,我觉得只要太子哥哥尚在,父皇不会易储。”容思临思忖,“总不该是为了皇位。就算杀了我,还有哥哥;杀了哥哥,还有三殿下,怎么也轮不上他们母子。”
容姝媛赞许地点点头:“是这个理。韩贤妃蠢得很,自以为漂亮也有心机,实际上就是个空壳草包。”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什么。连她也要斟酌告不告诉的事,容思临心里一咯噔。
果不其然,她说道:“是陈贵妃。世家内讧,陈家容不下韩家壮大,也不希望六皇子长大入皇兄的眼,动太子皇后太难,从韩家入手,一石二鸟。”
“一石二鸟。”容思临重复了一遍,不寒而栗,“何为一石,哪两只鸟?”
容姝媛不答反问:“韩氏最近和你们有什么矛盾吗?”
“前些日子兄长生辰,六弟弟砸坏了太子印。母亲看不过眼,就说了两句,韩娘娘当场就撂了脸子,说稚子无辜,他们也不是不能赔一个新的。”
“蠢货。”容姝媛冷冷道,“太子印可是东宫代代相传,谁不想摸一把?什么叫一个新的,人人都做的起太子印,要东宫来干什么?他们想立一个新东宫么?”
容思临点头称是。
容姝媛接着道:“这便是了,那姓韩的说不定还以为皇后针对她和她儿子,陈氏只要作为她的主宫过去坐坐,别说给你投毒,刺杀太子她都敢上。”玄青掌门冷笑,“韩氏投毒于你,本是必杀剂量,可谁知道你那日和阿辰闹脾气只吃了两口。若是你死了,陈氏就好借着皇后伤心接过凤印,哪怕旬日,也足够把端宁宫的下人换换血了;之后顺水推舟,假装自己一个没看住让内务府皇后的人查出韩氏投毒,韩中梁那芝麻大点心机估计只会怪妹子不小心,韩氏在宫里就算彻底折掉,他家也不是大家,陈家稍微动动指头,韩氏之前私下的势力就全都是陈氏的,主宫娘娘还能抱养罪妃之子,六皇子三皇子就都是她的了。”
容思临打了个寒战:“那我如今还未死……”
容姝媛竟微微笑起来。她道:“你母亲没有父兄,深宫多年,她难道是靠着皇兄的吗?你在我这里,四周都是禁制,连只毒蚊子进来都要化成灰,下手难度可大多了;加之有我少时大病清修然后病愈的先例,皇后便没有‘心痛’这个理,陈氏要拿凤印,也得过好几关。”
她想了想,看着小姑娘好像也觉得吓着她了,于是笨拙地安慰小侄女道:“我前几日问过,江湖圣手方非尽这几日游历到此,姑母给你请她上来看看,很快就好了。”
*
方非尽上山的时候带了个少年。
传闻这位圣手年轻时候是大家小姐,没落之后四海行医;也有人说她是江烟遗孤,承江烟遗志。总之方圣手是个奇人,她从不收费,只要患家意思意思给吃给喝她就给治,也不计较吃喝好坏,总之是个很潇洒也大概很贫穷的圣手。玄青掌门是她的故人,曾经玄青门也与她有交,容姝媛的帖子,方非尽自然很快就接了下来。
圣手一身深蓝布衣,罩着白色的纱,活像苍山被雪。她轻飘飘将帷帽往山门口一挂,却见容姝媛领着容思临站在山门口,小女孩还没有门口的狮子腿高,穿得很干净,垂手立在门前。见到她,先执了江湖晚辈礼:“方前辈。”
方非尽赶忙扶住容思临道:“小公主不必多礼,民女无官无职,受不得的。”
容思临正色道:“前辈是为晚辈上山,况且如今我在掌门门下清修,便算是晚辈,如何不能?”
方非尽笑道:“公主真是谦和。”
她冲身后的少年招了招手:“归舟,快过来与掌门和公主见礼。”
青衫少年应声,将替她背着的背篓一放,从树荫里上前一拜:“晚辈柳寄,草字归舟,承蒙圣手前辈搭救,叨扰贵门了。”
方非尽将容思临瞧了瞧,慎重地问道:“小公主,你的母亲,可是慕如清慕皇后?”
容思临点点头。
方非尽轻轻笑着,半边脸埋在光影里瞧不真切。良久她说道:“你很像你母亲。”
容姝媛领着方非尽和柳归舟到容思临院子里看脉,方非尽说没有大碍。
“只不过……”女人纤细的眼角微微一弯,“我是真没想到,暗香来竟然还有人能配出。”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暗香来似冰似雪,入水即化,只是入口之后细品有余香,故名暗香来。暗香来是奇毒,除了当年的慕微云,没有人在品得香之后还有幸活着说出来。暗香来的配制者慕微云便随口起了这个名。
慕微云身死,这毒也失传很多年了。
容姝媛蹙眉道:“这对你原不是大事,只是当年慕二小姐的方子,怎么传进宫里的?”
方非尽道:“怕是一直都没失传,只有宫里有。”
容姝媛犹疑道:“陈氏没有这手腕,你是怀疑……皇后娘娘自导自演?”
方非尽失笑:“怎可能,我一介草民,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她捻着药方的纸页轻声道,“天要做什么,我无力揣测。”
容姝媛大惊。她勉强端住了掌门人的神色,迫切问道:“你是说……”
方非尽似笑非笑。
玄青掌门跌坐回椅子上,合上了双眼。
*
是夜,端宁宫。
帝后正执子对弈,女官跪在阶前报道:“禀陛下,娘娘,前日从贤妃娘娘的和仪居搜出了暗香来的方子,经贤妃娘娘指认,说是殿里的丫头因六皇子砸坏太子印之事受了惩戒怀恨在心,故下毒报复明宁公主。”
皇后温声道:“贤妃呢,就把自己摘干净了?”
女官迟疑:“……确乎是这样,没找到贤妃娘娘下毒的证据。”
慕如清笑着落下白子,呼啸着包围住皇帝的黑子:“我说呢,韩贤妃有儿有宠有青春,何必和本宫的明宁过不去,这事情若是这样结果了也好。和仪居是长乐宫的偏殿,贵妃呢?有没有说什么?”
女官俯身跪拜:“贵妃娘娘说,没人指使小丫头她是不信的,要我等彻查长乐宫,揪出内鬼为她们平冤。”
皇帝容安止抬眼,指腹有意无意扫过他身陷重围的局,轻飘飘落子扭转乾坤。
慕如清屏退下人,才听平晏帝说:“陈韩两家还没对付完东宫,倒先自己内讧了。”
慕如清笑道:“只怕长乐宫最后查出来,还是要落在和仪居头上。只可惜小六才五六岁,和母亲一起吃瓜落,如清也替他难过。”
平晏帝说:“小六最终还是养在长乐宫吧。”
慕如清点点头:“是,三殿下和六殿下一起长大,贵妃抱养也无可厚非。只是我想着,陛下还是和母后说说,小六能不能养到仁安宫去。”
容安止清楚,太后不会平安了。她背叛了自己的家族,选择了东宫,就不会得到苍川的一分助力。她少年时从陈氏得到多少,如今就要还多少,这笔账要开始反噬了。若是六皇子养在仁安宫奉养太后,指不定韩家还能助力一二,为着自家的储君保太后抗陈氏。
然后她拂袖过棋盘,棋子叮叮当当摔在地上,好几颗滚进了石缝里。皇后起身微笑道:“陛下,妾十岁就嫁入东宫,父兄已无,没有挚友,唯独的心上事就是您和两个孩子。假使阿临出事,妾会很难过的。”
一时只听见细细的蝉叫。
良久,皇帝抬头温和地说:“江山为重。”
皇后福身道:“这是自然。如清没有大胸怀,只是怜我幼女,陛下日后有用的上的,如清生死相赴。”
容安止仿佛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眼光悠远。
“明初当年也是这么同朕说的,生死相赴。”他温柔地拉过妻子的手,“朕受他托付,往后你们母子三人,都不会再出事了。”
*
果然,不过几日,长乐宫就出了韩贤妃贴身嬷嬷指使下毒的证据,贤妃御下不当,对皇后不敬,降为御女,迁宫思过。
太后开口把六皇子讨了过去。
消息传到玄青岭上时,容思临正在看柳归舟练剑。他年纪也不过十六七,却已经很有天分,容姝媛意外他竟是这么个好苗子,同方非尽说着,问了他的意思,就把他收在门下了。掌门亲徒,她倒是轻飘飘给了这么个山野小子,京城里的贵胄少爷们还排着长队呢。
柳归舟练好一套剑法,朝容姝媛抱拳:“师父看过,觉得还可以吗?”
容姝媛点评道:“朗然上进,缺清润。”
柳归舟还待再舞,容姝媛却叫住他:“你坐坐吧,今日的早练完了,该与我说说心得。”
柳归舟便坐下来为容姝媛奉茶:“师父想考校什么?”
容姝媛问道:“你才十七,怎么有字了?”
柳归舟其人,练剑未必第一,一张嘴却是冠绝玄青岭,之前不觉得,之后才觉出他一句一句都是有技法的,容思临觉着自己兄长要是能有他半分变通和怀柔,也不至于和宋大人林大人他们一起把世家得罪个透。只见柳归舟微微垂头,轻轻眨眼,一句话也没说。他这一默,容姝媛便皱眉道:“怎么?有隐情啊?”
姑母这人。容思临失笑,长公主从小生养在皇宫,被两个母亲护得严严实实,到现在连“过往之秘”都不知道避一避。
柳归舟摸了摸鼻尖,右眼下细细的泪痣闪过,明明什么都没说,就是让人觉得这孩子真是身世可怜。他迟疑片刻道:“家父所赐,我是遗腹子,父母亲成亲那时就定了。”
容姝媛蹙眉,仿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最终她生硬地撂下一句“以后加倍努力”就走了。
等长辈走了,容思临才抱着茶杯慢慢挪过来。柳归舟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公主见笑了。”
容思临大病初愈,陷在软椅里翻着宋宣的文集。她纤白的手指滑过一排字,轻声问道:“思临冒昧问小师兄,令尊是?”
既然与容姝媛是姑侄,柳归舟又是亲徒,自然受得一句小师兄。
柳归舟轻笑道:“公主应当是知道的。”
容思临疑惑地偏了偏头。柳归舟蘸了点茶水在石台上写“明……”
可却不知道触动了这少年的哪点,他又自我否认似的收了手摇头:“家父的字我记不得了,家母是剑南人,姓柳。”
容思临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个姓柳的人。她母亲说思临的舅舅小长平侯,确实是孤傲的,平生至亲除了两个妹妹,一位挚友,便只有他的未婚妻。
还没能过门的小长平侯夫人,就是剑南名花,柳氏朝烟。
可哪有那么巧。容思临悄悄笑自己。
柳归舟是个很好看的少年,他称不上面若好女,那张面容却很善于摆弄光影,泪痣就好像是光海影涛里沉浮的一痕鱼影,时隐时现。比如现在,他的悲哀淡淡地飘散了,光影沉淀在侧颜,泪痣在光影的边界线上点出界碑,他低着头拭剑,漫不经心似地说:“先日方前辈到后山临园,说是见了香消阁,很是喜欢,问问公主愿不愿去散散心。”
方非尽一向说容思临养在宫里久了,心思都是沉郁的,这不好,她常常带着小姑娘去四野走走,这样养得快,也能添些活气。
容思临便道:“这自然是好的。”
到后山临园,方非尽已经赏玩了一周。她大约是没自己的孩子,格外喜欢容思临,随在她身边温声道:“公主若是喜欢,民女倒是可以给公主说说临园的故事。”
容思临喜欢听这些故人之事,不为别的,她觉得鉴古是最有趣的修行法,比念经练剑有意思得多。她问方非尽道:“不知道前辈可知道香消阁的事?”
方非尽笑道:“知道的呀。”她摘下一朵垂丝海棠,指尖一捻,簪在簪子末梢,少女游春一般。
“不知道殿下知不知道慕微云?她在那个年代,也算是异类。后来玄青之变,她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然后掉下悬崖的。”方非尽说着已经走上山坡。临园不是一般园林,它依托山巅而成,没有围墙,山融为连廊,水糅作石路,一花一木都是依山势而成。路边的杏花落下来,拂过方非尽的衣角,落在小公主脚下。方非尽站在稍高一点的山路上,指着远处悬崖上巍峨的香消阁,“慕微云曾经在上面醉书李太白绝句,说手可摘星辰。”
容思临从猎猎的山风里抬起头,她竟然一瞬间把方非尽看成了当年风云满城的慕二小姐,她被风吹得颠乱的衣裳也像醉了似的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