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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风细雨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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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迪不管面前瞬间戒备惊愕起来的两人,将窗扉无声的放下,大踏步着进入房内,只是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至少是房内两人能明确察觉到的脚步声。
“苏公子。”平平无奇的电子音以一种刚好不会惊动楼下的其他人的响度出现在房间里,“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了你两天两夜。”这个房间实在是有些太宽敞了,辛迪向前踏了几步,在距两人刚好二十米处停了下来。
这是在她故意以这种威胁的方式出场后示好表示自己没有攻击欲望的方式,毕竟再近一些,估计两人就会想要拔刀了。
虽然辛迪觉得这个合作伙伴也就是还凑合吧,但她目前也还没有挑选出更好的备用下家,那么相处时还是要克制一点表示友好的。
辛迪捧出一堆上号宣纸上所绘成的画像与一个木匣子。然后,单手在自己全防护.新升级.多功能头盔右下处按了一下,再往后一掀,露出一张与她那哪怕再怎么掩藏依然是择人而噬让有心人不寒而栗起来的气质相比可以称得上是平平无奇的脸庞。
其实这张脸并不真是平平无奇。与亚裔相比可以称的上是深陷的眼眶,立体干脆而精巧的五官,深沉明亮的黑色双眼,刚长到肩头似乎是用最纯的黑色染过的黑发,冷白冷白比她前队友哈利奎恩还白一个色调的皮肤。冷峻深刻又美丽,完全可以去选秀获奖的丽人形象。
可是,任何人第一眼看到她,都没有工夫也没有精力去关注她的长相,一种生物在长期残酷的物竞天择传承积累下的共有直觉在拼命报警,它抓住人们的心,让他们呼吸急促,让他们面色潮红,让他们头晕目眩手脚冰凉却又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大多人在面对她时都会不自觉地打起十二分的心思,提着心脏严阵以待。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只有少数,极少数的,同样浸染透自身,彻底行于黑暗中的人,才能辨认出来,看到此人背后呈纯黑色的尸山血海,咕哝一声。
“黑暗,真是太黑暗了。”
但另一个有趣的是,绝大多数,或者直接说超过九成九的意志不达标的普通人,就会莫名认为,这不过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而这个人也只是一个没什么重要,也没什么特殊的人。然后,很快,将之遗忘到记忆最深的湖底部,再难以被找寻到。
辛迪饶有趣味地注视着眼前的两人,虽然从外看来她依然是一种无法读取的面无表情。颇有些无聊的她在一瞬间就推算出了数百种悄无声息的使两人人间蒸发并在不同情景下顺利脱身的方法,分析出了这位苏楼主正在用的药的成分与混进去也不易被发现但能达成不同奇妙效果的几位药。她将两人在看到她容貌后那一瞬的神情变化过程尽收入眼底,心想这个利用人们最初受到冲击心神动摇的一会来篡改认知的暗示还是有些薄弱,如果对方精通心理学或精神意志非常坚强或许会意识到不对劲,不知有没有办法利用这一点来设计一个连环套?
但她很快又记起,这些都与她无关了,她已经从那个该死的无限空间跑出来啦,而以她最后离开前玩的那一手,不出意外对方也没有余力去一个个世界搜查她。只要小心一点,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或许也就不再需要时时刻刻都考虑着那些多重千层饼的反套路陷阱啦。而她最好也要稍稍改一改一看到有主观能动性的生物就不觉琢磨准备起怎样以最高的效率与速度与最安全的方式清场的习惯。
她现在大概可以稍稍不用老做得那么夸张了,多像个正常人一点,也许会更好。
这些思绪都发生在不到一瞬间,普通情况下开发率也高达95%的大脑开发率带来的思维反应速度使甚至无论是苏楼主还是他那位副手都没有发现面前之人一瞬就想了那么多。
“咳,咳。”坐在床上一脸病容的公子捂着嘴唇,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可能是终于意识到辛迪并非纯然的来者不善而骤然稍微放松下来,也可能只是为了缓解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
然后他用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看向她,那双眼睛如开到荼蘼的残花,只是辛迪却只看到其下不可一世甚至不屑于尘世的孤傲,并不觉又分析起针对此点可以如何利用。
苏梦枕用一种不卑不亢,甚至隐隐还是透露出几分上位者的味道的语调说道。
“丧钟小姐,此次失约,确实是金风细雨楼的过错。”
他开门见山直接地回应了辛迪单刀直入的质问。
他明明在道歉,语调却没有一丝松软。
辛迪觉得自己在某处大概还是深深刺激到他了,所以才一副邻国外交一点尊严也不能失的样子。
虽然这本就是她故意为之的,可以的话,当然要让对方更郑重的对待,才能得到更合理更慎重的地位,与更多的有关被放鸽子的赔偿。
苏梦枕对倚在他床前的男子,他最好的副手说道。
“你去将准备好的东西取来。”
男子行了一礼,退出去了。
苏梦枕又回过头来看她,认认真真的看她,他顿了一顿,似乎是在想怎么措辞,接着才说道:“在确定我无法亲身到场后,金风细雨楼也派了人去约定的地点找姑娘,只是,我想他应该是没有认出姑娘,所以回报给我姑娘已经离开。”
他没有说出全部的详细的实情,也许是因为他觉得不重要,也许是他不想给对方留下一个找借口的形象。
比如说双方原本约见面的地点是金风细雨楼的产业,但这一处产业在今日被六分半堂所夺,之后是老掉牙的更换门牌的小把戏将辛迪引到错误的地点,于是金风细雨楼之后派去潜入的人就只看到约好的地方并没有人。
再比如说他在前去赴约的路上遭到了引为手足的兄弟的背叛,之后又与六分半堂狠狠做过了一场,身受重伤,据医师说恐怕本就不多的时日又狠狠缩水了一番。
他不说,或是他不屑于说,沉默地将一切归咎于自己一方的责任。
这真的是个很骄傲的人,越是真正骄傲的人对自己越苛刻,越不愿找理由,对自己责罚也越狠。
那辛迪又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吗?
她懒得去知道而已。
所有人都不清楚的是,假如金风细雨楼真的敢有意鸽了她或打算黑吃黑不履行交易,那她就是提刀上门而不是站在这里以这么‘温和’的方式与对方交涉了。
雇佣兵也是个服务行业,在没有触碰到她的底线时,辛迪不介意表现的温和好说话一点,致力于给主顾相对好的体验。
先前出去的男子已经回来了。
他回来的那样快,几乎让人不禁怀疑他在这短短的一点路程中是不是一直在以轻功用最大速度赶路。
辛迪笑了起来。
这个笑是冷艳的,驱不散层层压着她又依附于她的黑暗,但她的眼光却是温暖的。
这是一个足以使人放下所有偏见,并对自己之前产生的所有糟糕的怀疑感到愧疚的笑容,完全对得起辛迪执行任务那么久锻炼出来的演技。
她笑道:“杨副楼主轻功真好,只是看来我还不被我的主顾信任。”
她的音调很好听,像低沉的大提琴,又像丝管清扬飘渺着。
苏梦枕突然又咳嗽起来。
他这次的咳嗽颇为剧烈,咳得双肩都剧烈的抖动起来,发出的声音好像一个磨坏了的风箱在肺里抽气一般,吸吐之间沉重浓烈,而又像随时都断了气一般。
辛迪仍带着浅淡笑意的双眼深处却是漠然地俯视着他。
“不过没关系,毕竟来日方长嘛,日久见人心不是吗?”她话语中释放的善意与她浅淡到可以说冷漠的表情一点都不匹配。
苏梦枕一边咳着,一边伸手,将全部的东西从杨无邪处接过,又将之递给辛迪,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某残废之人,恕不能与您见礼了。”他咳得沙哑的声音在他强行压下咳嗽的一会说道,带着一点对自己的调侃,却是不恭不卑,明明坐在床上无法起身,明明咳嗽到都俯下了头,但脊背却依然挺直的竖立着。
说着道歉和请求原谅的话,明明是示弱的语言,却让人觉得是暗藏着威胁。
辛迪也将自己提来的箱子靠在对方的床头柜子上。
她顺手打开包袱,迅速翻过浏览后发现多出的一部分,似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只是不知为何她随意地笑时总有一股讽刺味。
“这些多出来的算是赔礼?”
她合上包袱,扬了扬那精致深刻的眼角。
“总归是金风细雨楼的错漏,自是应当赔罪。”苏楼主用帕子揩去嘴角最后的一抹红。
“呵。”她的眉角折成的角度愈发有趣。
辛迪将包袱搭在肩上,转过身去,只是她的目光却仍粘在面前青年的身上,它侧着流过苏梦枕的躯体,在他大腿上处转深,停留了微不足道的一瞬。
——我最近遇到中毒的人好像有点多啊。
苏梦枕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月光自被拆掉的窗扉处照进来,今晚的月光很亮,它映着她,映着她的冷白色调的皮肤,映着她身后那深厚到无法被驱散的黑暗。
她好像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她明明就在那里,可又总让人觉得像一个无法捉摸的幻影。
还是个有强烈侵略性能随时颠覆人的生活的幻影。
“那么,合作愉快,苏,——公子。”她在故意的玩闹般的停顿后用了一个不太合适的称呼,重新戴上那厚重的头盔,回过头去,迎着月光步入黑暗之中,蓦地消失无影。
只是床头柜上,不知何时留下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那上面贴着红纸,从上到下写着——“特效全能解毒丹”与“窗户钱”。
静默,一片静默之中,苏梦枕由杨无邪搀扶着起身步到被卸下窗扉的原窗户处,向下看去,远望。
理所应然,他什么也没看到,或者说,他没看到自己想要的任何异常。
秋日的凉风吹袭着他,房间里的另一位男子却没有如往常般劝他要多保养身体。
哪怕他此时已经虚弱到全靠对方支撑着身体才能站立了。
“你觉得她是什么人?”他突然问道。
杨无邪沉吟了一会,道:“仅凭今次见面,属下无法断定她是什么样的人,只能稍稍推测一番,无法确定。”虽然苏梦枕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多年的默契使他依然很好把握住了他家公子的意思。
苏梦枕点了点头,他清楚自己这个专心情报多年的属下措辞时的谨慎习性“你说。”
“她脾气其实很不错了,虽说今日似乎是来讨个说法,但除了最初的闯入颇为无礼,实际没有一句兴师问罪,得理不饶人的话,况且这种事放到一般人身上就足以绝交了,绝不是能这样轻轻放过的。”
“对。”
“她守信重诺,甚至似乎有些过于一板一眼,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两天一夜,直到现在才来直接找公子。但直到最后都没有毁约。在加上她最初合作时就要求签订的细节完备前所未见的契约,她应该很看重约定契约一类的事务。”
“是。”
“她........武功很高。”
苏梦枕突然笑了起来,带起一阵细密的咳嗽。
“岂止是很高,是前所未有的高。”
接着他低沉下来,长叹了一声,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萧瑟。“便是关七,方歌吟等前辈,也未必如她。”
“公子也没有看明白她的动作?”
“完全没有。”苏梦枕又叹了口气,“我完全没有发现那个瓷瓶是何时出现的,也看不出她是如何行动离开消失的,甚至也猜不出她是如何悄无声息的摸到这里来的。”
“还好,这位丧钟小姐并不是来取苏某的项上人头。”苏梦枕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与讽刺,语气却很轻,轻的似乎真的并不在意。
“.........”明白自家公子怕是被刺激狠了的杨无邪没有说话,哪怕他同样震撼得不轻。
“你继续说吧。”苏梦枕收起了目光与情绪,所有的一切,又在他的眼底重新沉淀下来。
“这位小姐,平时性子不差,甚至在武林中当得上一句有耐心,但一旦触碰到她的底线,事情就会无法收拾。她会死咬着对方全员,完全不接受中途息事宁人,只是不死不休。这从她因为青衣楼的一次率先袭击就因此报复到血洗了全部青衣楼108楼就可以看出,同样,这也说明她不只有武功很高!”
“不错,一个只有武功的人是不可能找出作为江湖谜题的青衣108楼的所在,所有楼主的身份,
并将其内的所有人员全部灭口到失去踪迹的同时还尽量不引来官府或江湖其它人的注意的!”
苏梦枕回过身来,不过是初秋,他却已披着雪白的狐皮大氅。
他现在又转回了金风细雨楼的视角,开始专心地想能如何与此人合作(利用此人)了。
“同样,一个只有武功的人也不会在报复到一半时找上金风细雨提出合作!还提出如此合理的分配合作方式!”
“这是我们的优势和幸运。”
“是的,她留下了两成的地契和现银,剩下的都换成了情报和银票,你说她是想做什么?”苏梦枕似乎是在提问,又好像是在考察自家下属。
“留下地契,自然是打算留下产业自用,不然一事不烦二主,在我们愿意接手的情况下她没必要特意留下重新找其他人再卖一次。至于现银,可能是给产业预备留下的,也可能她不想让人通过银票锁定自己。”
“这么说她打算建立一个势力?”
“也许。”
“有了势力,就有了帮手,也有了牵绊,这是坏事,也是好事。”
“公子说的不错。”
“或许是好事多一点。”苏梦枕喃喃道,“她今日露出了真容。”
“不一定是真的,而且只有你我见过,旁人无法追寻。”
“六分半堂可能也知道。”
“如果她确是用真容去赴约的话。”
苏梦枕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方道:“自此人出道以来,观她行事颇为隐秘,似乎不想人知晓她的身份,此前此人于江湖上没有任何消息,而到现在,许多人仍不知道青衣楼已彻底消亡了,而剩下的人中大多数人也只知道青衣楼被人追杀毁了,并不知是何人,何等人,或何势力,也不知是何时,如何做到的。只有我们和六分半堂知道她代号丧钟,这也是她自己找来告知的,而六分半堂的消息还是从我们内部流出去的,知道的人也很有限,另外,就只有非常少的人在我们的刻意询问搜寻下告知似乎见过一黄黑相间的盔甲人。”
“说明她确实很明白如何也很愿意甚至是对消除自己的踪迹有执念。”
“这可与她自称的佣兵身份不符,而且今日她在我们面前露了真容!”
“这说明她并不打算在所有人面前都彻底将自己隐藏在面具与盔甲下,也说明我们也许是特殊的。这是聪明的做法,也能显示诚意。”
“这么说来她之后多半还会与我们合作?”
“很可能。”
“你觉得六分半堂会怎么对待她?”
“如果六分半堂要做什么,他们早该做了。”
“你认为他们除了阻碍我们什么也没做?”
“这是一种,另一种,他们做了,她拒绝了。”
“为什么这样说?”
“花无措(六分半堂在金风细雨楼的卧底,这一次传出消息,叛变并重伤苏梦枕,已死亡。)不知道全部的讯息,只知道她与我们有短暂的合作,有一定实力,以六分半堂的习惯,多半是策反与招揽,许以高位和金钱。”
“可是一人能有她那样的武功与能力,想让她屈居人下总是很难的。”苏梦枕叹息到,说不清是可惜还是其它什么。
他突然又回想起了那双黑色的双眼,那里好像一切都黑白分明着非常清晰,但又好像笼罩隐藏在迷雾中。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说动她支持北伐?”苏梦枕突然跳跃道,但也许他之前想那么多都只不过是为此铺垫。
“公子不妨一试,不过,属下觉得直说是雇佣也许她更容易答应。”
说到这里,杨无邪顿了一下,说道:“公子,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
“哦?”
“我们现在分析出的一切,都是她展现出来的,但此人表面似乎很简单,可是属下却莫名觉得完全捉摸不透。也许.....这些都不够真实。”
“不重要。”苏梦枕却是断然道,“君子论迹不论心。哪怕是假面,她既然这么费心做出一张假面来,就不会随随便便的又废掉。”他说着,那个身影却依然在心中晃荡,挥之不去.....
——大概是羡慕吧。
他漠然地想到。那样健康有力又自由的美丽姿态,终是很难不去......
他眼神深了深,但很快又将那些负面甚至是恶意的想法拂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余下了些无害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