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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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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街上没有人,只有屋檐上悬挂的一排排鲜红的大灯笼。孟城隐约想起,今天好像是中秋。而自己乘坐的公交车,也已经在这条街上绕了好几个大圈了。
628路公交线路比较特株,起点站和终点站在同一个地方,相当于环绕着整条祈福街。孟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公交车上待这么长时间,只记得医院来了个紧急电话让他赶紧回去,自己匆匆忙忙上了公交车就一直也没有下车。
车上的灯光很亮,显得外面一片漆黑。只能看到红灯笼像一双双的眼睛亮在车窗外。孟域看看手表,凌晨1点37分,车上早已经没有别的乘客了。孟城突然想起来,628路不到医院。
“师父,麻烦开一下车门,”孟域朝驾驶员方轻轻喊了一声。
“还有两分钟就到站了,一会下车从前门下。”前面应了一声。车好像忽然碰到了一个坎儿,不稳当地晃悠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地停稳了.孟域向前看了看打开的前车门,想开口问些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朝那边走了过去。
驾驶座上,司机的脸是转向另一侧的,看上去像是在看窗外,但扭转过去的角度却十分奇怪,像是颈椎出了什么问题。孟域看了一眼,虽然专业并不对口,但出于一个医生的职业素养,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师傅,颈椎不好的话还是不要一直偏头,大晚上的这么开车也不安全。”
“外面没有人,才要看。而且今天中秋,我一天都没有吃饭。”司机的声音有些郁沉,孟域听着这几个短句,感觉没什么逻辑,但还是不自觉地后背一凉。
他匆忙地迈下一级台阶,门上悬挂的红灯笼忽然间猛地朝他撞过来,他惊得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避开的时候身体狠狠地撞在右侧的车门上,引起了轻微的一阵震动,还不等他喘口气抹抹冷汗,就看见司机从驾驶座上以一个近乎扭曲的姿势跨了过来,紧接着灯笼就在孟域面前碎成了血红色的粉末。
他目光只聚焦到了眼前离他极近的带有腐烂气味的皱胀发白的攥紧的拳头。
孟域也不知是从哪来的胆子,眼神往上挪去,逐渐看清了司机的脸。他的整张脸都像是在水中被浸泡过了许久,肿得发胀,有的地方坑坑洼洼,像狠狠地撞到了锐物后被蹭掉了大块的皮肉,但是早都已经没有血流出来了,如同被水反复冲刷后露出发白的骨肉,连肌理都呈现不出红色,表面还沾着触目惊心的碎肉渣。
孟域几乎被吓傻了,脑子中仅存的意识告诉他这会儿应该拔腿就跑,可他站在原地,双腿死活不听使唤,无论怎么用力都像是虚无。他感觉不到自己用上的力量,也丝毫挪不开步子。他只能无助地眼睁睁地看着司机狰狞的脸孔一寸一寸地逼近,挣扎与恐惧狂潮一般地涌来,刹那间淹得他无法呼吸。
周围的光线不知什么时候越来越暗,他辨不清方向,看不清道路,想求生想奔逃却不知该朝向哪里,茫然剧烈的恐慌压抑得心脏疯狂跳动,抨击得他胸腔沉闷又难受。
他用力地睁大了眼睛.
忽然间的强光刺得他一阵头痛,意识还有些恍惚,心脏跳得很块。那种慌张与不安的感觉依旧在持续着。他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视线慢恢复清晰。面前播着电影的电脑已经黑屏了,光标不断地跳动闪烁。
好像是做梦了。孟域想,可梦中的所有场景都成了彻彻底底的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害怕恐惧。
孟域扶着桌子站起来,扯了扯被压皱的袖子,看了眼时间,中午1点37分。他有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就像不久前才看过这个时间。
他把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拎起来,翻出兜里的洋参含片,午觉没有睡好,有些昏昏沉沉,他还得去看看14号床的病人。
14号床的病房在走廓靠里,几乎到了尽头处的角落,但医院的设施比较好,走廊里的灯光很亮,孟城平常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异常。就是这两天中秋节值班的医生比较少,病人也有一些出院回家过节的,长长的医院走廊上基本没剩几个人了。越往里走,就越是沉静,孟域的心突然往下坠了一下,感到转瞬即逝无比强烈的不安,就像还没有完全从那个无法回忆起来的梦境之中逃脱。
场景消失了。恐惧却还在。他甚至觉得亮堂堂的走道都有些阴森。
病房再转个角就到了,孟域活动了一下紧绷得有些酸痛的肩膀,从兜里拿出眼镜戴上,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偏了偏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这一眼,差点没吓得他灵魂出窍,直直地往后连退了几大步。
13号病床的病人正站在病房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哎哟我的天,你这精神还不稳定呢,赶紧回去,还自己把器械拔了,真是够可以。”病房里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出病房的时候还被门口的台阶绊了个踉跄。他出来看到孟域,怔了一下,赶忙顺带鞠了个躬:”孟主任好!现在咱们科八个病人最新的档案和脑电波监测情况我都已经整理好了,一会儿就能给您。还有一项身体机能检测结果明天才能出来。对了,13号床的情况您也看到了,不太稳定,您可能还得看看。”
这个小伙子是精神科刚来的新人,两周前刚过实习期,孟域亲自带出来的,实诚的很,也很招大家喜欢。孟域喘了口气,冲他点点头:“行,我先去看看14号床,”说完转身朝拐角处的病房走去。
“哎哎,孟主任,孟主任,”身后的小伙子追上来拉住了他。
孟域转头:“怎么了”
“14号床昨天晚上不是没抢救过来吗,今天凌晨就送去太平间了。”年轻人面色有些凝重,“孟主任,你昨天晚上挺累的,脸色也不好,要不先回去休息,这边我给祁医生打个电话,让她过来一趟。”
孟城愣了片刻,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医院打来的紧急电话,说14号床的脑电波有非常异常的波动,情况很危险。他着急赶到后一直抢救到凌晨,可最后还是没能救回来。而直到现在,病人痛苦的呻吟与病人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才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而且越发靖晰,历历在目。
他就像是从深陷的恍然梦境中骤然抽离,猛地回到了现实。
孟域无可奈何的笑笑,拍了拍面前年轻人的肩膀说:“小张医生,你先在这边看护一下,千万别离开,祁医生那边不用叫了,中秋让她好好回家过个节,一会儿我过来。我先出去吃个饭。”
孟域乘上电梯,却并不打算去吃饭,而是按下负一层,直接去了太平间。
平常医院里几乎每天都有死去的病人送过来,医生们倒也不忌讳这些,毕竟每一天都在与或鲜活或垂微或殒落的生命打交道。孟域摁开密码,轻轻地拉开门。
太平间里没有开灯,阴森一片。一排一排的整齐的柜子就像是商场里存包的地方,但是里面存放的确是一个又一个已经死去了的病人。
这种地方总是让人感到阴沉压抑,本来太平间里光线就暗,气温也不像室外那么高,今年的中秋节比往年要晚,这会已经快到十月份了,入秋天气转凉,地下一层更是时不时就刮来一阵冷风钻进人的袖口和衣领。
孟域每一次来到这里,都会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他想不通为什么人死了之后还要被暂时存放在又小又黑又冰冷的柜子里,好像伴随着人的血液不再流淌,周身的皮肤变得冰凉,灵魂也该被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禁锢起来一样。
周遭是无边无际的沉静。
孟域平静地向里走去,在一片死寂中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平稳而均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定。在偌大的封闭空间中,仿佛还能听到他自己呼吸的回声,与原本的声音模糊重叠,并且越往前走,回声就越发清晰,层次感越来越强,仔细地听,就像是两个人发出来的声音。
孟域并不喜欢在太平间里瞎转,他只是想找找14号床的停放柜。
然后,认认真真地再道一次歉。
说实话,精神科治疗过许许多多的病人,完全治愈的占一小半,大部分都是正处于治疗阶段,而孟域从24岁从医到现在工作了五年,他们科的病人确实很少有治疗无效死亡的。
孟域当时选择做精神科医生,很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不用面对那么多的生死离别。虽说医生的心理素质都比较强大,可是看着鲜活的生命就那么一点点消散,还是会有说不出的畏惧与难受。
孟域感觉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大,回音也似乎更加明显了。
快到了。孟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步子,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一排柜子。
他停下了步子,把呼吸放到最轻,轻到他自己都感受不到。
可是他发现,刚刚伴随他一路的回声并没有减弱,依旧响在耳边。
他把眼镜摘下来借着衣角擦了擦又重新带上,确认自己的确没有看错。
14号床的柜子前站着一个人,低着头,双手拉着柜门的边沿,正在小心翼翼的往出拽。
那人明显不是某一科室的医生,更不可能是病人的家属。
孟域出于本能,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口问了一句:“你是谁?”
这个问题听起来巨蠢无比,哪个歹徒会骄傲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孟域顿时心中一慌,自己连警卫都没来得及叫,万一这个歹徒手持凶器呢……
正值孟域脑中一团乱麻的时候,那个歹徒仿佛也被吓到了,手一滑,差点没扶稳已经半拉出来的柜子,手忙脚乱地又给塞了回去,紧接着转过身来,看着孟域。
两个人之间隔了□□米的距离,孟域看不清歹徒的眼神,但感觉压的很低的帽檐下一定是一双凶狠且不善的眼睛。孟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感觉对方身形并没有那么魁梧,反而显得瘦瘦弱弱,看上去像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两个人站在原地,面对着面,一动也不动,彼此都心存畏惧。孟域想,如果他带着刀冲过来,自己凭着年龄优势也起码能打个平手。
沉默了许久,孟域的脚都有些站麻了,就在他怀疑对面的人是不是在酝酿什么大招的时候,对面的人突然一抬胳膊,摁亮了手边的灯。
孟域一下看到了对方的样子。
果然就是个二十来岁的脸孔,戴着一副和他一样款式的半框眼镜,眼睛不是很大,显得目光也是说不出的平淡柔和,让人感觉他很像中学时代的文艺委员。
孟域顿时感觉自己刚脑补出来的凶狠歹徒简直就是鬼扯。
陌生的青年看了他半晌,竟然弯腰下去,捡起了地上用来撬锁的铁丝,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口袋,然后整理了一下背包的背带,朝着孟域这边走了几步。
他眨了两下眼睛,开了口:“你是这的医生?”
孟域挑挑眉,轻轻“嗯”了一声,想了半天最终竟然还是只憋出了蠢到家的那三个字:“你是谁?”
青年不自在的咳了两声:“我叫付辞,我真的不是来偷尸体的,麻烦别报警抓我。”
孟域低头小声骂了一句脏话。这年头,还真有骄傲地说出自己名字的歹徒……
副词,怎么不叫形容词呢。
他皱着眉推了推即将滑到鼻尖上摇摇欲坠的眼镜,沉思了一会儿,问出了一个更蠢的直击灵魂的问题: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