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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过是刻舟求剑 ...

  •   白也诗开课前十分钟终于和滕溯碰到面,大概知道自己对小溯连撂三个电话非常不对,小舅舅满脸愧疚。他低头认错,一向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背头也稍显颓势,额前落下一缕碎发。
      滕溯对他没什么好话要讲,不过她本人涵养属实不错,公开场合绝对不说脏词。坏心情找不到最直截了当的发泄口,滕溯选择一言不发。
      滕溯从包里拿出那沓他要她打印的教案,一下全堆到白也诗胸口,他仓皇接下,往后踉跄一步。滕溯气呼呼地跟上这步,怒目而视的同时用空出的手帮他整理头发。
      她其实不是会轻易原谅别人几次三番挂她电话的类型,但谁叫她对面这位是她这辈子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而滕溯对好友一向慷慨。
      有关滕溯和白也诗,外界可找到的解答有好几种版本,均为正答。
      Rewind建筑设计事务所官网上写他们是创始人与建筑顾问,上司与下属,他们各自的简历介绍里至多再提一句:Matilda Teng本科就读康奈尔大学,无可避免是白也诗的学生之一,或者,White Bai在康奈尔大学建筑系担任教职,硕果颇丰。
      严肃专业的建筑杂志对私人轶事审核严格,一般中规中矩写他们是设计风格迥异的前浪与后浪,白教授当年出道即被认可,这位学生踩在前人肩膀,成名更早,天赋更高。
      轻松的生活方式杂志毫不避讳赚人眼球的八卦,写他们是电影《Before I Disappear》或者《Gifted》照进现实,天才少女拯救厌世舅舅,一门同出,并蒂两枝,相依为命。
      杂志八卦当然有添油加醋之嫌,可溯及源头,当事人之一白教授的推波助澜功不可没。
      Prof.Bai常年受邀外出做学术分享,建筑界难得有个年轻英俊的教授,况且他讲话游刃有余又懂得合时宜的风趣,很轻易便能成为别人眼中迷人的那方。
      因此,白教授的提问环节氛围总是很活泼。起初大家措辞委婉,问他建筑这行加班那么严重,怎么平衡事业与私生活?白教授把麦克风换到左手,不动声色地露出光泽分明的尾戒,回答的语气十分真诚:我有个小孩要养,所以我想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思考工作和私生活平衡的问题。如果一定要选择,那小孩毫无疑问for the win。
      随着年岁渐长,遇到直白开放的与会者越来越多,有人打趣似的问他:小孩现在长大很多,那么时间充裕的情况下,白教授有没有意向再进入一段亲密关系?
      每到这种时候,白也诗就会露出无奈又释然的笑容,继续四两拨千斤地答:我们都知道,在小孩成年离家之前,她的生长期是不会停滞的。更新一下我家的近况,小孩现在正在青春期,而且我家新领养了一只小狗,正是对一切突发亲密关系敬谢不敏的时候。所以,答案大概只能是NO!
      白也诗很聪明,只用只言片语逐渐建构出了稳固的个人标签:独身主义且有个能赢过一切的家庭成员,除了小狗,任何新的亲密关系都无法介入这个小家庭。
      作为外人,你不能轻易判断白教授是拿小孩做挡箭牌,还是他就是有话里说得那么珍重滕溯,但他的表情看上去总是轻松又真诚,怀疑的立场很难在那种气氛下站得住脚。
      而实际上,白也诗在滕溯面前确实很难站得住脚。
      因为前两代人自身关系的纠葛没得到合理解决,滕溯的出生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期盼和欣喜,再加上造化弄人,滕溯还是个幼儿的时候身边的母职父职就相继空缺,如同风雨飘摇中等待落地的蒲公英种子。
      白也诗接过这颗蒲公英种子的时候从未产生过犹豫,甚至,为了争取滕溯的第一抚养权,他几乎竭尽全力。当年的他太需要留滕溯在身边,因为滕溯的存在可以在冥冥中帮他证明——人辅一出生便不多余,至少,他与她,可以有持续的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
      前因如此,现在白也诗也时常错觉自己对滕溯有种异样的讨好,总觉得为留她在身边,自己无所不用其极。
      可遗憾的是,昨日懵懂的需要依赖他的小孩自青春期后便不复存在,现在他面前站着的青年身姿比他更挺拔,生起气来只手就可以把他撵到要往后踉跄一步。
      站不住脚啊,各种方面的站不住脚。
      “抱歉,你电话来的时候我在星晖图书馆,不方便接电话,出来正好遇到廖帆,又返回去办了些事,耽误了时间。”白也诗把教案稳定在胸口捧好,边解释边单手从裤子口袋里摸了张白色的卡片出来。
      “你也知道自己在耽误时间……”
      不等滕溯把话说完,白也诗将卡片递到她面前。
      “拜托廖帆帮忙申请的借阅证,收好。”滕溯接过卡片读上面的内容,白也诗趁机解释:“权限和我的一样,可以按照规定阅览江科大的所有藏书。理论上,没和学校签约的个人助教只能申请访问学者类权限。你知道廖帆的,‘规矩就是规矩’,他总这么说,我用了不少时间说服他。”
      白也诗言辞诚恳,滕溯嘟哝着道了谢,把借阅证收到卡包里,薄薄一张卡片如同鱼跃入大海,连带着她最后一点暴躁也跟着熨帖下来。
      滕溯和白也诗之间的规则一直在变动。
      相依为命并蒂两枝的时代已经远远过去,滕溯不再坚信她的万能舅舅知道世界上所有问题的答案。她长大的过程太动荡,后来又见过许多人,被言传身教地明白——人在万物的河流中挣扎,如同不知春秋的蟪蛄般渺小,万能是一叶障目的奢望。
      以前白也诗在滕溯那里像幼儿的安抚毯,后来他失去至上的魔力,兜兜转转变得更像平等的朋友,反而让长大的滕溯感到安心。
      虽然滕溯无法保证她与白也诗的步调永远一致,但至少现在,他还是很懂她需要什么。
      滕溯终于露出了笑容,和白也诗并肩往要上课的教室走,路上白教授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摩挲左小指上的尾戒。
      “你在紧张?”滕溯问。
      白也诗冒用她的招牌耸肩动作:“A little bit.”
      “你精神紧绷的时候会做很多小动作,连我都看得出不自然。”滕溯侧过脸看他,显然对他的说法并不买账。
      “很多年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中文了,紧张也很正常吧,但没关系,我会装作自己没事。”白也诗轻笑一声,他和滕溯讲话的语气一向柔和得不像话:“其实我总是这样,遇到没把握的事,我一直都会给自己心理暗示——这事没什么大不了,我能解决。于是,无论当时实际感受怎样,只要能保持住这种伪装,最终我总能忘却自己的极限,达成目标。用你们Gen Z一代常说的话,应该是‘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那种伪装我可以学会吗?”她饶有兴趣地问。
      “也许?我始终相信在你身上发生任何变化都有可能。”白也诗既惊喜又困惑,“不过,你想学习伪装自我的契机是什么呢?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只想做自己擅长且感兴趣的事。”
      “Dr.Ryan曾经对我说,如果我能找到情绪点之间的关联并将其连接成线,构建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叙事网络,会对我理解人的行为逻辑有所帮助。以前我们认为我应该保持视角抽离,以局外人的姿态和人相处,这一套我实践得很好,熟练运用后我和他人的关系也都保持得很舒适。但我隐约有种感觉,解离的方法已经不再适合我理解更加复杂的成年世界,我身边的人、事、物无一不在变化,如果我留在过去,那不就很像刻舟求剑的笨蛋吗?阿斯伯格综合征毕竟是种谱系症状,也许我应该任其继续流动才对。
      白也诗点点头:“了解了,如果你有需要,我会帮你梳理。”
      就在白也诗以为话题到此结束的时候,滕溯又开口道:“不过我想,真正促成我想改变的契机是逸竹。”
      “筠逸竹?”白也诗挑了下眉毛,“我以为你们已经把关系处理好了?”
      滕溯摇摇头,神情迷茫又无措:“我说不清。我对逸竹造成了巨量的伤害,我们的关系或许永远无法修复了,意识到这点令我感到难过。要是他对我的爱能像你一样就好了,那样我的道歉就可以随时生效,可显然他不是你。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如果我能学会伪装,学会为了他和他的爱而假装做情侣,那至少我们两个人里有一个可以获得持续的快乐。”
      “我还是那句话,你没做错任何事,总有人会在爱里失控,你控制不住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你意识到自己和筠逸竹的爱不对等,所以及时抽身,这对你们两个都更好。所有的爱都有退去狂热的一天,他也不例外,所以也许他需要的不是你的道歉,只是更多的时间,我相信你们会等到再次开诚布公谈话的机会的。”
      白也诗话毕,拍拍滕溯的肩膀以示安慰,谈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任课教室门口。
      白教授深吸一口气,试图安抚自己由于紧张而导致的心跳过速,随后他十分干脆地推开了教室的门,滕溯跟着进去,发现前排座位几乎全满。
      她还想继续和他探讨,余光瞟过讲台下一片乌央乌央的脑袋,一向随心所欲的滕溯破天荒欲言又止了。
      筠逸竹变成了她无法解决的心事,加州玫瑰色的海面不再一览无余,她脖颈后仍未消去的晒斑成为心迹,那些氤氲暧昧的形体与锐利的直线有着天壤之别。
      离上课还有五分钟,白也诗半蹲着连接电脑和多媒体,滕溯把教案拿下去分发。
      等滕溯再回来,白也诗凑到她身边,在她耳边轻声道:“而且,我认为你也需要时间,爱情是个大课题,你总有一天会学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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